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1年,骄阳似火,热气腾腾。
文山市委办公室门外排着三五白衬衫的中年人,不由的煽动几下手中的文件以得到片刻的凉意。
虽说这几人放到各区县都是一二把手的存在,可在市委书记周通平门口依旧和乖乖兔没什么区别。
“那不是周书记的秘书秦云东嘛,怎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莫非是受到处分了?”
“哎,这消息你不知道?周书记下礼拜就要退居二线隐退了,可身为大秘的秦云东现在还没被安排去处,给你你能高兴起来?”
“啊?秦云东生年仅二十六岁就干到了大秘级别,三年过去竟然升不了?看来能力还是不太行啊!”
……
虽说当领导的都有点架子,不会随便议论他人,可到了这人事调动问题上,免不了要多说几句。
确实如他人所说。
秦云东硕士毕业直接进入市委办公室工作,由于写材料连续两次登上文山日报,周通平大手一挥将秦云东招入麾下。
当时不少人背后议论秦云东的背景,可档案上父母仅仅是个务农的身份,让众人纷纷闭上了嘴。
三年时间过去,秦云东深得周通平重视,破格晋升市委综合一科代理科长,这在全省都是炸裂的存在。
而事与愿违,周通平年纪到了,再加上心脏方面并不是很好,上级领导一阵研讨之后还是做出了这个人事决定。
按理说周通平有了退居二线的动静,就应该提前和秦云东谈话,询问希望去的单位和区县。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任何动静,本以为调动无望的秦云东已调整好心态再次投入工作,却传来周通平要求谈话的消息。
秦云东就这么坐在门口等了一上午,心中虽已放平心态,但多多少少还有些忐忑。
“秦科长,周书记喊你进去。”
此时一阵话语传来,秦云东晃了晃微沉的脑袋抬头看去。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找周通平寻求湿地公园建设资金未果的浠水县县委副书记,赵祥国。
秦云东随即起身,脸色提起一抹笑容客气道:“赵县长?怎么样,资金要的还顺利吗?”
“哎,别提了,周书记都是快要退的人了,哪儿还给签这些字啊,我这白跑一趟,真是的……”
“嗯?赵县长这话……未免有点着急?”
……
秦云东听着赵祥国的话语有些刺耳,一脸微笑开玩笑的说着,但眼神直勾勾的看了过去。
虽说周通平要退居二线,可你赵祥国的话未免说的有点操之过急了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按理说赵祥国比秦云东整整高出一个级别,可全市又有谁敢小看秦云东一眼!
赵祥国也意识到话语有些不妥,赶忙微微弯腰让出一个身子,没有再说话。
办公室门口。
“咚……咚咚!”
一重,二轻的敲门礼仪早已记在了秦云东的心里,心中默念三秒之后传来了周通平的声音,随之推门而入。
市委书记的办公室相对规格要大出不少,酒红色的木质书桌,各种发表文章以及文件档案散落在书桌周围,地板上面还有几张废纸。
秦云东本对办公室比自家都熟悉,可进来之后依旧有片刻的迟疑,随后不敢停顿,立马迎了上来。
将各区县的文件分类别的放在一块儿,打开书页的书不予所动,关上的全部按周通平习惯塞入书柜,换下一上午的茶叶,侧身泡上一杯新茶……
秦云东一套流程一气呵成,随即站在一旁,双手放于身前,周通平工作的时候不习惯他人插话。
“云东,你跟着我几年了?”
几分钟之后,周通平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轻声道。
秦云东这才迈步走了上来:“周书记,三年多了。”
三年!
年轻人又有几个三年!
周通平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微动:“下礼拜我就要去省政协副主席报道了,时间忙也没时间找你谈谈心,是不是外面传了不少风言风语啊?”
秦云东身子一震,要说有,那周通平脸面上哪儿能挂得住,要说没有,又有什么能躲得过他市委书记的耳朵。
这种送命题简直要命……
秦云东微微停顿了几秒,正色道:“周书记言重了,自古英雄难两全,既然投于自身道路,那成功路上的风言风语只能是助力罢了。”
嗯?
周通平微微一愣,这小子不仅巧妙的化解了,更是将他站队在自己身上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果然没看错对方。
“哈哈哈,不愧是我身边写材料的一把好手,会说话!”
“行了,你和我还绕什么弯子,说说吧,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尽管提出来。”
周通平微微一笑,拿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道。
既然让秦云东选择,那最低都是副县长级别,要不就是市局的常务副局长,这都属于晋升调动,年仅不到三十成为副处级干部,放眼全国都没几个。
秦云东倒也没有吝啬,自己这个时候再去说客套话倒是显得有些外道,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在此刻也能应证。
秦云东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周书记一路提携重用我到现在,我心中万分感谢,若是要挑一个去处,我更倾向于走下去看看。”
“作为周书记的秘书我总不能给周书记丢人,所以……”
“浠水县纪检委。”
……
什么!
浠水县纪检委?!
周通平想到了秦云东或许去区里当个常务副区长,或者组织部当个副部长之类的,这前途不可限量。
谁能想到秦云东竟然选了个一个全市经济排名倒数第一的山区浠水县,还去什么纪检委。
就连他周通平都知道浠水县的官商味儿浓厚,由于当地地区错综复杂,人情关系更是混乱不堪,连着两三任市委书记都没敢动那块儿铁板!
他秦云东竟然主动请缨去浠水县?
最重要的是,浠水县上一任纪委副书记刚刚死于一场车祸,抢救不及,当场命丧黄泉!
这事儿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背后的隐情也……
第二章
周通平眉头微微一抖,虽心中有万般诧异,但身为市委书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依旧稳如泰山地坐着。
“浠水县的情况比较复杂,虽然那边纪检委书记的位置还空着,但这可不是一份好差事啊。”
周通平手指在桌子上微微敲打,平静的言语中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最好别去!
这种下火海的活计,如果能妥善处理并且干出点大动静,那前途甚至要比组织部的位置更上一层,可要是闯不出来,那丢的可不仅仅是公职这么简单了……
秦云东在周通平身边这么多年哪儿能不知道对方说话的含义,可秦云东又哪儿能不知道那边的形势!
至于原因嘛……
前两年秦云东主抓各区县的保险基金情况,浠水县的保险基金竟然出现了将近两百万巨款的漏洞。
秦云东连着熬了三个大夜终于真相大白,那保险基金竟然被当地地痞冒领,而主导这一切的也正是那人社中心的主任。
移送纪委,上报周书记,主任免职,追回基金。
本以为及时追回资金已然解决,可那群地痞竟天天找人砸秦云东老家的玻璃,老汉和老妈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尽管通知了公安机关,可终究难以对付。
迫不得已,父母两人从老家搬了出来,直到现在都没法回村!
人的一生若是父母都难以保护,又如何保家卫国,自那一刻起,秦云东暗暗定心,非要在那浠水县干出一番大动静!
“周书记,这些年您一直把我当您的孩子看待,但孩子也总要有独自闯荡的那一天,您放心,我肯定不给您丢脸!”
秦云东微微整理衣服,身子悻然一震的轻声说道,身上的这一股气更是让周通平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下午去组织部报道一下,你看什么时候去报道合适,你和程部长沟通就好了。”
周通平眼看秦云东这么坚定,也没有再继续反驳下去,转而脸色一沉紧紧的盯着秦云东看了好几秒才说道。
周通平的话斩钉截铁,话语中气十足,似乎有些不满的怨气,可秦云东倒没有因此有其他顾虑,只是微微弯腰道:“劳烦周书记操心,那我先出去了。”
直到秦云东走出门,周通平都没有抬头,而关门的那一声响起之后,周通平停下了手中的笔。
片刻之后,周通平望着窗外,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到头,可秦云东的前途才刚刚开始。
这么一个心软的人又怎么能干得了纪检委这种活计!
办公桌面前摆着一黑一红的专线电话,周通平沉思好久,终是拿起那部红色的电话拨通了过去。
直到忙音了三声之后,电话那边准时响起。
周通平脑袋微微一沉,压低声音道:“贺老,我是小周啊,有个事儿可能还真需要您出山了……”
……
秦云东去了浠水县纪检委的消息如雨后春笋一般散在整个市委办公大楼,而那市委综合一科的办公室也不例外。
“周书记看来是铁了心要整咱们秦科长,这背后指不定有多少瞒着咱们的事儿呢!”
“别乱说了,谁教你们背后议论领导的,要我看秦科长是有想法的人,说不定是自己选的地方。”
“自己选的?我看你是喝了糊沫没刷嘴,胡说上瘾了,秦科长要是自己选的,我请你们一礼拜的酒!”
……
众人的议论声充斥在闭着门的办公室内,众人脸上纷纷打趣闲聊着,而在办公室的西南角,一个年轻人却笑不出来一点。
此人名叫宋天明,刚刚进入综合科三个月时间,当初报纸上面看着秦云东的文章热血澎湃,自己便争气考进了这市委办准备跟着秦云东学点东西。
没想到这才三个月的时间,秦云东竟然就要调走了,这……
而此时旁边一个身穿白衬衫的男人将目光撇了过来,露出板牙调侃道:“小宋,怎么杵在个角落里悄悄的啊,秦科长要走你还要掉两滴眼泪啊?”
“哈哈,我差点忘了,人家小宋可是秦科长的忠实粉丝呢。”
……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可也就是这一刻,办公室的门顺势打开。
众人出于下意识的反应,立马收起表情严肃了起来,而来人正是秦云东。
秦云东环顾一圈,转眼面无表情看着宋天明道:“天明,你出来一下!”
宋天明微微一愣,不敢怠慢,赶忙小跑了出去。
秦云东看着周围没什么人,低声道:“组织部程部长和我打过招呼了,我可以带一个编制去浠水县,你走吗?”
什么?
带一个编制走?
宋天明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突然瞪大了双眼:“啊,秦……秦科,我没听错吧?”
宋天明本身就是个普通工人家庭,自己进了市委办都是烧高香了,秦云东将这个名额给了自己更是难以相信。
而秦云东也不傻,浠水县这淌浑水哪儿是自己一人单打独斗能应付过来的,宋天明为人实在,没有坏心眼。
若是身边有个自己人的帮手,那万事都好开展。
况且自己调动本不能带人一同调走,可是秦云东费了一大通口舌这才让程部长开了口子,答应了下来。
“我愿意,秦科!”
宋天明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道。
秦云东点了点头:“调动手续会安排在下礼拜一前去报道,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回趟家收拾收拾,我们明天下午就走。”
啊?
明天不是才礼拜三嘛,这么早去干嘛?
宋天明虽然心中有些不解,但看着秦云东坚定的眼神也没有再说什么……
市委宿舍楼前两年动工修起来,秦云东作为大秘自然有单独的一个一室一厅,家具没多少,但是还算是够用。
生锈的电风扇扇叶时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窗户外面的蚊虫更是在窗纱上来回地扑腾。
“你啥时候让妈省省心,人家晓楠就是看重你市里的工作和前途了,结果你去了个县里,这人家怎么能愿意!”
“哎呀,工作调动不是很正常嘛,她要是不愿意找在县里工作的,那就算了,放心吧,你儿子今年肯定给你找一个儿媳妇儿回去。”
“你这话都说了三年了,妈不管,你必须和晓楠再接触接触,男孩子家的主动一点。”
“知道了……”
……
秦云东微微叹了口气,随之也挂断了电话,将早已准备的一厚沓浠水县纪检委移送线索的文件扔到皮包箱里面。
雷晓楠是市人社局的一个事业编人员,长相算是出众,双方父母是一个村的邻居,所以一直撮合两人能在一起。
可秦云东还没有和对方确定关系,那雷晓楠早已将自己和她在一起的谣言铺天盖地地说,似乎当成了自己炫耀的资本。
秦云东为此经常拿工作忙的事情躲着她,这次调去浠水县或许也有这么一点点小私心。
第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秦云东将最后工作结束交接之后,没有理会任何人,孤身一人坐上了小三轮的黑车。
按理说领导调任报道时是要领导相伴前去,秦云东走马上任,周通平肯定是要亲自去的,可秦云东可不想那么大的阵仗。
一方面这种排场秦云东不舒服,另一方面则是将自己推到了浠水县的高处,不利于开展工作。
等秦云东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宋天明背着两大包行李早早的便等在了车站口。
“秦科,票我已经买好了,中午一点十分开车,到了那边就差不多要天黑了。”
宋天明手中拿着两张车票晃了一下笑道。
秦云东抬手看了看那棕皮质的手表,环顾一圈道:“还有一个多小时,先去吃碗面再走吧。”
话音刚刚落下,两人刚准备朝旁边的大碗面小饭馆走去,一阵熟悉的呼喊声传了过来。
“秦云东,你给我站住!”
这熟悉的声音,就算秦云东不回头都知道是谁,除了那雷晓楠还有谁!
雷晓楠穿着白色的半袖,蓝色的牛仔裤更是略显身材,甩了一把长发小跑了过来:“秦云东,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一声不吭就要走了?”
秦云东没想到这妮儿竟然追到了火车站,微微愣在原地。
“怎么,这个时候没话说了?你平时和领导说的那些话呢,一碰见我就不想说了?”
“这可不是当初你爹妈求着我爸要介绍认识的时候了,当初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前途呢。”
“说到底还是被人家赶到了个浠水县,你还真以为我离了你找不到好的?”
……
雷晓楠平时的喋喋不休,秦云东也就放任不管了,可父母是秦云东最后的原则!
本下意识要上前拦着的宋天明也有些不知所措,识相道:“那个,秦科……那个我先进去点面哈。”
宋天明立马快步走开,而秦云东脸色微沉:“我的事不用你插手,另外最好管住你那张嘴,少拿我爸妈挂在嘴边!”
“秦云东,你之前从来没敢这么和我说过话,你再说我就和你分手信不信。”
“不好意思,我们就没在一起过!”
……
秦云东说完话便立马转身走去。
没在一起过?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回彻在雷晓楠耳旁!
雷晓楠从小到大在哪个学校不是校花的存在,追的人无数,而秦云东竟然能这样“甩”了她!
看着秦云东不断走远的背影,雷晓楠这个时候慌张了,虽说秦云东去了浠水县,这毕竟是不到三十岁的副处,自己丢了这个大腿,还怎么找!
“天明不吃了,咱直接进站了!”
秦云东朝着前面的宋天明喊道,而宋天明刚刚端上一碗肉酱面,刚喝了一口汤准备酣畅淋漓地吃一顿。
这怎么就不吃了!
宋天明一边吃那诱人的肉酱,一边看着面无表情的秦云东,心中哎呦一声,只能放下那碗面,扔了几块钱跑了过去。
火车站没票是进不了站的,雷晓楠没敢在两人前面,被拦在了外面。
“秦云东!你说的不算,分手只能我自己说!你永远别想甩开我!”
雷晓楠垫着脚尖,脸色激动的咬牙喊道,伸手在空中出气地挥舞了几下,一股莫名的好胜心油然而生……
绿皮火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火车滑轮酷驰的声音和人们的闲聊声伴随在一起,烟火气十足。
宋天明也算是懂事,掏出两个铝质饭盒泡了两袋三鲜面,还把从家里带的鸡蛋拿了两个出来。
“秦科,我其实一直想问,咱们不是礼拜一去报道嘛,可今天才……”
宋天明扒拉了一口方便面,含糊的开口问道。
秦云东早来自然有早来的原因,既然浠水县纪检委如此水深,那自己上任那天指不定多少人都盯着自己。
想要了解情况还需要提前进入,等真的到了那个位置,有些东西想知道就难了……
秦云东咬了一口鸡蛋笑道:“古有朱元璋微服私访,虽然我比不上那皇上,可暗访咱可是干过不少。”
暗访?
宋天明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道:“哈哈,果然还得是秦科啊,搞得我都有点激动起来了……”
“行了,我大不了你几岁,容我托大你喊我东哥就行,当然,你小子别以为这是个好差事,真正的麻烦还没来呢!”
“好嘞东哥,我紧跟你步伐!”
……
两人的话刚刚说完,此时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凑了身子过来。
“上访?莫非两位小兄弟也是去上访的?你们浠水县哪个村儿的,我是岳山村的。”
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子有些佝偻,脸上那苍老的皱纹能看得出来是个农地的受苦人。
浠水县月山村?!
秦云东并不了解这个地方,但浠水县却是让自己神经敏感了起来。
宋天明刚准备摆手示意,而秦云东则将对方手按了下来,露出笑容道:“我们之前上访过没什么结果,老哥这是为啥上访呀。”
中年男人提了提自己的化肥袋子低声道:“哎,别提了,前些年我租了村里的几亩地,合同都签订了,结果人家上面给的几万块钱补助不仅没拿到手,而且又来了个城里人占了我的地,说要修什么厂房!”
“出事儿之后,村里不仅不告诉我实情,还拦着我,想用两千块钱打发了我。”
“我心里憋着这口气赌得不行,必须找省里讨一个真相!”
……
啥?
农业三项补助资金早已经发了四五年,所有的区县的申报材料秦云东是看过的,全都已经落实到每户人家。
合着这些人玩灯下黑?
况且这种补助只给农用地发放,农用地又怎么能修建厂房?!
私吞补助资金!未土地性质私自违建!村里公职人员权钱交易?!
这仅仅是一个事情竟然捅出这么多名头!
秦云东眉头紧皱,双手不由的攥紧,知道浠水县乱,却没想到农民的钱都贪!
“在那边!那不是刘老三嘛!”
此时一阵喊声传来,两三个中年人纷纷跑了过来,一把拽住了旁边的中年男人。
“妈的,刘老三你又准备去省里上访是吧!一不留神就跑出去了,还撞倒了村里的人,你赶紧跟我回去!”
男人被吓了一条,可看清楚来人之后也没有底虚:“都放开我,你们占我的地,拿我的钱,不给我我就一直上访!”
一阵阵吵闹声让整个车厢也乱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聚集于此。
宋天明听了男人的遭遇,心中自然气不过,看着这场面刚准备上前说话,而秦云东则拍了拍对方的大腿,示意先坐下。
第四章
宋天明慢慢坐下,但明显挂着一脸怒容。
坐在他对面的大妈好心地劝:“孩儿啊,那些人凶得很,别置气。”
宋天明勉强冲大妈笑了笑,又非常不理解地看了一眼秦云东,深深叹口气。
此时刘老三被几个人拖拽住,他急的大声叫嚷:“大家评评理,这样霸道……”
啪!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
刘老三被打蒙了,捂着脸愣愣地问:“恁咋打人?”
“打你都算轻的,不跟我回去,就是逼我上手段,你和你媳妇都等着蹲班房吧。”
打人的秃头男气急败坏地咆哮。
刘老三听说还要牵连自己媳妇,不由浑身一激灵,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宋天明忍无可忍,起身怒斥:“你们凭什么打人抓人!”
“我警告你,别妨碍执行公务,否则我把你也带走。”
“执行公务?请出示你的证件,我看看是哪个部门可以目无王法。”
秃头男看没有吓唬住宋天明,不由开始心虚。
但目前局势已经僵持,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耍横。
“胆子不小,敢查老子的证件,我先问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宋天明还没有说话,秦云东站起来。
“执行公务要携带证件,普通老百姓有权要求出示。”
秃头男以为秦云东承认是老百姓,气焰重新高涨。
“县里有政策,对待越级上访者,可以采取必要措施阻拦。对于煽动闹事者严惩不贷!”
他从兜里亮出一副手铐,目露凶光向四周巡视。
乘客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触。
“根据相关规定,上访处置权归省级。别说你,就算你们县也没资格越权。”
秦云东没有在意秃头男的嚣张,很敏锐地抓住了引发冲突的要害。
秃头男懵了。
他明显不知道秦云东所说的规定,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相关规定明确严禁使用警械对待上访者,更不允许违法拘禁扣押。你是哪个单位的,执行的是浠水县哪份文件?”
秦云东看出秃头男是个冒牌货,乘胜追击连续逼问。
秃头男被秦云东一身正气震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他们根本不是公家人,都是保安,是我要告的那个公司的保安。”
刘老三看秃头男气馁,一下子来了底气,大声揭开秃头男的老底。
车厢里的乘客闻听马上炸了锅。
“什么鬼公司胆子太大了,居然公开在火车上抓人。”
“马上拍下来,传到网上给他们曝曝光。”
“别让他们跑了,立刻报警!”
……
秃头男和其他几个保安眼见惹起众怒,又见很多乘客都举起手机,慌得用手挡脸撒腿就跑。
宋天明想去追,秦云东却抓住他的手腕,向他轻轻摇摇头。
处理保安就要亮明身份,秦云东的微服私访计划就会泡汤。
反正只要有刘老三的举报,晚几天处理也没关系,郡城公司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谢谢你啊,要不是碰到你这个明白人,我就会被带回去小黑屋了。”
刘老三对秦云东千恩万谢。
“放心,他们无权关押拘禁你,但是信访是有章程的,做事应该按规矩来,越级信访不受理,你要闹事就把有理变成没理,不划算啊,老哥。”
秦云东让刘老三坐下,毫无架子地和他促膝谈心。
“咱只是普通农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这样啊。我去镇上告状被赶出来,县里只是说得好听,啥正事也不办,所以我才一气之下想去省里……”
刘老三开始大倒苦水,讲述自己面对的不公。
秦云东认真听着,几乎不打断他的话,让他尽情释放压抑已久的不满。
火车像一条巨龙穿越大地。
车窗外,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如波浪般起伏,与碧水蓝天构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听完刘老三的讲述,秦云东耐心地给刘老三讲解信访制度和流程,通俗易懂的讲解让刘老三听得豁然开朗。
宋天明暗自赞叹,秦云东的理论知识真是扎实。
很多拗口的规章制度,秦云东都能解释得既形象又透彻。
刘老三彻底被说服,爽快地答应不再去省里上访,准备过几天再去浠水县信访办问结果。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
火车终于抵达浠水站。
此时的刘老三已经把秦云东视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主动替秦云东搬行李,一直把这位新结交的朋友送下车。
“老哥别上火,稳住神不愁打粮食,你的事肯定会有结果,咱们也肯定能再见面。”
秦云东接过行李箱,亲热地拍拍刘老三的肩膀,趁机再安抚他两句。
越级上访的确是让人头疼的事,他必须把刘老三稳住,给自己腾出处理案件的时间。
“我听你的,耐心等结果。兄弟,下次要是能见面,一定到我家做客,我请你喝酒。”
刘老三恋恋不舍地向秦云东挥手告别。
宋天明跟着秦云东走出车站,一路沉默不语。
“天明,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气?”
秦云东随口问了一句,目光却扫视着浠水火车站广场环境。
“秦科,您做思想工作深入浅出,为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演示课,我一直在揣摩其中的精髓。”
宋天明挠挠头,一脸崇敬地解释。
“做思想工作看似复杂其实并不难,掌握两个原则就可以。”
秦云东辨别好方向,拉起行李箱就走。
“哪两条原则?”
宋天明马上跟过去,急切地想知道秘诀。
“第一,换位思考,将心比心;第二,说人话,办人事。”
秦云东回答得很简单,宋天明却如获至宝,马上默念了几遍。
听上去很简单,想要做到像秦云东那样游刃有余还真不容易。
两人搭乘公交车来到老城区,秦云东沿着一条小街道走了几分钟,直接走进一家小旅馆。
宋天明皱了皱眉,还是跟着走进旅馆。
他刚进门就闻到浓重的霉味,墙壁泛黄,低劣的地板革有多处翘起,恍然进入了年代剧里的环境。
秦云东丝毫不介意,简单问前台几个问题,直接定了一个标准间。
两人走进房间,宋天明顺手打开电灯。
狭窄的空间,简陋的设施,皱巴巴的格子床单,都让他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感。
“咱干嘛住得这么寒酸,住快捷酒店也贵不了多少钱啊。”
宋天明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咕哝了一句。
“你住不惯?”
秦云东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
“我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才跟您来的,但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住这里。”
宋天明摇晃了一下桌子上的暖水瓶,恍惚间像是回到大学打水的日子。
“老城区、小旅馆才是最接地气的地方,搞调研就要来这种地方,你才能看到一座城市的真实面貌。”
秦云东很平静地把换洗的衣服放在床上。
宋天明若有所思低下头,但很快就醒悟过来。
那些灯红酒绿的摩天大厦虽然好看时尚,但只是门面。
支撑一座城的里子是百姓,他们的生活状态决定了这座城的未来。
在乎面子,就会失焦里子。
调研不体验百姓生活,就是走过场,那提前跑来调研什么?
思想通了,宋天明仿佛一下子也适应了小旅馆的环境。
“我向您做检讨,我差点犯了官僚主义错误。”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别说的那么严重,官僚主义的帽子还戴不到你头上。”
秦云东瞟了一眼宋天明,欣慰地笑了。
他没有看走眼,宋天明是个可造之材。
第五章
第二天清晨,浠水古城逐渐醒过来。
薄薄的雾气中,老人摇着鸟笼出家门遛弯,空地有中年人挥舞长鞭打陀螺,时不时有中学生骑自行车飞驰而过。
巷子口已经聚集了四五个小吃摊,金黄酥脆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圆桶锅里的小米粥、豆浆热气腾腾,蒸笼冒着白烟,包子的香味正诱人。
秦云东从小旅馆出来,做着扩胸动作,向小吃摊走来。
“现在才刚过六点,东哥,咱起来得太早了吧?”
跟在他身后的宋天明不停打着哈欠,还是一脸的半梦半醒。
两人昨晚看材料到凌晨两点,现在这么早又起床,宋天明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睡三四个小时就可以了,你应该尽早适应这样的工作节奏。”
秦云东跟随周书记三年,熬夜写材料,准点上班精力充沛投入工作,他已经习惯了。
“师傅,吃点啥,包子是现包哩,小米粥是现熬哩。”
摊位上的大妈手持大勺,搅动着米粥招呼秦云东。
“大妈,您的粥真地道,一看就是熬出来的米油,不是勾粉芡糊弄人。”
秦云东凑上去看着,连连夸赞。
“一听就知道你是行家,你随便打听,俺家的小米粥熬了三个小时哩,来一碗吧,可香了。”
大妈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开心地露出笑容。
“一碗可不够,我要两碗。”秦云东指了指蒸笼,“包子是什么馅的?”
“荤素都有,荤的是猪肉大葱,素的是韭菜鸡蛋,薄皮大馅。”
“那就荤素各要一笼,都尝尝。”
“中哩,你坐吧,马上给你端过去。”
秦云东选择坐在最靠近煤炉的小饭桌前。
“师傅,这里挨着煤火,热,你可以坐远一点儿。”
大妈端着笼屉向秦云东好心提醒。
“没关系,我喜欢边吃边聊天,热闹。”
秦云东乐呵呵地伸手去接笼屉。
宋天明赶忙抢先一步接过笼屉。
“一看你就是文化人,我没上过学,不可能和你聊一块。”
大妈把小米粥放在桌子上。
“大妈,你摆摊多久了?”
秦云东咬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问。
“唉,别提了,说起来就一肚子火。”
“我在火车站开店十年,两个月前县里通知拆迁,限令我们搬走,既不提安置,也不给钱,只打了一个白条,说啥时候有钱再给。”
“我们商户都不同意,但有啥办法,人家断水断电封门,不关门也不行了。”
大妈气哼哼地把第二碗小米粥放在桌子上,溅出了一溜米汤。
宋天明摆摆手让大妈去忙,他拿了纸巾把桌子擦干净。
秦云东这才知道火车站到处都是围挡,原来是要大规模拆迁。
“这好像不对吧,县里没钱干嘛要拆迁?”
秦云东低头喝了口小米粥,味道确实不错。
“听说是市里周书记要求的,要建一个白酒博物馆,推广浠水县白酒文化。”
大妈唉声叹气地为新来的客人盛小米粥。
秦云东吃不下了。
他抬起头快速回忆,可以断定周书记从来没有讲过,更没有批示过浠水建什么白酒博物馆。
浠水县实在太可恶了,居然敢往周书记身上泼脏水。
“别听他们鬼扯,浠水县经济全省倒数第一,地方又偏远,建博物馆只是个幌子。”
新来的客人忍不住插话。
“博物馆是幌子,那他们真实目的是什么?”
秦云东扭头微笑问客人。
“面子工程呗。”
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短袖白衬衣,戴着眼镜像是个文化人。
他听出秦云东是外地口音,只是简单说一句就低头喝粥,不想再多说。
“我听说浠水县酒厂是纳税大户,宣传当地企业好像也说得过去。”
秦云东故意放大声音和宋天明说话。
“你懂什么,酒厂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果然,眼镜男忍不住又插话。
据他所说,为了让浠水县的GDP不至于太难看,只能数据造假注水。
注水太多难免被查出来,于是浠水县又包装出一个畅销全国的酒厂,掩盖GDP真相。
秦云东连连摇头,对他的说辞似乎压根不信。
眼镜男哼了一声,晃了晃卷成筒状的报纸。
“我是记者,对浠水县出的烂事门清,你爱信不信。”
他喝完粥,抓起包子匆匆离去。
秦云东走过去,展开扔在桌子上的报纸,原来是一份《浠水周报》。
他随手翻看时,那位记者又跑回来。
他一把拽走报纸:“想看就去买,又不贵。”
秦云东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师傅,你们快点吃,到七点我要收摊了。”
大妈看秦云东东马八稳吃饭,似乎没有上班赶路的意思,不由对他提醒。
秦云东看看腕表,点点头,继续吃饭。
这种路边摊都是非法经营,上班早高峰到之前,肯定会有城管出来检查。
宋天明却好奇地问为什么收摊这么早。
“城管七点半巡街,被他们薅住,不但罚款,还要砸摊没收我的家伙什。”
大妈担心地向街道两边张望。
“城管粗暴了点儿,但占道经营也不对,您还是尽快找个店铺吧。”
秦云东吃完饭,站起身。
“官字两个口,横竖都是他们有理。我的店铺好端端被收走,他们咋不吭气?”
大妈不满地发起牢骚。
秦云东笑了笑,转身向到小旅馆的房间。
“天明,这顿早餐有什么收获?”
秦云东坐在床沿,从文件袋里又翻出昨天的文件。
他问的当然不是早餐味道。
“城建、城管都有不小问题,最严重的应该是数据造假。”
宋天明为秦云东沏了一杯茶。
“浠水县纪检委提供的线索中,没有包括数据造假,这说明什么情况?”
秦云东把文件扔在床上,接过茶杯,走到窗前。
昨夜,他们连夜看完浠水县纪检委移送的线索文件。
秦云东害怕自己遗漏,刚才又翻了一遍,的确没有浠水县酒厂的材料。
“东哥,会不会是纪检委的确没有收到过线索,不知道酒厂的真相……”
宋天明核对着文件猜测道。
“这么大的事,一个记者都知道,纪检委却毫无线索,可能吗?”
秦云东连连摇头。
“或许……那个记者不是记者,或许他没有证据,纯粹个人揣测……”
宋天明绞尽脑汁向领导提供尽可能多的可能性。
“他的确不是记者,只是个不起眼的编辑,万劲松。”
秦云东笑着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