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敏妮
过上体面与有尊严的生活,为绝大多数人所追求,这是生存的动力,也是人性。贫穷,对所有人,尤其有才之人是最大的消耗和伤害。莫扎特晚期人生,深受经济困顿之苦。留存下来的莫扎特晚期书信里,不大有愁苦式倾诉,因为直抒胸臆属于他身后的时代——浪漫主义时期所常见。但很多时候,复杂的财务拆借过程的第一手资料见之于信件。“我会工作,努力工作,只有这样,在以后遇到未曾意料的事时,我不会再陷入这样的致命困境。”一个天才作曲家,为何屡屡经受如此的财务危机?
在十八世纪莫扎特时代,音乐家只是教会、宫廷贵族的音乐仆人。一旦离开这个被约束的环境,音乐家很难再是“大抵皆有职之人”。自由作曲家独立生存并保障自己有得体生活水平的时代虽已临近,但仍然未到。那时没有版权法,有些出版商可以随意翻版印乐谱,作曲家的辛勤付出得不到有效保护。这种状况,或许可以归之为时代因素所致。二十世纪,第三帝国在意识形态争夺中对莫扎特及其音乐遗产进行德意志化,一位文化部长在纪念莫扎特时就说:维也纳辜负了莫扎特。莫扎特生活中时时面临捉襟见肘的生活,我们隐约能感觉到,他背后主要经济支柱,那个维也纳上流社会,包括岌岌可危的奥地利宫廷已日薄西山。
天才音乐家,拥有非一般的审美能力。审美不仅是一种天分和造诣,也是他的道德、思想、感情与生命本身。莫扎特自小就被神童光环罩身,在欧洲多国游历兼开演奏会,所见所闻皆宫廷贵族,必然需要服饰考究,车马堂皇,礼仪周到。他的妻子康斯坦策病痛缠身又经常怀孕(莫扎特有六个儿女,但只有两个活到成年),需要去风景优美的巴登温泉疗养地接受治疗。而所有这些都要不菲的花费。高贵的人身处逆境,非不得已,也只能默默承受来自生活的压力。
1782年康斯坦策的肖像,由其姐夫约瑟夫·兰格绘制
1790年秋,萧瑟的冬天即将到来,莫扎特的财务状况日渐窘迫,压力和忧虑深深地影响了这位作曲家人生的最后一年。三年前,由于《费加罗的婚礼》和《唐·璜》引起巨大影响,莫扎特声誉达到巅峰,他被约瑟夫二世授予“皇家室内乐作曲家”一职。实际上,这个职位被宫廷看作是多余的,这在莫扎特去世后,他的妻子康斯坦策从宫廷索取到抚恤金时,其实际功用浮出水面。负责金融事务总管在1792年写信给宫廷司库的信里说道,聘用莫扎特“只是因为这样的事实……这样一位罕有的音乐天才不应为谋生计流落异国……”闲职的好处,使得他的创作如无穷动,一部接着一部出品,成就了莫扎特的一些最伟大作品在这个时期诞生。比如,1788年,他最后三部著名交响曲诞生——《降E大调第39交响曲》(k.543)、《G小调第40交响曲》(k.550)和《C大调第41交响曲》(“朱庇特”,k.551)。1789年法国大革命开始,欧洲充满动荡与血腥味,莫扎特的财务状况在这一年也最为恶劣。从他写给共济会兄弟的信中可见一斑,“上帝啊!我现在所处的困境,就算是我最恨之入骨的仇敌也不该体验,而如果你,我亲爱的朋友和兄弟抛弃我这个无知而痛苦的人的话,我和我不幸的疾病缠身的妻子还有孩子就要彻底迷失了。”即使这样,他与意大利人洛伦佐·达·彭特合作,写出喜歌剧《女人心》又获得如潮好评。《女人心》是莫扎特作品中最完美和平衡的一部,被认为是最富于人情味的优秀喜歌剧。
莫扎特1787年演奏的古钢琴,现藏于布拉格捷克音乐博物馆
以开明专制著称的约瑟夫二世在1790年2月去世,他的弟弟利奥波德二世即位,继承了一个被前任皇帝出于善意但落于激进仓促的改革所深深割裂的帝国。其时奥地利军队深陷于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无休无止的战争泥潭中。在奥地利宿敌普鲁士的煽动下,周边的匈牙利王国革命思潮风起云涌,不服管教的奥属尼德兰自称独立。在旁人看来,或许新帝勤勉,也就没有闲心专门在六月去城堡剧院观看《女人心》,或者欣赏复排的《费加罗的婚礼》。利奥波德二世首次现身剧院是在1790年9月20日,剧目是传说中的莫扎特的对手——宫廷乐正安东尼奥·萨列里的《霍尔木兹之王阿克瑟》。即使莫扎特还继续任职“皇家室内乐作曲家”,但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天才作曲家来说,他明白自己得不到新君王的重视与眷顾。
利奥波德二世将于1790年10月9日在法兰克福加冕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莫扎特想到,如果能在加冕礼期间举办音乐会,会不会聚拢更多人气,改善不被关注的状况?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于是,他变卖了一些银器,康斯坦策又借来1000盾筹得路费,也有可能为此次行程购买了一辆稍为舒适的马车。在一位亲戚的陪同下,莫扎特9月20日启程前往法兰克福。10月15日,莫扎特在法兰克福开音乐会有哪些曲目?肯定有《D大调第26钢琴协奏曲》(“加冕”k.537),与浪漫的《F大调第19钢琴协奏曲》(k.459)。一位伯爵在他的日记里为我们留下一份关于莫扎特这次音乐会的曲目与一些有趣描述:“……莫扎特先生个头不高,容貌可亲,穿着一套绣花华丽的深蓝色绸缎衣裤,他在皇家宫廷供职……之后是一首没有乐谱(背谱演奏)的幻想曲,莫扎特本人的演奏充满魅力,展示了他无尽的才华和实力……”人算不如天算,此次法兰克福音乐会从效果来说,对莫扎特不见得有多少意义,还让本已艰难的经济雪上加霜。
莫扎特素描,由朵拉·斯托克在莫扎特访问德累斯顿期间绘制,1789年4月
从法兰克福回来已是1790年11月中旬了。之后,是音乐史上著名的别离——时年58岁的海顿去伦敦谋生。那一天是1790年12月15日,“也许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道别了”莫扎特伤感送行,说出这一句。没有人会相信莫扎特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了。一年未满,经历最后一次他热爱的布拉格之行,参加利奥波德二世在1791年9月的布拉格加冕礼,首演为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登上波希米亚王位而作的《狄托的仁慈》。归来后忙于《魔笛》的首演与继续《安魂曲》的创作。1791年12月5日,莫扎特在没有明显病痛或疾病下辞世,时年35岁。他的家族成员寿命都正常,甚至高寿。母亲在陪同莫扎特在巴黎实现“名利双收”时感染风寒,去世时58岁;他的父亲在67岁时去世,这在18世纪已属高寿;姐姐南奈尔活到了79岁。莫扎特遽然离世,使得他的死因版本甚嚣尘上,共济会谋杀、妻子与情夫毒杀……连贝多芬也记录了一个当时流传的花边版本——当被邀请为莫扎特的学生玛德莱娜·霍夫德美尔作即兴演奏时,贝多芬颇有抵触,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是莫扎特的情妇。可见贝多芬有着多么纯洁的希腊式爱情观。但实际上全无证据表明玛德莱娜家的悲剧(怀孕的她被丈夫残忍地攻击)跟莫扎特有任何关系。从信件可以看出,莫扎特愿意与康斯坦策分享任何事。如果有那么一点靠谱,有可能是莫扎特在布拉格期间,感染了病毒,那时布拉格传有疫情。莫扎特离世时,他的小儿子出生才五个月。三个月后,利奥波德二世也时运不济,45岁就驾崩了。弗朗茨二世继位。这位神圣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后来无法抵挡拿破仑的崛起。1806年,历经八百年的帝国被拿破仑强行解散。这间接地,导致普鲁士的崛起。音乐史上,贝多芬时代来临。
莫扎特去世不久,康斯坦策财务好起来。一来是她有着坚强意志以及自身能力,凭借着莫扎特仍有的名声,尽可能地进行活动,请求宫廷给予抚恤金,参与撰写传记,谋求演出或出版收益。当她申请抚恤金面陈弗朗茨二世时,澄清了关于莫扎特欠下巨额债款的谣言,说:“皇帝陛下,每个人都有敌人,”她的话语中充满感情,“但没有人像我丈夫一样,长期受到他的敌人强硬而持续的攻击与诽谤,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拥有如此出众的才华!那些胆大的人告诉了您很多关于他的谣言,其中关于他留下的债务数额被夸大了十倍。我以我的生命保证,三千福林就能够还清他所有的欠债,而且这些债务并非轻率生活的后果。我们没有固定收入,我们有很多孩子,而且一年半来我自己也患有重病,治疗所费不菲。皇帝陛下,以您的善良心灵,能不允许此事么?”别信《莫扎特传》的戏剧与电影中某些情节:将莫扎特描绘成一个天赋异禀的醉鬼,整日疯疯癫癫,而满心复仇的萨列里在他身后穷追不舍。错错错,看完这些夸张的电影与戏剧,需要观赏小精灵一样的小莫扎特像来治愈。历史上,萨列里是位令人尊重的作曲家,他的学生包括了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其中就有贝多芬、舒伯特和李斯特。同时,他也是莫扎特小儿子弗朗茨的老师。他们是竞争关系,而非敌对关系。康斯坦策也并非像电影中那个样子——服饰暴露和傻白甜。康斯坦策在音乐史上成为最不受欢迎的女性,在过去的上百年间,她一直是愈演愈烈的一连串诽谤攻击的目标。大概因为,她嫁了个世间最大的天才,而天才不幸早逝。莫扎特离世后,康斯坦策再婚了,继父对莫扎特的两个儿子卡尔·托马斯和弗朗茨·卡萨韦尔甚疼爱,并尽可能忠于原貌,在康斯坦策的回忆帮助下写莫扎特传记。二是共济会会所“希望之王”在存续期间(1795年,当时年轻的新帝下令禁绝所有的秘密组织,包括共济会)一直对莫扎特遗孀和儿子们坦诚相待,提供帮助,还有共济会兄弟或以个人身份给与支助。这是有真实依据的。1792年1月25日,《维也纳日报》刊登了帝国皇家宫廷出版官的告示“莫扎特的康塔塔:为资助其遗孀及孤儿……天鹅之歌,作曲家在他病倒两天前,在他最要好的朋友之中指挥上演了这部作品。这是为维也纳的一所共济会会所开幕而作,由会所中的一名成员作词……”
我们在莫扎特1791年创作的音乐中,感受到他所展示的那个世界——暮光春晓、秋意萧瑟的音乐意境,如斯美好。却没料到,就在这一年末,维也纳大雪簌簌飘落,天才却走不出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