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希腊“读点活书” | 白珊珊：雅典荷兰研究所

民生 2025-01-26 16:01 希腊

来希腊“读点活书”

1933年9月底，罗念生从美国乘船到达比雷埃夫斯码头，开启了他在希腊一年的游学生活。日后在回忆起1933-1934那一年的经历时，他提示同胞“应该有人去念一点活的书回来”。自19世纪后半叶始，古希腊的历史在考古学家的发掘下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迈锡尼、克诺索斯、德尔菲、奥林匹亚等不再只是一个个地理的名词，而是历史发生的现场。考古发掘与文献记载的结合，让历史重新具有了生命。

本栏目将围绕考古遗址发掘、文献记载传统带领读者走进历史现场，读点活书。此外，还兼及希腊文化遗产保护政策，为当前的中希文明互鉴助力。

主持人：张绪强，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中希文明互鉴中心学术发展部主任

专栏文章均为《中希时报》独家约稿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希时报

雅典荷兰研究所‍‍‍‍‍‍

白珊珊‍

在互联网上看到张绪强老师组织的专栏来希腊“读点活书”介绍了雅典德国考古研究院与德语学院，我便打开了18年的日记与相册，回忆起4月在雅典荷兰研究所（Nederlands Instituut Athene,NIA）度过的时光。

NIA位于雅典市中心，这意味着一出门就能沐浴雅典的阳光和微风，走两步就是卫城博物馆。NIA是一个与荷兰和希腊多所大学合作的科学研究机构，在两国拥有广泛的学术网络。NIA也是雅典十七所外国“考古机构”之一，为来自荷兰的研究人员和学生前往希腊进行考古发掘和学术研究提供帮助与支持，也向希腊的学生和研究人员宣传在荷兰接受教育和研究的机会。NIA与六所荷兰大学和研究院合作，在希腊历史、语言和文化等研究领域持续耕耘。NIA还提供各项密集训练课程、组织讲座与国际会议，并于1993年首次出版古典考古为主的学术期刊《Pharos》。

Pharos期刊界面

卫城博物馆

一，到希腊读点铭文

NIA为荷兰高校的古代史课程提供学术考察（site trip）方面的帮助，例如古希腊赛会与竞技、圣所与宗教等多门课程。每年1月初，NIA与荷兰OIKOS古典学校共同组织古希腊碑铭课程（https://masterlanguage.nl/nl/cursus/kt24-25-greek-epigraphy/），由Onno van Nijf和Mathieu de Bakker授课。两位老师一位负责碑铭学与古代史，一位更擅长古希腊语言学，能从不同的角度为学生提供指导。在荷兰的高校完成3次碑铭学的导论课与阅读作业后，课程团队会前往希腊多地进行为期一周左右的学术考察，每年考察的第一站就是雅典，尤其游客罕至的碑铭博物馆。碑铭学的训练可无法纸上谈兵，能到希腊读点石碑，看看那些会说话的石头（saxa loquuntur），进行实操训练长期以来一直是OIKOS碑铭学课程的宗旨，与“到希腊读点活书”的口号不谋而合。荷兰驻罗马机构（Koninklijk Nederlands Instituut Rome，KNIR）也有相应的拉丁碑铭学课程。这项需要实地完成的作业会根据学生的水平来布置任务，选课门槛较低。

在前往希腊以前，授课老师会为学生分配一篇适配其古希腊语水平的铭文照片，没有任何补充信息。学生自己利用检索工具，到希腊以后为完成这张碑铭图片的测量、校勘与评注工作，并报告自己的工作成果。许多碑铭博物馆不允许游客直接测量馆内的铭文，而这门课能够为学生提供一些实操的训练机会。除了精读自己需要处理的铭文，学生在博物馆或遗址现场一同阅读铭文并参与讨论。现场读碑铭的趣味之一无疑在于更全面地观察碑铭的物质形态，审视图片上无法呈现的细节。当然，现场读碑铭也更具挑战性，对希腊语水平要求更高。值得一提的是，这门课程每年定期举行，即便已经选修过这门课，荷兰就读的学生或碑铭研究者也可以申请加入来年的实地考察，能和新的课程团队一起乘坐大巴车前往不同的遗址，以较低的成本费用出行希腊各地遗址。除了选修课的学生，每年还可能会有青年研究者一同随行，这使得旅行格外有趣。

NIA组织的各类课程信息

二，在NIA的学术生活

NIA对学术研究的支持并不仅限于希腊人与荷兰人，在希腊和荷兰高校工作的国际研究者也能从中受益。NIA每年为荷兰高校的学生和研究者提供至少4个名额的奖学金和住宿，报销荷兰往返雅典的机票，以支持他们到希腊开展实地研究，在访学结束之际举行一次学术报告来汇报访问期间的学术成果。在荷兰就读的国际学生也可以享受这一待遇。可供申请的时间非常灵活，不过由于NIA要组织冬季课程，每年1月几乎没有房源提供给来自荷兰高校的研究者。申请奖学金的截止日期是每年2月和9月。不过，每年炎夏8、9月左右，NIA会关门放假一段时间。如果没能获得奖学金，但又不想去住昂贵的酒店，也可以考虑付费租用NIA的房间，一个月的租金约600欧。

四月的雅典则不同于阴晴不定的秋日，几乎整个月都是温暖而不炙热的晴天。白天18-23度的阳光刚刚好，温暖宜人，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我自以为住在雅典城最好的口岸，卫城博物馆旁边的小巷子里，没有汽车喧哗的声音，出门就是超市，步行几分钟可以到达车站。最惬意的事情是每天傍晚上山看日落。可想而知，这是研究生时期最自在的时光。抵达NIA后，工作人员会为前来的研究者准备推荐信，由此获得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瑞典、德国等机构图书馆的使用权限。各国机构的图书扫描和借阅规定有所不同。这些机构每个月都会举办诸多学术讲座，讲座之余也有茶歇环节供学者们交流。英国和美国研究机构规模相对较大，距离市中心的位置也相对较远，18年乘坐公共交通去美国研究机构还需要爬一段山坡。

如果说推荐信是在雅典做研究的第一大通关法宝，能确保顺利进入各国研究机构，第二个重要的道具就是博物馆与遗址的通行证。有了这两样道具，在雅典做研究的硬件资源就非常充足了。希腊各地博物馆和遗址的收费情况有所不同，通行证有时能获得免费进入，有时则会提供折扣，当然也可以大胆给当地学术机构发邮件获取帮助。

通关道具之一图书馆凭证

18年德国考古学校图书馆

那时我的兴趣还更多集中在宗教方面，因此常去临近的瑞典机构，是那里讲座的常客。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初次意识到Martin Nilsson给瑞典古代史留下的学术遗产，对所谓的“学术传统”有了几分懵懂的感觉。国内不少出版物将这位宗教史大家归为德国学者，想必以纪念Nilsson为名的瑞典古代宗教系列讲座的创办者会唏嘘不已。瑞典研究所在市中心一栋居民楼上，需要按门铃上楼，第一次前去的我忐忑不安，一直不见显眼的机构招牌，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研究所里摆着机构各类出版物，当时听了一场研究拉科尼亚地区灯具上色情图像的考古报告，不自觉联想起阿里斯托芬喜剧的开篇。Jenny Wallensten组织宗教研究系列讲座多年，她邀请的学者既包括Edward Harris这类社会、法律多方面等兼顾的中老年学者，也包括博士刚毕业的年轻学者，综合语文、历史与考古多重向度，其中也不乏对数字人文的关注。

古希腊宗教讲座

在NIA的公告栏还能看到雅典各类学术活动的资讯，不过雅典的各色学术活动当然少不了现代希腊语。听不懂现代希腊语的我当时已经满足于各机构丰富的英文讲座。印象最深的一次讲座是英国宗教史学者Robert Parker在雅典学院（Academy of Athens）关于反思城邦宗教的讲座，直接促成了我撰写与城邦宗教相关的学术史。那次讲座在一间复古风格的大会堂里举行，回音非常明显。主持人花了很长的时间用现代希腊语介绍Robert Parker的学术成果。Parker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道歉——他无法用自己深爱的这片土地的现代希腊语来举行讲座。讲座结束后，我也兴致勃勃地排队去请教Parker爷爷斯巴达宗教的问题，他也十分热心和坦诚道出了自己对于某些问题的不确定。在那次讲座之后，Robert Parker的学术风格的确深深吸引了我。后来在疫情期间，BSA等各大研究机构的讲座提供线上、线下混合模式，尽管早已读过了Parker关于海伦的文章，我还是在国内凌晨12点到1点熬夜听完了他的线上讲座和后续精彩的评论与争论，学者们兴致勃勃地从这个小问题拓展到对研究方式的反思。如果你暂时无法到希腊去“读点活书”，或许可以坐在电脑前参与一场精彩的线上报告。雅典和国内的时差不利于跟进讲座，熬夜也是个糟糕的坏习惯，但网络上不乏BSA的录屏材料（https://www.bsa.ac.uk/）。多亏那时在雅典遇见了许多有趣的讲座，我仍然乐于持续关注和参与各个机构组织的线上讲座。

NIA图书馆

如果说英国、美国的研究所胜在图书资源丰富，图书馆规模大，组织学术活动频繁，小巧的NIA则别有一番风味。我住在NIA的地下房间，与其他人共用厨房。一开门就是天井，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到石地板，即使是在4月春天的温暖季节，也夹杂着一丝凉意。出门上街，在暖阳的沐浴之下，雅典生活的外来者似乎也有了一丝松弛感。看夕阳偶遇的一对韩国情侣邀请我共进晚餐，在博物馆外路边一起等公交车的那不勒斯女生约我喝咖啡。每次傍晚听完讲座回家会在大门口和门房大爷聊上一阵，分享彼此平凡生活的琐碎小事。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早晨的阳光照进地下小房间

午后暖阳

2018年4月雅典的book of festival名不副实。我原本以为是卖书的活动，结果没想到是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之夜。爵士乐、查尔斯顿舞、杂耍、小朋友追逐晶莹的泡泡……夜里的光亮笼罩了街边席地而坐的人群，爵士的悠长和慵懒在不经意间淹没了叽叽喳喳的聊天声。

三，NIA的考古项目

NIA的考古项目可能不如英、法、美、德、意等国那么著名，毕竟这些国家占据着广为国人熟知的雅典、斯巴达、德尔斐和科林斯等重要据点。自1978年以来，在BSA和NIA的支持下，由莱顿大学名誉教授John Bintliff和Anthony Snodgrass领导的团队，对Boeotia地区的Thespiai、Haliartos、Hyettos、Tanagra和Koroneia城镇与乡村进行了密集的地表调查（surface survey），从而填补了该地区景观考古学和历史上的空白。Geraki项目位于伯罗奔尼撒南部的拉科尼亚地区，自1995年起由阿姆斯特丹大学的Joost H. Crouwel教授和Mieke Prent博士发起。他们致力于重建现代村庄上方的防御卫城的历史，还原其在拉科尼亚不断发展的定居情况和社会政治结构。项目团队不仅发现了从新石器时代末期到希腊化时期的连续居住痕迹，还揭示了该地区复杂的防御体系和丰富的文化遗产。近年来，该项目的研究范围进一步扩大，开展对Geraki的自然环境和资源的分析以及周边环境的详细地质和地貌学研究，对了解拉科尼亚的史前和历史时期做出了重大贡献。

Halos考古项目始于1976年，由格罗宁根大学的Reinder Reinder教授和阿姆斯特丹大学的Vladimir Stissi教授领导。该项目对希腊化城市Halos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全面的考古调查，重点研究环境设置、防御工事、下城区的布局以及上城区的公共建筑，通过应用遥感勘探方法，揭示该地区的城市规划、年代学以及建筑和空间的用途。自2013年起，团队在Magoula Plataniotiki进一步发掘，学者们认为这是Halos城邦最初的中心。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的Jan Paul Crielaard教授和优卑亚当地学者Maria Kosma领导Plakari考古项目，主攻位于Plakari山顶及其周围地区。该项目探究人类居住点的性质及其在不同时期如何在更广泛的地理环境中运作。通过多学科研究，结合系统发掘与地质考古景观研究、古生态学、考古植物学、动物考古学和海洋动物遗骸研究，项目团队成功揭示了该地区的古代景观与环境、区域定居历史、早期希腊宗教组织以及跨区域网络等情况。此外，他们还关注遗址保护问题，探索如何将文化遗产的可持续保护与地区的进一步发展结合起来。

Theisoa-Lavdha项目由G.J.M.J. te Riele教授和T. Mattern教授领导，考察古代定居点Theisoa/Lavdha在该地区的作用。他们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城墙、房屋墙面和卫城等遗迹。扎金索斯（Zakynthos）考古项目是一项跨学科研究，由阿姆斯特丹大学的Gert Jan van Wijngaarden和扎金索斯当地学者Andreas Sotiriou合作发起。面对地震、密集的农业和建筑活动对古代景观造成的破坏，团队通过地表调查、遥感、地质勘探等手段，揭示了该岛丰富多彩的历史和文化遗产。Hinterland of Medieval Chalkida项目始于2021年，致力于调查港口城市哈尔基斯与农村腹地之间的联系，更新中世纪和奥斯曼帝国哈尔基斯腹地的考古记录，并探讨当地环境的景观和地理环境如何影响中世纪至近代的生产力、居住、流动性和更广泛的互动。

这些考古项目并非遥不可及，在每年冬季和春季，各大考古队会在互联网上发布信息，招募相关专业背景的学生在夏日发掘季到各个遗址参与实习。大多数情况可能需要交学费上工地捡陶片。如果想去希腊参与考古实践学习，不妨关注Archaeological Fieldwork Opportunities Bulletin和Excavation Volunteers等信息。（https://www.archaeological.org/programs/professionals/fieldwork/afob/）

总的来说，4月在NIA度过的学术生活无比舒适惬意。这里的学术硬件资源一应俱全，加之NIA机构的地理位置优越，连通性强，可轻松前往驻扎雅典的各国学术机构，广泛获取图书资源。同时，一周至少三晚都能参与附近的讲座或会议等学术活动，与各方向学者交流机会非常多。对于历史和语文学者而言，能更频繁地接触到各地考古的前沿进展，还能即兴前往博物馆和遗址考察、闲逛或看日落。NIA的工作人员也十分热情，愿意为离开雅典前往其他遗址和博物馆提供支持。多语种的学术交流氛围也有利于迅速提高现代外语的水平，这可能是相对于长期在单一国家留学的一大优势。尽管我无法列举NIA得天独厚的优势，或许这里的图书馆没有英美德那般庞大，瑞典机构的地理位置也不输NIA，但我永远感激NIA提供了一个舒适便捷的学术平台，以及那段沉浸在卫城夕阳余晖里难忘的学术生活。

作者：白珊珊，四川大学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古希腊罗马史，研究兴趣主要为罗马时期的希腊城市和斯巴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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