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另眼看古典学⑦:古典梦的破灭

文摘   2024-10-18 15:19   上海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文|张巍 


国内高校中文系有句老生常谈:“我们不培养作家和诗人,只培养文学研究者。” 言下之意约莫是,作家和诗人从事创作,依靠天分,应当独出心裁;文学研究者诠释他人作品,依靠勤奋,必须接受培养。(据说,近年来也有个别中文系开设了“创意写作班”,要用勤奋弥补天分,但此种举措效果如何,尚待观察。)——这句老生常谈虽说逆耳,却一语道破了现代西方学院派主导下大学专业培养的实质,不仅对文学专业适用,也对其他文科专业尤其哲学专业适用。哲学系同样有必要告诫前来报考的学子:“我们不培养哲学家,只培养哲学研究者。”所谓“哲学研究者”,当然不像哲学家那样从事独创的哲学研究,倒是等同于“哲学史研究者”,也就是专攻他人思想的诠释者。尽管受到当头棒喝,进入中文系和哲学系学习的本科生,事实上或多或少仍会怀抱中学时代的梦想,要成为诗人或哲学家,只不过随着专业训练的日益深入,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很快经历了诗人梦和哲学家梦的破灭。他们终于认清,每个时代真正的诗人和哲学家毕竟是极少数,这极少数人有着超出常人的意志,经受种种磨炼也绝不放弃诗人梦和哲学家梦,而自己并不属于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子,无法承受他们必须经受的磨炼。


如今,另有一些心怀诗人梦或哲学家梦的青年学子会选择古典学专业。他们最先接触到的很可能是古希腊的文学和哲学,像其他倾心于西方现代文学和哲学的青年一样,意欲从中汲取精神力量,来指引自己的人生。由于某种机缘巧合,他们的诗人梦或哲学家梦染上了古典的色彩,我们且称之为古典梦。

也许是中学里的某一天,结束了繁重的课业后,当着夜阑人静,一灯莹然之下,他(以下为行文方便使用“他”字,并无性别上的意味)再次翻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那本厚厚的《伊利亚特》,读到了第九卷,跟随三位使节乘着夜色前往阿基琉斯的营帐,来劝说他返回战场,却出乎意料地见证阿基琉斯发自肺腑的倾诉,述说他面对的人生选择,是“长久的生命却默默无闻”还是“短暂的生命却享有不朽的荣光”?他惊异地看着阿基琉斯做出英雄的选择,向死而生,为此彻底孤立于人世也义无反顾……也许是碧空如洗的某个周日午后,他独自来到公园里的一个僻静角落,坐到一张长椅上阅读书店里刚买来的柏拉图《斐多篇》,他闻着墨香回返两千五百年前苏格拉底度过最后时日的牢房,身临其境地参与这位哲人临终前和学生们的对话,亲眼目睹苏格拉底不仅为哲学而生,亦且为哲学赴死……那一刻变得如此神奇,他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向他显灵,把他牵引,令他心驰神往。人生头一回,他体验到灵魂的高贵,领悟着生命的价值,一种神圣的使命隐隐向他召唤。从那一天起,这位青年怀着纯真的爱心,渴慕去古希腊发现更多像阿基琉斯那样特立独行的悲剧英雄,像苏格拉底那样以哲学为生活方式的真正的哲学家,同时也渴慕去探索孕育了这些高贵灵魂的古典世界的奥秘。

《阿基琉斯的愤怒》(1819),迈克·德罗林

于是,他鼓起勇气,毅然选择冷僻的古典学专业,排除家人亲友的劝阻,决定报考古典学方向。他发现国内还没有单独的古典学系,已有的是古典学实验班或古典学学程之类的培养计划,而古典学的专业培养被分割在历史学系和哲学系,后者专注古典哲学的训练,其它方面譬如古典语言文学和古典文化都归入历史学系的世界古代史专业。于是,他决定要留学海外,进入欧美高校接受系统深入的专业培养。

这个专业培养的过程漫长而艰苦,从本科阶段开始,经过硕士和博士阶段,直到最后获得博士学位,前后寒窗十年。他凭着一腔热血,克服了重重困难,如愿就读古典学专业,却很快意识到,这一切与自己的预想全然不同。师长同辈们一再让他用更加客观中立的态度看待他所热爱的古希腊人。他听从了,变得越来越冷静,越来越学术化。他慢慢成为专家,却对专业研究的对象失去了当初的爱意。他发现,这些研究对象原来可以随意替换,并不具有独一无二的魅力。有一个阶段他感到惘然若失,但不久心中的热血又有了着落,他转而爱上了他的学术研究技能本身。他感觉这种技能在成长在壮大,它的成长和壮大能让他获得师长的肯定,同辈的歆羡。他开始沾沾自喜,暗自做出决定,遗忘古典梦,那个让他爱上古典的本心,因为本心总是敦促他走上一条探索古典精神的孤独艰难之路,而培育学术研究技能让他更加轻松愉快,还会让他日后功成名就。那种与古人初遇时的美妙感觉开始消失,日趋隔膜,最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陌异感,熟悉是因为天天与之相伴,陌异是因为不再为之痴迷,甚至从内心深处感到厌倦。

十年以后,风华正茂的他,完成了博士学位的各项要求,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的答辩,戴上了梦寐以求的博士帽。那一天,一位年轻的古典学者诞生了。可是,他心中仰慕的不再是阿基琉斯和苏格拉底,而是他自己的导师和其他声誉卓著的学者,他要成为像他们那样在学术界地位显赫的人物。当年的阿基琉斯和苏格拉底早已沦为“冥府”里的幽魂,他或许还要每日与他们打交道,但他殚精竭虑思考的问题是如何破解《伊利亚特》第九卷里那两个难以索解的“双数”,或是如何诠释菲尼克斯的讲辞使之成为阿基琉斯的“镜像故事”,抑或是逐一分析《斐多篇》里苏格拉底对“灵魂不朽”的三个论证是否成立。对他而言,学术研究技能的展示高于一切,他要与之对话的是其他学者,要在他们面前表演自己的研究技能,赢得他们的肯定和赞赏。至于阿基琉斯和苏格拉底,这两位面无血色的幽魂与他自己的人生实在并无关系,除非作为工具,让他展示自己胜人一筹的学术研究技能,以此在学术界立足成名。中学时代的古典梦破灭了,被这位新炼成的古典学博士狠狠地踩上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


甲辰年九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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