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在华泰证券的支持下,华泰公益基金会与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发起“‘一个长江’青年环保行动者‘跬步’支持计划”。本文来自第一期“跬步”计划的陈奕欣,他目前在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任全职博士后,十余年来研究高黎贡山上的怒江金丝猴,本文是他对多年调查的经历和成果的分享。
自2013年5月起我便在高黎贡山怒江片马辖区内调查、研究怒江金丝猴并部分兼顾区域内的兽类、鸟类多样性监测。高黎贡山坐落于我国西南边陲,横跨中缅两国,是横断山区、三江并流地带相对最为孤立的区域,拥有极为丰富的地貌、景观和生物多样性资源,已有记录的野生维管束植物约5728-6711种/亚种、哺乳动物212种、鸟类796种,近年来仍持续发现新物种和地区新记录,其中就包括了本文的主角——怒江金丝猴(Rhinopithecus strykeri)。
怒江金丝猴栖息地:温凉性针阔混交林与部分寒温性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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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金丝猴也称缅甸金丝猴,是隶属于猴科 (Cercopithecidae)、疣猴亚科(Colobinae) 、仰鼻猴属 (Rhinopithecus)的非人灵长类动物。怒江金丝猴几乎全身被黑毛,所以绰号“黑奎”。但头顶、脸颊、喉部、上臂、腹部等处的毛发实为深棕色,仅有少量白色毛发分布于耳、嘴唇和会阴处,脸部皮肤裸露,呈现与滇金丝猴非常类似的淡粉红色。与其他金丝猴类似,怒江金丝猴也有比较典型的两性特征差别,最直观的特点是,成年雄性的体型、躯干、四肢和尾都要明显比成年雌性更为粗壮。
成年雌性个体;成年雄性个体;青少年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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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会问怒江金丝猴不是黑色的吗?它为什么叫金丝猴?因为现存的5种金丝猴,即仰鼻猴属(Rhinopithecus spp.)中最早发现的川金丝猴(R. roxellana)的确身被亮眼的金黄色毛发,然而这个属里的其他几个物种,如滇金丝猴(R. bieti)、黔金丝猴(R. brelichi)和越南金丝猴(R. avunculus)总体并不是金黄色的,但出于中文习惯,人们将仰鼻猴属的这几个物种统称为金丝猴。
第一排从左到右:川金丝猴、滇金丝猴、黔金丝猴,陈奕欣/摄;第二排从左到右:越南金丝猴(Luu Tuong Bach/摄)、怒江金丝猴(陈奕欣/摄)
现存的5种金丝猴中,川金丝猴、滇金丝猴和黔金丝猴是我国的特有物种,越南金丝猴目前只分布在越南北部靠近我国边境的部分区域。最晚发现的,也就是我们工作所关注的怒江金丝猴则分布在中缅边境的高黎贡山地区。怒江金丝猴最早在2010年3月被发现于缅甸克钦邦东北部,首次发现的地点直线距离我国云南省怒江州仅约50 km,栖息地类型也比较相似。2011年10月,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泸水管护分局的巡护员六普第一次在片马镇界内拍到了在傈僳族同胞口中称为“弥阿(Meyah)”的怒江金丝猴的野外照片,第一次以影像证据证明了这个物种在我国境内的存在。
第一张手持相机拍摄的怒江金丝猴照片,拍摄于云南省怒江州泸水市片马辖区
当前,怒江金丝猴详细的种群分布、种群数量和生存现状信息依然明显不足,野外种群的基础生物学信息也比较匮乏,而且因为调查年份、方法和持续时间存在显著差异,不同来源的文献记录存在较大差异甚至争议。目前一般推测中缅两国境内总共应有约400-600只左右,共5-6个猴群。由于种群处于动态变化中,随着野外监测和调查的持续,将来这一数字肯定会有所变化。
已经能明确的是,该物种面临比较严重的盗猎和栖息地退化的威胁,特别是在缅甸境内,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已将其列为极度濒危物种,本物种也是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Ⅰ物种和我国Ⅰ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中缅两国怒江金丝猴 (Rhinopithecus strykeri) 种群分布 (猴群名与位置基于Ma et al., 2014、Chen et al., 2015、Meyer et al., 2017和Geissmann et al., 2020)
怒江金丝猴各个猴群具体生活在哪里?数量有多少?它们生存的现状怎么样?另外,它们是怎么在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里生存的?为尽可能弄清楚这些基本信息,野外调查工作是绝对绕不开的环节,但工作的艰难程度超乎想象。
在片马地区,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海拔范围为约2000-3800m,怒江金丝猴则生活在保护区内陡峭稠密的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温凉性针阔混交林和寒温性竹林中。穿行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是工作的常态,往返攀爬40 - 60°的陡坡是找猴的日常。在原始林极高的郁闭度下观察视野极差,漫长的雨季和多变的天气也给野外工作带来了更多困难,而猴群极大的活动区域(家域)导致团队绝大多数时候找不到猴群的踪迹。
特别是在调查工作早期(2013-2015年),由于对猴群并不熟悉,我们经常跋山涉水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很难直接发现或观察到猴群,偶然遭遇往往都是惊鸿一瞥,猴群很快就会消失在茫茫林海中,甚至连清晰的照片和视频都难拍到。但这也是野外工作必不可少、不可逾越的过程——若没有这些野外工作的支撑,探讨其行为和对栖息地的适应机制也将成为无本之源。所以艰苦的跋山涉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最近也依然如此。
高黎贡山的绿色迷宫,使得野外搜寻猴群异常困难
野外工作照之涉过急流、攀爬峭壁、野外宿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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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提到的野外找猴的过程,专业上可称为直接追踪观察(Direct tracking & observation),即搜寻猴群的活动痕迹和实体,记录位置、行为等信息。此外,我们也会向当地有经验的老乡和护林员打听相关动物的情况以获得一些重要的线索和基础信息。
目前已广为应用的红外相机技术同样可作为有力的野外监测调查手段,我们先后累计布设了超过80个独立相机位点,通过长达10年的红外相机监测(自2013年11月起),拍摄了很多怒江金丝猴的影像,也监测到了其他珍稀濒危野生动物如贡山麂(Muntiacus gongshanensis)、林麝(Moschus berezovskii)、红鬣羚(Capricornis rubidus)、喜马拉雅扭角羚(羚牛Budorcas taxicolor taxicolor)、云猫(Pardofelis marmorata)、中华小熊猫(Ailurus styani)、白尾稍虹雉(Lophophorus sclateri)等;其中红鬣羚首次在红外相机影像中的现身可追溯至2014年初,在2017年正式确认为中国兽类新记录种。
记录猴群活动痕迹、布设红外相机、搜集怒江金丝猴粪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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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外相机拍到的怒江金丝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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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外相机拍到的:云猫;红鬣羚,2017年中国兽类新记录;贡山麂;林麝;喜马拉雅扭角羚;中华小熊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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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怒江金丝猴猴群的基础是家庭单元(OMU),即一雄多雌的繁殖单元(One-male, multi-female unit),通常由一只大公猴家长(成年雄性)和多只母猴(成年雌性)以及它们的后代(青少年猴和婴猴)组成,而多个家庭单元(OMU)聚集形成的群体可称为繁殖分队(Breed band)。另外,那些迁出家庭单元(OMU)的亚成年雄性和被打败替换的前家庭单元(OMU)家长,即光棍汉们,则会组成较为松散的全雄单元(AMU)。
家庭单元(OMU)
成年雄性个体
而众多家庭单元(OMU)与全雄单元(AMU)可聚集组织成为规模庞大的猴群(Troop或group)在林间游走觅食,但也会短暂地分散成几个亚群(Sub-group)分头行动,过一段时间后又会重新聚集形成≥100只大群体,这一现象称为分群-聚合行为(Fission-fusion behavior):这一特点宛如人类社会的社群和村落一般,特别是与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非常相似。从专业角度简单概述,上述社会组织结构即为重层社会(Multi-levelled social organization),具备由核心单元、分队、大群在内的多个不同的层次结构,群体内个体、单元间有着非常复杂的亲缘和社会关系网络。这种社会组织结构在哺乳动物界,乃至灵长类动物中都非常罕见。所有5种金丝猴都具备类似的社群结构,野外有记录的单个猴群规模最大甚至可达450-480只。
重层社会组织结构 引自Grueter et al., 2020
在2020年11月18日时,我们曾有过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当怒江金丝猴聚集形成大群、跳跃过河的时候把整个猴群比较完整地数了一遍。这次共计数149只个体,共18个家庭单元(OMU)和2个全雄单元(AMU),保守估计猴群的实际规模为155到160只左右,这是迄今为止对怒江金丝猴单个猴群的结构组成最全面的唯一记录。在早年的调查中,我们也尝试对猴群进行多次观察计数,仅记录约100只个体。
而2020年的这次计数跟以前的结果相比,我们发现猴群的总体规模有较明显地增加,而根据种群结构分析结果,最关键的成年个体和未成年个体的比值,与以前的所有记录都有显著差异,在成年个体组成和占比变化不大的情况下,未成年的小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据此推断,当前片马群的种群结构相对于以前变得更健康了,已经与川金丝猴和滇金丝猴稳定的种群类似。因此我们认为片马地区的猴群在过去几年中应该出现了一定的种群增长和种群恢复的趋势,对于怒江金丝猴这个极度濒危物种而言,无疑是一大好消息。
青少年猴在林窗间跳跃
种群结构差异 Chen et al., 2022
怒江金丝猴在片马地区的分布、种群结构和人为干扰记录 Chen et al., 2022
根据2019 - 2021年期间记录到的千余个猴群的活动位点,估算猴群的多年活动家域面积高达51.50 - 57.02 km²,海拔跨度2143 - 3372 m,比2013-2014年初步调查时记录的22.9 km²大了很多。更为关键的是,通过直接观察和红外相机监测,我们发现该猴群不时会越境至缅甸一侧活动,因此首次确认其为跨境种群:目前这对整个仰鼻猴属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发现。猴群在我国境内时,基本都生活在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目前已得到良好的保护,栖息地内的盗伐、盗猎等干扰已非常少见。但是在缅甸一侧,这些人为干扰依然普遍存在,我们甚至发现猴群在越境后,国境线附近直接听到了来自缅甸一侧的枪声和犬吠;而缅甸境内的采矿和诱发的跨境森林火灾甚至会对我国境内的怒江金丝猴栖息地构成严重威胁。所幸的是,我们调查的相关结果已经在学术界和政府层面引起了广泛关注,对今后的跨境保护行动有重要参考意义。
怒江金丝猴为何有五十多平方公里的大面积家域,它们跨境是否与缅甸境内存在某些与生存有关的特定资源(如食物)有关?其实像金丝猴这样群体规模超大的野生动物,群体中个体越多则生存繁衍需要的资源也就越多,在拥有连片完整的原始林时完全可能会在多年尺度上利用大面积的栖息地,如滇金丝猴和川金丝猴部分种群的多年家域同样高达40 - 50 km²以上,较很多分布于热带的疣猴亚科灵长类的家域大得多。
另外,我们已经在野外观察到猴群取食超过100种不同的植物、地衣、无脊椎动物等。但猴群较偏好取食栖息地内相对少见的植物物种(普遍不是占显著优势的建群种,如多种五加科、木兰科乔木等),而此类食物资源在高黎贡山发育良好的原始林中虽总体数量较多,但一般不会呈大斑块连续分布,或所取食的部位具有显著季节性变化特征(如果实、种子和花等)。食物资源的时空分布特征,导致猴群采取“高成本-高收益 (high-risk, high-reward)”的行为策略——为了获取足够高质量的食物资源而增加用于移动游走的时间、频次和强度,不停地移动搜寻食物。这一行为策略在猴群的食谱组成、觅食行为、时间分配模式和行为节律上均有所体现,反映了猴群对高黎贡山原始森林的适应机制,也间接说明了片马地区的怒江金丝猴群为何会拥有如此大面积的多年家域。
另外,由于猴群会取食较多的种子、果实、花等含有较多碳水化合物(如果胶、葡萄糖、淀粉类)的食物,通过对采集的粪便样本的分析可知,猴群肠道微生物群落中与碳水化合物代谢相关的细菌、真菌和碳水化合物活性酶的多样性和含量比较高。这从微观层面证实猴群对高果胶酸、高葡萄糖这类碳水化合物的食物的适应性。当然,由于怒江金丝猴也会像同属其他物种一样取食成熟老叶,以及茎、树皮、地衣等后备食物,所以它们的肠道微生物群落中同样富集了能够发酵、代谢这类含有较多复杂碳水化合物的细菌和真菌类群,特别是与分解纤维素、木质素相关的菌群和水解酶。
怒江金丝猴的食性具有显著的季节性变化 陈奕欣, 2024
时间分配模式和行为节律也具有显著的季节性变化 陈奕欣, 2024
野外工作的特点决定了相关成果会出的比较慢,特别是数据收集、整理和分析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非常大。到目前为止,我们已陆续整理发表了一些科研论文,但还有更多成果待发表。因为所有的科学发现需与社会和公众进行分享,所以我们也直接参与了部分科普宣教活动,并协助相关纪录片的摄制,如云南卫视的《黑色精灵——怒江金丝猴》《听命湖科考》,中央电视台CCTV-9纪录频道的《遇见最极致的中国——第6集 山河并流》。我们也与其他一些保护机构和科普期刊,比如云山保护、《森林与人类》杂志合作,发表过一些科普文章(点击阅读👉在数(shǔ)数(shù)这件事上,还有多少学问?/鼻孔朝天的金丝猴,遇到下雨天)。除此之外,我们的研究工作得到了众多媒体报道,如人民日报、新华社、学习强国等。在工作期间,我也先后获得了部分学术、影像奖励。
野外工作期间拍摄的怒江金丝猴,登上学术期刊Zoological Research: Diversity and Conservation(动物学研究:多样性与保护)创刊号封面
部分媒体报导、科普纪录片截图、获奖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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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间断的野外工作对一线的保护和研究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在过去的10年内,我的野外工作主要就是在和一线的巡护员们不停地找猴子和红外相机监测中度过的,同时也深度参与了保护区的日常巡护、宣教活动甚至巡边工作,身体变得皮糙肉厚的过程中,这里的山渐渐成为了熟悉的朋友,我也算是真正融入了猴群生活的自然,心灵的归属感转化为守护的力量,虽然辛苦,但是值得,因为真正有效的保护行动,正是扎根这样一线的野外巡护工作。
野外工作兼顾巡边与保护区巡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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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作者:陈奕欣
排版:大庆
责任编辑: 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