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水
廖保平
1
源头水，水上之水，神来之水
从零到一，从开始到无限
源头之水是石破天惊，是时间开始了
像人类点燃的第一缕火焰
像宇宙打开混沌之眼
源头是子宫，是孕育，是分娩，是脐带
水是婴儿的啼哭，是赤条条粉嫩的身子
一滴水需要多少机缘，才诞生
就需要多少恩德善行，去弥补
2
你未必见过水源头，未必坐在箭弦上
一条大江成其大，吮吸无数个乳头
正源与旁源，细微的血管伸入深山雪原
我就住在一个水源头上——麻江村
名不见经传的小起点
不是西江的马雄山，是我生命的源头
使我长着一张来自源头的脸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来处、有故乡的人
喝过第一口母乳的人
见过水的最初模样的人
3
最初的源头水，很小很小
从山脚的岩石沙砾探出，小心翼翼
晶莹剔透，无数双闪亮的眼睛
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水源
一只喜鹊最早发现，停在树上惊喜地宣告
一丛菖蒲跑来此处安家
她只需小小的襁褓，一双小手即可捧起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
山川大地日月星辰，为她铺展出一路风尘
4
稚嫩的源头水，潋滟的衣装
她绕过一块青石，迈出走向远方的第一步
她的步子平缓，像首诗的第一行
炊烟向她招手，她怯生生地
贴近人和村庄，和孩子们嬉戏
她愿意聆听人们的倾述
小小的心装下东家长西家短
他们一辈子的悲喜
把一个村庄从古到今的故事讲给世界听
5
源头水，一块小小的镜子
照过穿白色的确凉衬衣姑娘的绯红面颊
照过一群水牛乌黑的嘴，牛背上乌鸦的眼
也照过山峦、白云和庄稼
但我更认为，她是块小小的玻璃
是透明的，不，是无形的
要不是弹奏出叮咚叮咚的乐曲
甚至认为她是虚空的
没有想要遮蔽什么的心思
6
源头水聚少成多，拐湾成塘
可以洗沾满泥浆的腿脚
洗锄头刮子钉钯镰刀箩筐背篓
洗菜，洗锅，洗碗，洗衣服被套尿片
洗青铜的脸，洗黝黑的或白嫩的身子
也洗罪孽，污浊的思想，不安的亡灵
她吃下去的是污秽，吐出来的是澄澈
她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
慢慢洗净所及之物
7
我们是水做的，又回到水里
一把鱼枪，一副潜水镜，几条石斑鱼
够玩上一个夏天
用石子打磨出一副军棋，够玩整个小学
如果涨水，下游的鱼傻傻地游上来
我们守在河边，从不回空手而归
快乐就是源头水，是流不干的
渔网破了，洞口越扯越大
大大小小的光阴簌簌地穿洞而去
8
源头水，不足以喂养大鱼大虾
不足以行舟走船，掀起三米大浪
只停得住一群麻鸭，一小片夕阳
源头水鸟，捉小鱼捕小虾
像住在源头的人，喜欢山歌胜过京剧
喜欢童话胜过史诗，喜欢交头接耳胜过沉默
喜欢土酒胜过精装白酒，喜欢一二两的
石板鱼、白条、白钩、石鲃鱼
胜过十斤的草鱼、鲤鱼、鲢鱼
9
源头之人，饮源头之水
取源头水，浇豆角、南瓜、茄子、辣椒
浇水稻、玉米、金桔、罗汉果、八角
源头水像牧鞭，又像放牧的牛羊
是四季耕耘，又是收获本身
源头之人，用源头水
酿酒杀鸡熬豆腐，做十二大碗
招待客人，不客套，不玩虚
端出本源，不掺一点杂质
10
多数时候，源头水低调，安静如兔
兔子也有脾气，急了，也咬人
源头水被惹急了
先是哭，日夜长哭过不停
然后闹，闹得很凶，不管不顾
横冲乱撞，跳楼跳崖，似被放纵的灵魂
她一闹，下游也跟着闹
拆石，拆岸、拆路，拆桥，拆房子
甚至拆下半壁青山，给人看看颜色
11
昔日，源头之人强悍勇毅
顺着源头水往下
放鸭，放牛，放卡，放竹排，放木排
放一场滚滚而去的大洪水
竹排、木排撞上急转的河湾
用带铁钎的竹篙死死顶住洪水的咽喉
辨不出晒黑的皮肤上是汗水还是河水
他们站在排上，出没风波，如八仙过海
各显难以置信的神通
12
源头水走到大坝，已无退路
没有选择，必须历经人生的第一跃
无论是不可逃避的冒险，还是身陷绝境
没有谁可以帮助她，借给她一架梯子
都需要一次义无返顾的壮怀激越
在世人眼里，这一匹耀眼的白练
鼓舞了绝处逢生的人，上升为美学价值
崖下有水给她击掌，她并不孤独
积蓄了力量，她无惧下一次飞跃
13
源头水，只管汩汩，不计得失
直到群山枯瘦，母乳干瘪
襁褓空空，草树为之焦虑变色
直到下游也慌张失神
人们望着天，望着源头，锁眉成川
直到又一次感动老天，慈悲如洒
源头水欢腾着回来，欢腾着去感恩
如今，麻江已划入水源保护地
茂密的植被呵护她，一年四季的冷暖
14
源头水蜿蜒在山林之中
与公路紧紧相随，似情侣温暖的陪伴
沿着源头水而下，我骑辆单车去门楼村上中学
逆流而上，做回一个农民
除草，锄地，双抢，晒谷，种树，扛木头
我无数次孤身一人，穿行在这段路途中
渴了捧一把源头水解渴，也解饥
她有奔赴大海的梦，我也有
跌宕而激越的她，将我延伸出去
15
源头水，都有一个奔赴大海的梦
她像一簇微弱明灭的火光
一点点长大，变宽变深变汹涌变澎湃
弯弯曲曲，十步一回头
长成麻江河，浪溪江，融江，柳江，西江
一路上太寂寞，她奏着音乐前行
有时是肖邦的小夜曲、圆舞曲
有时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听醉了沿途的乡村和城市
16
有一天，我站在南海边
望水天一线，不禁感概，多少源头水
日日夜夜，奔涌不绝，成就这片蔚蓝
远方的源头水，还在跋涉而来
脚下的水哦，分不清哪一滴来自家乡
正吻过我的脚趾，和我打招呼
有没有一滴水，在麻江河
也在南海，吻过我的脚趾
我的心跳是不是与她同频共振
17
大海起巨潮，源头水起涟漪
世外深山，八百里加急不过之地，也曾听蹄声
那片被伐光又长起来的森木
打死过一个永不忏悔的土匪
那面刷过白色腻子的墙，曾刷着朱红标语
斗人的人也曾被人斗，低头的人也曾抬头
民国，地主，解放，公社，分田到户
风云变幻，欢歌悲哭，一个也不少
时代转几次身，源头水就转几个弯
18
爷爷曾是生产队长
带领众人开山凿石，修渠筑坝
引水灌溉，引水推碾，引水发电
源头水顺着源头人的愿望奔跑汇集
从高处俯冲跳下，在水车上，在涡轮上
开出一团一团白花
她粉身碎骨，宁为玉碎
砸出一种力量，带动另一种力量
剥壳见米、点灯照人，从不宣扬自己的功劳
19
我住水源头，君住西江口
饮一样的水，又如此迥异
我饮的是一只鸟衔起来的晶体
你饮的是大青鱼驮起来的命运
从此岸到彼岸，从我到你
是一滴水不曾透露的秘密
当你溯源而上，追索一条河的源头
可能会在柳州，在融安，在板榄，在麻江
在山岗，在田野，找到那个，青涩少年
20
认识源头水，认识一条河
从狼烟陡起，被她用柔软的身子扑灭开始
从手抽离而去，夜里指尖仍有一截微凉开始
从和她有肌肤之亲、口舌相吻开始
从挑水上山，喂罗汉果、金桔喝水开始
从久居他乡，舌尖泌出似曾相识的清甜开始
从她结成冰棱，刺进你的血肉开始
源头水里有命，有柔情，有刀剑
正如女人是水做的，又拆自男人的肋骨
21
水是真的有骨头，且坚硬
我们在水中抚摸水的骨头
源头水用骨头咚咚地敲打胸口
如果水没有骨头，喝源头水的人
哪来的骨气，从地无三尺平处挖出良田
事不求人时，一个人活成一个王国
一股拦不住、堵不住的倔强
结三辈子仇，不愿和解
亲人和亲人，对门和对门，见面无语
22
二十年前去山西农村采风
见当地人用洗过脸的水，洗衣服
洗过衣服的水，喂牲畜
一盆水反复使用至污黑，不舍得倒掉
水如金银水如油，水如爱情水如仇
谁家想易娶媳妇，谁家忙把水窖储
我坐拥世代不绝的水源之水
双手击水，碎银子在怀里闪闪发亮
我可以娶天下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
23
在一条被污染得发黑发臭的河水边
在别人的故乡，我们谈起严峻的环保现实
朋友说他小时候，这条河还清澈
我就想起我的源头水，从未有丝毫改变
我却必须背井离乡讨生活，不断改写自己
将思念当成一棵留守的树，静静站着
当风摇醒它，就听到心湖起波澜
我那穷得只剩下河水清澈的家乡
想起她的模样，想起她奔赴远方的曲折
24
上世纪八十年代
麻江村开山炸石，怪兽轰鸣
山神颤抖，溪水浑黄
所幸矿石含量低，停止了摧枯拉朽的开采
柔软的花草，细小的树苗，年复一年
打败水泥，钢筋，砖石
藤条将矿洞五花大绑，夺回领地
水源逃过一劫，但创伤
像儿时结出的伤疤，无法消除
25
一方水养一方土，然后才养一方人
沙漠连草都不养，只养万年虚无
缺水养出的人和丰饶之水养出的人
在一滴水折射的眼神里清晰可辨
戈壁滩上水井有多深，对水的理解就有多深
我们的目光太轻浅
读不懂源头之水一眼见底的爱与深厚
因为太容易得到，忘记形成的艰难
因为太过清甜，认为所有的水都该如此
26
水有源，木有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源头
从源头出发，走了很大一圈
又回到源头，是得救，是重生
看水是水，看水不是水，看水还是水
不是故意把源头水抬举过头顶
她自身的海拔与庙宇平齐
她从不召唤，但你走不出她的目光
终有一天，你会以朝拜的身姿，抬级而上
27
源头之水顺从地心引力，顺从河道
顺从山的拐弯抹角，顺从悬崖的落差
她像时间一样绵长，软刃一样锋利
让事物也顺从了她的意愿
落叶顺从她的脚步，身体顺从她的擦拭
路顺从她的弯曲与回首
从前认为她是一把锁，现在发现是把钥匙
从前誓死离开她，现在顺从她的想念
她水草一样，缠绕着人，有绵恒之力
28
好多年了，我居住在中游和下游
众多源头水汇聚成壮阔辽远
像一个人被万千流水冲刷
有足够的深度，承载负重的来往
也放得下一叶扁舟的遗世孤立
只是，我再没见过家乡那么清澈的水
再没喝过家乡那么清甜的水
我喝的水总带一点难以言说的况味
总会蜕下一些莫可名状的皮
29
好想捞起水中的碎影
拼接出那个青涩的少年
好想捞出水中的月亮，一块五仁月饼
好想再次捉到那条滑手跑掉的石斑鱼
它是否还活在水中，记得那次死里逃生
那时我们把牛赶进水塘里，与牛共浴
鱼儿游过来啜饮牛的汗珠粪便
大胆鱼儿竟敢叮咬我的大腿，伸水去捉
源头水打了个漩涡，把一切都搅碎了
30
源头水藏在我身体的一方净土里
洗涤我灰蒙的心，洗出澄净与透明
洗我用脏的骨头，洗我破旧的河床
一丝清甜，是进退时莫大的慰藉
一滴源头水，奔赴万里的不屈
教我从骨头缝里沁出勇气
一滴水的慈悲和恩情，无以回报
当她像一滴泪时，我会感知疼痛
我会轻轻的呼唤源头水，和水源头
2024.4.28
一个仅仅为了让公号内容凑足三百字以便可以打上原创标的作者简介：
廖保平，笔名西越，知名评论家，专栏作家，诗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是“校园诗人”，读诗破万首，把大学图书馆的诗集都借阅一遍。曾在银行工作，充当“笔杆子”。后转做评论，曾任长江日报评论员，长江商报、楚天金报评论部主任，无界传媒首席评论员，新京报首席评论员，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兼职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新闻评论研究中心研究员，大学生评论大赛第一、二届评委。初写时评即被誉为“评论界杀出的一匹黑马”，拿过包括中国新闻奖、湖北新闻奖、江苏新闻奖、福建新闻奖、2015影响中国十大评论（冠军）、新京报评论写作金奖、评论编辑金奖、《春秋文苑》文学奖在内的30多个奖项。曾在腾讯大家，香港东网，以及国内多家报纸开设专栏，连续多年有杂文入选多种版本杂文年选。2008年曾与愤青叫板，引发网络激战，被称为“中国反愤斗士”。近年重拾诗歌写作，有诗作收录入《铁狮子坟诗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等，2020年因李文亮之死写下“我们不配向他说出走好和安息”一诗，被广为传播，被一些诗选集收录。曾出版或未出版《中国谁在不高兴》、《打捞中国愤青》、《辛亥百年》、《摸着历史过河》、《私窥江湖》、《发现时间奔跑的样子》（诗集）、《为什么道理你都懂却不过不好这一生》、《武汉评论》、《官本位》等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