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彤笑了:“今日,无论做哪一行,至要紧都是走红吧,否则的话,入宝山而空手回,有什么意思。”
丹彤算是红了,收入可以维持中等生活,她未婚,独居,自由自在,也多异性约会。
这一阵子,她正与出版社联络搞促销活动。
老板总喜欢哭穷:“丹彤,早知我也去做作家,坐在家中,稳稳当当,收百分之二十的版税。生意难做呀,像我们,几十个伙计,捧红了,收入还不如你。”
丹彤啼笑皆非,立刻有反应:“那你索性关了出版社回家享清福好了,要不,开间小书店卖唱片,赚得你慌。”
老板呵呵笑:“丹彤牙尖嘴利,真叫人吃不消。”
可是只有彼此有钱赚,永远还是最好的合伙人。
宣传活动中,有一项作家现场签名。
“一连三个下午如何?”
丹彤劝说:“一个下午,签一小时已经足够,长驻候教,有什么矜贵,旗下逐个作家轮流演出嘛,你说对不对?”
“负责两个下午吧,小姐,别讨价还价了。”
丹彤本来不愿意,可是不想把气氛搞僵,出来找生活,有何原则可言。
“总得送些什么吧?”
丹彤揶揄地接上去:“糖果一包,糕点半打,兼照片一套四款。”
谁知出版社经理一本正经地说:“不用了,送书签已经很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光是签名,也要做足准备功夫。
作家也是人,得打扮光洁,头发要修剪,皮肤须保养,届时化个淡妆,衣着入时,但最好优雅,切忌奇装异服。
卖相很重要,如无把握,最好不要亮相。
丹彤感觉到若干压力。
在场读者人数太多,恐怕吃不消,人数少,没面子。当然,多和少,她情愿越多越好。
一分钟签一个名,一小时至多签数十个,想必会超时。
常常有作者扬言一个下午签三千个名字,那是没有可能的,不是号召力不够,而是时间上根本办不到。
细心的丹彤特地修好指甲,并且除下平时戴的零星指环。
真的?丹彤有三分欣喜。
“朱小姐,成绩好,明年再来。”
明年?成绩理想,明年,她会到威尼斯度假,之后,转经伦敦小住……
到了会场,果然已经有读者在等。
丹彤与他们打过招呼,便开始工作。
签名比想像中进行得更慢,读者多数要求题上款,并且喜欢问问题,有些还要求合照。
“《无言通告》一书女主角,会有好结局吗?”
“是否最喜欢蓝色?”
“多写点爱情长篇,千万不要写移民血泪史,我们吃不消。”
签了三小时,人龙才渐渐消失。
丹彤有点累,工作人员斟一杯咖啡给她,并且宣布:“时间已到,明日请早。”
丹彤笑:“生活艰难。”
老板过来说:“再抱怨当心雷公劈。”
这时有人说:“朱小姐,劳驾签名。”
丹彤转过头来,见是一个长得神清气朗的年轻人,手捧一大叠朱丹彤的小说,起码十来本。
他说:“我老远赶来,巧遇塞车,迟到,真对不起,朱小姐,请勿教我空手回去。”
丹彤笑答:“怎么会,拿来我签。”
年轻人松口气:“这些书都属于我妻子,她是朱小姐的忠实读者。”
“她叫什么名字?”
“上款请写给明珠。”
丹彤一一签妥,顺口问:“明珠自己为什么不来?”
年轻人略觉踌躇,他终于答:“她在医院,否则的话,一定会来看。”
“啊,什么病?”丹彤耸然动容。
年轻人苦笑:“朱小姐不认识我们,可是作为长期读者,我们却对你十分熟稔,大家似老朋友一样,不妨坦白告诉,明珠患血癌。”
丹彤十分震惊,她张大了嘴。
“多么不幸。”
年轻人说:“我叫王可为,朱小姐,今天真劳驾了,明珠看到大作者亲笔签名,一定会十分高兴,再见。”
他匆匆离去。
丹彤看着他背影。
“欧美作家,都乐意巡回演出。”
丹彤笑:“以美国来说,每一个州,人口都比我们这个都会众多,巡回演出,销书一百万册,所以不辞劳苦。”
王小姐只是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丹彤换过一件珠灰色裙子,配圆头半跟鞋,无论萤光绿或橙色多流行,都不是她那杯茶。
王小姐见了她,喝声彩:“这才像个女作家。”
“女作家也有固定形象吗?”
“读者们心目中早有选择:一,不可太老;二,不可太丑;三,须有气质;四,要有学养;五,作品要优秀……”
丹彤说:“要求太苛刻了,早知做歌星,走音不妨,或是当导演,可赖编剧演员不力。”
读者已经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丹彤耐心地签名,有几个读者要求合照,丹彤也站起来离座奉陪,气氛十分融洽。
有一位男读者扬声问:“朱小姐有无亲密男友?”
另一人代答:“总之不会轮到你。”
大家一齐笑起来。
这种笑话无伤大雅,丹彤并不介意。
两个小时人群散去,丹彤松口气,呵,大功告成,明年再来。
明年朱丹彤还会受读者欢迎吗?亦或更加红?
丹彤刚准备离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朱小姐,请稍等。”
丹彤转过头去,她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叫王可为,昨天来过。
她亲切地问:“你好吗?今天可以为你做什么?”
“请在这些书上签名。”
又捧来一大叠书。
“还有这张照片。”
丹彤一看,照片是在昨天签名会上拍摄的,放得很大,约有十乘八厘米。
丹彤一一替他做到。
丹彤说:“我不收礼物。”
“这是明珠嘱我送给你的,不收,我无法向她交代。”
丹彤只得微笑:“谢谢你。”
“明珠气色好了一点。”
“代我祝福她。”
王可为告辞而去。
编辑走过来:“谁?”
“一名忠实读者的丈夫。”
“爱屋及乌。”
丹彤白她一眼:“我从来没当自己是一只乌鸦。”
“曾经有一位女读者打电话到出版社,诉苦说她看朱丹彤的小说看通宵,不忍释手,捱丈夫骂。”
丹彤故意说:“这等丈夫要来何用,离婚算了。”
“好,朱丹彤教人离婚。”
丹彤一直与读者维持距离,不知这王可为自何处打听到她的住址。
她看到他是爱妻之人,把花插在瓶中。
丹彤拨电话给王小姐:“不可泄露我的地址。”
“我们从来严守秘密。”
丹彤狐疑:“有读者送花到我家来。”
王小姐笑:“呵,这已不是一般读者,小心,这是神秘仰慕者。”
丹彤也笑:“求之不得呢!”
她仍忙她的,从早写到晚,看读者信、研究新合约、订下明年出书计划。
每隔一个星期,她都会收到王氏夫妇的花。
约一个多月后,一日自报馆返家,才进电梯大堂,忽然有人招呼她:“朱小姐。”
丹彤一看,又是他。
虽觉唐突,也一直微笑:“你好吗?”
王可为神色有点凄惶:“我妻子,她……”低下了头。
“坐下慢慢讲。”
“可以到府上一谈吗?”
丹彤一直独身,非常谨慎,从不请陌生人到家中坐,她轻轻说:“让我们到大厦会客室。”
她不管他是否赞同,便在前面带路。
那王可为似乎有点失望,英俊的面孔仍然充满忧伤:“明珠病情加重了。”
丹彤看着这个修饰整齐的年轻人,异常同情他,可是爱莫能助。
“朱小姐,她是读者,你的书,她看得会背‘千万不要期待患难会见真情,也许届时,你连他影子也见不到’,这是你写过的名句吧?”
名句?丹彤有点汗颜。
“还有‘睁得开眼睛即还有希望’,她一直喃喃传颂的文章。”
丹彤问:“我可以做什么?”
“可以来探望明珠吗?”
丹彤沉吟一会儿:“她住在哪一间医院哪一间病房?我有空可以探访她。”
“我现在就可以开车送去。”
丹彤微笑:“我与人有约,走不开。”
王可为没有罢休,他取出一台小小录音机:“那么,朱小姐,请向明珠说几句话。”
他开启了录音机。
丹彤只得说:“明珠,请运用你的意志力,与病魔对抗,医生会帮,我则支持,待新书出版,送你一本。”
王可为站起来:“谢谢,我这就去医院。”
他隐隐有泪光。
丹彤教他感动了。
上一次被读者感动是两年前,一名聋哑人士用手语向丹彤表示,她的小说令不幸的静寂世界添了颜色与声响。
丹彤犹豫:“我下楼来,你请他稍等。”
王可为在等她。
他略微憔悴,一看到丹彤便开启小小录音机。
丹彤听到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朱小姐,太好了,你愿与我说话,我是明珠,你的忠实读者,多谢你的鼓励。”
丹彤动容。
写作人多数感情充沛,否则,如何在书中道尽悲欢离合。
一方面,王可为也已泣不成声。
丹彤不发一言。
王可为站起来告辞。
丹彤叫住他:“医生怎么说?”
“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丹彤一颗心直沉下去,无言。
“再见,朱小姐。”
“保重。”
王可为双目通红地转头离去。
丹彤发觉他穿错了袜子,一只灰,一只黑,真难为了他。
她悄悄回到楼上,构思半晌,决定写一个短篇,叫做伤逝,半晌,又划掉,将篇名改为冬至。
可是到底略嫌做作,又搁在一边。
与编辑王小姐说起,她劝说:“同情心别太丰富,现今世上许多人患绝症。”
“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丈夫。”
王小姐笑:“这话让我想起一位女士的话来,她青春已过,未婚,一日,感慨说适龄男性几乎全部已婚,要找对象,最好到殡仪馆门口去等,看哪个鳏夫哭得最伤心,大可上去自我介绍,贪其多情多义。”
丹彤亦苦笑。
“那忠实读者,也不枉一生了。”
丹彤不语。
当晚,她把最新小说原稿印了一份,准备下次见到王可为,让他带到医院去给明珠阅读。
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
果然,王可为又来了,他们照例在会客室见面。
这次,他脸色更坏,沮丧到极点。
丹彤把小说交给他。
他说:“明珠已不能看字,我只可以读给她听。”
丹彤鼻子一酸。
“最后关头已经到了。”
“亲友都知道了吗?”
“我们没有亲友,双方都无父母,我唯一的姐姐在外国。”
丹彤为之恻然:“在哪家医院?”
“慈恩医院。”
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编辑王小姐到访。
王可为匆匆告辞。
王小姐特地去看他用什么交通工具。
“原来开一部日本车。”她注意到车牌号码。
丹彤问:“找我干什么?”
“追稿。”
“有一日,你不做编者,我不做作者,我们就不用再做朋友了。”
王小姐说:“当然,谁还高兴侍奉。”
“是吗?”丹彤有点失望,“那我真永远不敢退休。”
“只要一日大红大紫,一日有我们这种小编辑低声下气地伺候。”
丹彤并没有向他要电话号码,此刻不禁有一丝后悔。
一个写作人事业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他的忠实读者。
她似乎是太冷淡了一点。
每天自外回来,她都问管家:“有无人找我?”
“朱小姐,没人找。”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终于在一个黄昏,王可为来了。
他在大厦接待处等,丹彤接到通报,忙不迭下楼见他。
他像是有几天几夜没睡,双目布满红丝,他哑咽地说:“明珠想见你最后一面。”
丹彤点头:“我现在马上同你去慈恩医院。”
王可为掩面哭泣。
丹彤问:“车子在哪?”
“在门口。”
“你可以驾驶吗?”
这是一个雨天,丹彤毫不犹豫钻进他那辆小小日本车。
王可为把车子驶出去。
他好像恢复镇定,把车子开得极快极稳,可是不发一言。
车窗玻璃被雾气遮住,看不清街道。
半晌,丹彤用手擦擦车窗,看出去:“咦,这是什么地方?”
王可为轻声答:“石梨路。”
丹彤愣住:“石梨路通往郊外,我们不是去慈恩医院吗?”
王可为不出声。
车子在公路上奔跑。
“是走错了路?”丹彤仍不疑有其他原因。
“什么,明珠在何处,她在家?”
王可为冷冷地说:“是说去医院。”
丹彤愣住。
丹彤的寒毛竖了起来。
“住在一间守卫森严的大厦,访客必须经过通报,我几次三番想到府上探访,都不得要领。”
丹彤颤声说:“请停车。”
“好不容易请上车,怎么会轻易放下车?”
丹彤惊问:“你是什么意思?”
王可为轻轻答:“我是你的忠实读者,有几个问题要回答。”
“明珠病危,记得吗?”
王可为恼怒地说:“切莫理明珠,那不过是小说中一个人物。”
丹彤张大了嘴,错愕过度,她忘记害怕。
车子驶到悬崖停下。
丹彤想推开车门,车门却上了锁,推不动。
王可为并没有熄掉引擎:“坐好,别动,否则跌落悬崖,同归于尽。”
“你到底是什么人?”丹彤斥喝。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你的忠实读者,你的书,我全看得会背,一切细节都不遗忘。”
“那不是明珠吗?”丹彤又惊又怒。
“不,是我,不过,如果我一早就说是我,你会防,是不是?”
是。
“你想怎么样?”
“想问几个问题。”
“把车子后退,慢慢说。”
丹彤心中有气:“在今晚之前,你也有资格做这样一个人。”
“不,朱小姐,我差远了,看小说,越看越自卑,写了多封读者信,又不见回复,只得趁公开签名当儿,吸引注意……”
“你早有预谋?”
“是,我计划了很久,一步一步消除你的戒心。”
“你那病危的妻子呢?”
他狰狞地笑:“根本没有这个人。”
丹彤的心凉了,她瞪着她的忠实读者。
“我恨,是你教坏了女读者,教她们崇尚奢华使我这种平凡的男人,永无出头之日。”
王可为咬牙切齿,青筋凸显。
他脚踏油门,车子引擎咆吼几声,丹彤一颗心似要自喉咙跃出来。
“把车子驶回,还来得及!”
“我还有几个问题。”
丹彤这时知道王可为精神有毛病,但求脱身:“快点说。”
“为什么对读者那么冷淡?”
此时,丹彤忽然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开头还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渐渐加强,才明白那是警车。
她平静地说:“开锁让我下车,立刻把车驶走,还有时间。”
“是你报的警?”他震怒。
“我何来时间?”
“那么,一定是明珠。”
丹彤更加错愕:“你不是说没有明珠这个人?”
王可为忽然打开车门,把朱丹彤用力推出车外,将车子驶走。
可是来不及了,几辆警车已经迅速赶至将他包围。
丹彤受轻伤送进医院敷药,王小姐赶来看她。
“看以后还敢不敢上陌生人的车。”王小姐揶揄她。
丹彤不出声。
“由他妻子报警救了你,他同她说,今晚与你有约。”
丹彤问:“他妻子到底有没有病?”
“不知多健康,现正坐在派出所作证。”
“录音机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丹彤颓然。
“据说他家到处堆满了小说,看得会背,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又喃喃自语,他是一个精神科病人。”
丹彤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说他也会创作故事,于是自导自演这一出好戏。”
丹彤浑身战栗。
“也算得是天才,一说是忠实读者,写作人就任何戒心都没有了,否则,如何接近?”
这时,病房处有人探头进来:“是朱丹彤小姐吗?我们是你的忠实读者,请替我们签个名好不好?”
丹彤一听,掩住双耳,不住地尖叫起来。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个人公众号:汪二峤(ID:wangerqiao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