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我还没出生,爷爷的一个劫难悄然来临。五十多岁的爷爷,好端端的,一夜间突然瞎了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当时没有医疗条件,爷爷摸黑生活了十五年直到死去。
奶奶跟我谈起过当时的情景,一天早晨,天光很久了,爷爷躺在床上,说,桃啊——奶奶名叫桃,天还没光吗?奶奶在做饭,以为爷爷说糊话,对躺在床上的爷爷说,早就天光了,你睡糊了吧!爷爷一下慌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眼睛会瞎。爷爷是燥性子,无法接受这样的突来横祸,悲愤涌来,他像疯了一样,抓到东西就砸,一家人在爷爷房里哭成一团。
据说爷爷是能干人。他比奶奶早过世二十多年,我没见过爷爷,倒见过他一件特别遗物,祖宅阁楼上,有一蒙上灰尘的老木箱,没人动过。我小时候无意翻出一箱码得整整齐齐的麻将,那是旧社会流行的竹骨镶嵌的老麻将,影视里见过。娘还说,爷爷曾把一双能试毒的象牙筷子送给了村里人,我小时候有要回来的天真想法。
爷爷解放前常跑江湖,家境殷实。在景德镇把奶奶带回家当了老婆。奶奶说一次带了很多古董,景德镇国民党警察局的一个都昌乡党带枪送爷爷下乡。这是爷爷的得意历史。
爷爷晚景凄凉,眼睛瞎了就遭人欺负,又遇三年困难时期,家境急转直下,陷入困境。那时我爹只有九岁,不能分担农活,大姑妈已经出嫁。在生产队,派下农活,只得落在未出嫁的小姑妈身上,用水车灌溉农田要帮手,小姑妈牵着瞎了眼睛的爷爷摸到水田。
我爹十三岁就上了水利工程去筑坝,一双鞋成了稀巴烂,一个寒冷冬夜,赤着脚,挑着一担淋了雨的被褥,拖拖拽拽,赶了几十里,半夜到家,爷爷摸着他的头,泪流满面。
小姑妈在娘家也是吃了不少苦的。小姑妈的那个村子不大,妇女们似乎以姑妈为标杆。小姑妈像奶奶一样能说会聊,从不多事、多嘴,善于像奶奶一样讲各种道理帮人化解邻里矛盾。听到过几次那里的妇女对小姑妈的交口赞誉,这是遗传到了奶奶的性格品质。
碰巧两个姑妈都嫁给了文化人,那是六七十年代的高材生。大姑爷后来做了领导,一九八几年就进了城,把一家人带到了城里,住进了商品房,他们就像是城里人了。表哥表姐们年纪都比我大很多,他们接受的教育,所处的生活环境,以及受到社会亲友的客气优待,是泥土里爬滚的孩子无法比拟的。表哥家是我小时候羡慕的家庭,他们是知识分子家庭又是物质较丰富的家庭。
中秋节来我家吃饭,像城里来的一群人一样。大表哥神采飞扬扛着气步枪在村里转悠,打斑鸠,他举枪的姿势在那时看不知有多帅气。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那杆枪可是像模像样的真家伙,孩子们极其梦想得到的就是能射出子弹的真枪。大表哥来了,我的木头枪只好藏着,不好意思亮出来。
在我眼里他们无比光鲜,穿着,气质,谈吐等都远远优于我们这群羞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正因为这种优与劣的差距,小孩也会在无意识中产生对城市人的仰慕感。
姑妈来娘家看奶奶必定买肉来,很难吃到肉的年代,特别盼姑妈来,特别是大姑妈,她能带来时新的东西给奶奶,必定有我一份。娘说奶奶比较喜欢大姑妈,我整天跟着奶奶,没有发现奶奶更喜欢哪个。但从表面来看,奶奶更喜欢去小姑妈家里长住,说话却与大姑妈更投机。
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是个老人,她从未用脚走出过村子。她缠过足,是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小的像一个白馒头。她出村要坐独轮车,我没见过她干农活,平时不出村,除了去两个姑妈家住一段日子,才离开村子。她的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串门也是小心翼翼拄拐杖。她去小姑妈家,要带上拐杖,坐独轮车。
我小时候寸步不离跟着奶奶,奶奶到哪里跟去哪。去小姑妈家住,是姑爷推独轮车过来接,住满一个月,爹就推着独轮车接回来。走的时候姑妈必定送一程,悄悄塞一点零花钱在爹手里。独轮车两边垫着稻草编织的团蒲,六七里崎岖的小路,一路颠颠簸簸,走走歇歇,上坡路,姑爷要弓着背把车推上去。我和奶奶坐在团蒲上不用费一点力气。
奶奶是在景德镇长大的,她的很多亲戚在那边,中年时坐独轮车去景德镇,是那个身材高大的隔壁大伯用独轮车送她走一百多里路,奶奶给两块银元的犒劳。
我断奶时,跟奶奶在小姑妈家住了一个月,五六岁有记忆也长住过。小姑妈家是祖上的青砖瓦房,姑爷一家住东边,另一边住着他弟弟一家,厅堂共用。我和奶奶住的厢房摆着通铺,有一个小木窗采光,房间昏暗拥挤。
我是个生性腼腆胆小的孩子。前不久小姑妈谈到我和堂兄弟们的性格特点时,又说起我六七岁时候的一件事。我似乎能勾勒出姑妈说的那个遥远的夜晚。小我一岁的堂弟那次也跟奶奶来了,几个人挤在通铺上睡觉,奶奶时常教我们唱古老的歌谣。一次姑妈逗我和堂弟,要我们唱歌。老辈流传下来的歌谣并不难唱。堂弟毫无顾虑的抢先唱了,我扭扭捏捏拿不出勇气。
姑妈看我不好意思,逗我说,弟会唱你不会唱。说我不会唱当然不服气,我郑重告诉姑妈我会唱。姑妈说,你不唱就是不喜欢姑妈。堂弟及时卖乖:我喜欢姑妈,我唱。堂弟显得骄傲自满又想接着唱。无论怎么挑拨我,就是腼腆的开不了口。我只能在不经意的时候哼唱,当众献歌对于一个腼腆的小孩是极大的挑战。
在小姑妈村子,我怕生,怕有狗突然蹿出来吓我,不敢在村子里乱跑,只与隔壁家的那个大哥哥玩,那个大哥哥是我在小姑妈家快乐的记忆之一。大哥哥住在低矮的土坯房里,有一边的墙体砌了一半,盖着茅草,是穷苦人家,他有一个哑巴弟弟,经常对我咿咿呀呀比划着什么。
去小姑妈家,最后要翻过一道山岭,隔着田垄迎面就是她的村子,村前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一条小河从田垄中间流过。阳春三月,河沟两边满田垄的油菜盛开。姑妈院子里开着艳丽的桃花,土坯围墙边的那棵野桃树,朵朵桃花还能轻盈的浮出我的记忆。
暖洋洋的院子里蜜蜂围着桃花嗡嗡飞舞。大哥哥们把我当客人优待,护着我,让着我,乐意帮我在院子里专心抓土蜂。
土蜂喜欢钻土坯墙壁上的小洞,等土蜂进洞了,立马用玻璃瓶口封住,警觉的土蜂想逃走,没路了。憨厚的土蜂呆在洞里懒得理你,就是不出来。大哥哥用小木棍伸进洞里,不断搅动,搅晕的土蜂不得不慢慢爬出进到瓶里。
我像鲁迅写他和闰土在一起一样,我这个迅哥儿来到大哥哥身边,那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大哥哥,他则像闰土一样护着我这个迅哥儿。
想起几十年前的大哥哥,他帮我抓土蜂的场景依然鲜活。
在童年看到或听到的一些事,闭上眼睛,记忆能迅速抵达,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