我欢喜地叫着他们的自然名

（他们是一群闪着露水，有着清晨特征的人。课程空档，大家围炉而坐，暖暖地吃顿饭。）

我像只白脚花狸猫，一有空就窜到农场，东瞅瞅西看看。看枫树劈柴，一斧头劈下去，闻到风中有香樟木味。他甩了一下飘逸的栗色长发，前边的额发用黑色的插梳插住，显得清爽干净。

我献宝给大象看：我有了一串无患子果子做的手链，过天你再帮我做根红豆手链好不？大象说：可以啊。

那天我们正说着话，松鼠来了，她叫枫树和大象去开会，胡蜂在那边等。胡蜂是大有秋农场场长，森屿田自然教育的创始人。

我不打扰他们，自个儿找趣，老远看到柳树弯腰在弄木栅栏门，快步走过去与他聊几句。他是西班牙人，身高两米，他站起来时，我要仰起头来看他。

我喜欢这群从事自然教育的年轻人，忍不住向友人提及他们。他们是一群闪着露水，有着清晨特征的人。我没问他们本名叫啥，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个符号。我欢喜地叫着他们的自然名：胡蜂、大象、大雁、枫树、火山、柳树、松鼠……

清晨或傍晚，如果看见一只边牧犬拉着滑板车在大有秋飞溜过，不用问，那一定是胡蜂。边牧犬英文名叫“Panda”，熊猫的意思，因为长得胖，我叫成“胖哒”。

好久不见胡蜂，他好像比原来又黑又瘦了，像花果山孙悟空那边下来的灵猴，轻捷有精神。

有人说，他是环太湖流域最会招蜂引蝶的男人。我也觉得是。

有次他很欣喜地告诉我，农场里发现了国家二级保护物种金裳凤蝶，这是中国体型最大的蝴蝶，曾经有人在江苏溧阳和宜兴地区发现它们繁衍生息的踪迹，但近三年已经几乎没有发现的记录了，居然在大有秋见着了。

我玩笑道：是你招来的吧。

农场是个昆虫花园，他从野外引入了很多乡土植物，如海州常山、臭牡丹、竹叶花椒、龙葵、马褂木、醉鱼草、紫花香薷、益母草、黄荆……这些植物各有自己的角色，一起织就了一张生物多样性网络，引得周边的昆虫纷纷入住，尤以蝴蝶美丽多姿。红珠凤蝶、麝凤蝶、丝带凤蝶、碧凤蝶、玉带凤蝶、柑橘凤蝶、金凤蝶、斐豹蛱蝶、黄钩蛱蝶、白带螯蛱蝶、二尾蛱蝶、苎麻珍蝶、酢酱灰蝶、雅灰蝶等飞来飞往。

这让他非常兴奋，一个昆虫花园就像一个生态岛，涵养着方圆数公里的生物多样性。

我知道胡蜂在农场里还养了中峰。中蜂是中华本土蜂，现在很稀有。养蜂的人从经济效益出发都养意蜂，即意大利蜂。国家为保护物种的丰富性，2006年将中蜂列入《国家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

胡蜂本名叫啥，我不大清楚。宜兴方言称蜜蜂为“胡蜂”，他将此作自然名颇有深意。采得百花酿新蜜，这是一只蜜蜂飞行的梦想。

现在的孩子疏与大自然交流，他创建的森屿田自然教育团队，带孩子们跟着种子去旅行，去科考发现、去夜观、去溯溪、去挑战……激发他们的好奇心，想象力。

他总是忙忙碌碌。有次，我见他手里拿着植物的种子，他说是从云南带回来的望天树种，准备做标本用。他讲望天树的神奇，说着说着将种子往空中一抛，我看见种子居然飞起来，原来它有一对翅膀。胡蜂说，望天树是龙脑香科，可长至八十米高。种子如果直接从那么高的树上落下来会摔灭，但植物有智慧，进化中长了翅膀缓慢地下落，从而自保繁衍生长。

我们站着说了会话，不谈人事谈草木，美好得如天上的云一般。

大象胸前有一个漂亮的挂件，圆形木上写着绿色的“象”字，那是他的名牌，挂件上还系了一枚橡果子，两根漂亮的羽毛，一根是孔雀毛，一根是鸽子毛。这些都是他收集来的。孩子们见了觉得挺好玩，会问他：这是什么鸟的羽毛，这是什么种子？他借这些东西与孩子们很快建立了联系。

我问他，为什么给自己起“大象”这个自然名，有什么寓意？他说：“陆地动物中我最喜欢大象。它们稳定、聪明、温柔，我希望有大象那样的品性。而且孩子们对大象比较熟悉，上课时介绍自己很容易产生亲近感。”

大象是安徽人，华中科技大学毕业，学的是管理专业。但他喜欢自然，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所以加入了胡蜂的自然教育团队。

他是温柔耐心的人，我去串门跟他聊天时，有个小朋友蹭来蹭去，在旁边叫：“大象，大象，我想做个霸王龙。”

大象手工做得好，孩子们缠着他做好玩的物件。秋天有许多成熟的种子落地。美叶桉可以捡来做“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织轴树果子可以做猴子、马的嘴巴。

大象送我的“小仙女跳舞”，用麻栎壳做帽子，橡子做头，十字果做身体，莲蓬做裙子，松子壳做鞋子。我拿回家放书柜上，特别有意趣。

柳树很帅气，一头自然卷曲的棕色头发，衬着欧版脸型，笑起来神情明朗。远远地看着他，就是一棵高大的柳树。与他交谈，感觉像氧气一样清新，云朵一样松弛，流水一样温暖细腻。

他出生在西班牙，两岁时随父母到比利时生活。他的父母养育了九个孩子，只有柳树和他的弟弟是亲生的，其他七个都是收养的。六个来自哥伦比亚，一个来自西班牙。柳树是九个孩子中的老大，从小就乐于照顾爸爸妈妈收养的弟弟妹妹。他在比利时生活了十六年，成年后到欧洲、东南亚国家做户外教练，教孩子们海上帆船、潜水运动等。

他精通法语、英语、西班牙语，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柳树”是他的自然名，西班牙为“Joan”，中文名叫“周安”。

他说，西欧一些国家，每个人出生时会对应一棵树，他是十月出生，对应的是柳树。

柳树不择土壤，剪根树枝插在泥土里就能生根，很多昆虫与它生活在一起，多元包容。

生活中，他是那种要求比较少，到各个地方都能习惯的人，一如柳树的品性。

这是一个有趣生动的人，他带孩子们在自然剧场里，编故事讲故事、扮演角色。他吹风笛、打非洲鼓，孩子们和着乐声节拍欢笑。

大自然是一个千变万化，充满神奇的剧场，人们在其中既是观察者，也是演员。

鹡鸰24岁，两道乌黑的浓眉，下巴有淡淡络腮胡子。他是陕西人，在秦岭大山里生活过，从事自然教育时，他给自己取自然名“鹡鸰”。《诗经》里有“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之句，比喻兄弟间的友爱和互助。

他是观鸟爱好者，带孩子们用望远镜观察鸟，了解各类鸟的“生境”。

那天下午，我去农场串门，听鹡鸰说过几天就要离开大有秋，这个冬天他要去婺源、鄱阳湖、黄山、西双版纳等几个著名的观鸟地去。冬天树木枝叶凋零，恰是观鸟的好时候。从事自然教育的人，要多去感知。

第二天早上我去镇上买了皮子包了湖鲜馄饨，顺便给农场的小年轻们送去，很希望鹡鸰能品尝到。

人海茫茫，人生擦肩而过，也许以后不会再见到。但当我以后看到鸟群，我会辨认哪一种是鹡鸰鸟，在它的叫声“ji ling，ji ling”中，我会想起这个陕西小伙子，想起他给我说过的《诗经》句子：“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鹡鸰离开农场后不久的一个早晨，我在自己居住的房子门口，看到了一只羽毛好看的鸟，不知叫什么名，我拍了图，发给鹡鸰看，他说是戴胜鸟。

戴胜因头上一圈羽毛形似皇冠而名。它是吉祥鸟，在中国是二级保护动物，2020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此鸟非常忠诚，一生只会选择一个伴侣，共同筑巢，孵化蛋，抚养幼鸟。如果一方死亡，另一方往往会因为悲伤而拒绝进食，甚至自杀。

自然界中有多少美是我从未发现的，有多少惊奇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认识了鹡鸰，以后我会留意飞翔的鸟儿，不懂可以向他请教。

（鹡鸰在山里观察鸟的“生境”）

枫树像大地上的庄稼一样实在，他不怎么爱说话，总是默默干活。比如上午的课是“大地厨房”，孩子们分组拔萝卜、切南瓜、淘米学做饭，枫树隔夜要把锅台案板桌椅都安排好；下午的课是做糖葫芦，孩子们在老师指导下熬甘蔗糖浆，采了山楂果做糖葫芦。枫树要提前把甘蔗砍下来。

枫树不是团队中的灵魂人员，却不可或缺。他负责自然教学中的场地安排，同时他还是烘焙师，农场有两顶窑，他用窑炉做面包做披萨，给孩子们吃。

他在团队中还兼厨师，课程空档期，大家围炉而坐。那天中午我串门到农场，其实我已经在家里吃过午饭了，看到枫树做的好菜，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萝卜炖老鸭，忍不住坐下来又吃了一碗。

吃饭的时候，狗和猫就围绕在我们身边。我记住了五只猫的名字：警花、饺子、影子、锅巴、蛋糕。

警花因为毛色像黑猫警长，开始叫“警长”。后来发现是只小母猫，大家就改口叫它“警花”了。

影子全身漆黑，没有一根杂毛，跟在人身后，阳光下投下它精干的影子。

蛋糕长得甜美可爱，性格温和，常趴着听人讲话。

锅巴喜欢在桌子底下躲猫猫。叫它锅巴，是因为它身上的毛色焦黄为主，夹着黑色和白色。

饺子偶尔会趴前台当招财猫。因其两只猫耳朵形似饺子而得名。

农场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生动，人、植物、动物、昆虫。

我跟大雁去采摘洛神花果，泡出来的花茶养眼又养心，洛神花有“植物红宝石”之美誉，大有秋农场种有一小片。秋末冬初，枝头上可见玫瑰茄色的果子。

火山是个小姑娘，广州大学风景园林专业毕业，发辫上插着好看的红天竺果头饰。小个子，偏偏给自己起超级能量的自然名“火山”，真是可爱。

松鼠长着一排不整齐的牙齿，她说：我的牙齿好像松鼠牙，自然名就叫“松鼠”吧。

“有空多来跟我们过日子，天天不一样，天天有趣。”这是柳树在微信上跟我说的话。

韩少功有一段文字很符合我最近的心境。“那边有无数的蜻蜓从霞光的深处飞来。在你的逆光的视野里颤抖出万片金光，刹那间洒满了寂静天空——这是更大的—扇家门向你洞开，更大的一个家族将你迎候和收留——只需要你用新的语言与骨肉相认，需要你触摸石块或树梢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