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年“七一”前夕,河北省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史建伟陪同《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一起采访徐光耀先生,徐老曾动情地说,他们从采访开始,结下了一生的友谊。现节选相金科、史建伟首发于《长城》1998年第3期的纪实文学《从小八路到作家》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从小八路到作家(节选)
相金科 史建伟
以电影《小兵张嘎》而感染了几代人、激励了几代人,蜚声中国当代文坛的徐光耀,是一位由“小八路”成长起来的作家。革命战争的经历,枪林弹雨的磨难,为其文学创作丰厚了沉沉的生活积淀。凭着对革命的无比执着,对生活的无比热爱,对党的无比忠诚,这位只有4年小学、半年私塾学历的八路军锄奸干事,硬是用他的作品给我们展示了一个血与火的抗日战争年代,用他犀利的笔锋给我们写就了一本本生动的爱国主义教科书,塑造了一个个为拯救民族于水火而不惜肝脑涂地的革命先烈形象。而他塑造的生动活泼、聪明调皮、机智勇敢、顽强斗敌的小兵——张嘎子,更成了影响一代又一代青少年健康成长的榜样。
一个人的生活是短暂的,也就几十年,而一个民族发展的历史却是漫长的。它伴随着光荣与梦想、屈辱与抗争、困难与挫折,有时也出现徘徊甚至短暂的停滞,但终究会滚滚向前。一个人的生生死死,就像世上的草木荣枯一样,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然而,一个人如果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入为了民族荣辱而抗争的历程中去,他,便可以说是一个有意义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不愧历史的人,一个不朽的人。作为一名战士,徐光耀用血肉之躯,捍卫他的民族不受外敌侵凌;作为一个作家,徐光耀用他的眼睛,拨开云雾看着世界,用他的笔忠实地记录着历史,赞美着英雄;作为一个纯真的人,他又不惜用自己的命运,去抗争邪恶,鞭挞丑陋,守卫自己心灵的那片净土。
我们走近徐光耀,倾听一位作家的世纪心声。
我要当八路
徐光耀小的时候,正是中国大地四分五裂的时期,帝国主义列强肆意蹂躏,反动军阀你争我抢,“城头变换大王旗”,革命爱国主义者反帝反封建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在封闭落后的农村,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人们依然在祖辈们留下的土地上辛勤耕作,唉叹着日益艰难的生计。
徐光耀的学生生涯总共有4年半。那时,上小学一年要交一个银元的学费,上高小一年要交两个银元,12岁该到外村上高小了,家里有点供不起。父亲就对徐光耀说:“你也不小了,该帮着家里干点活了,耪耪地,再跟我学学木匠活,行了。”打算不让徐光耀继续上学了。但那时村里有一个叫韩文远的没落地主,办了一个专教四书五经的私塾,人们都叫他“韩先生”。徐光耀的父亲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也想着让儿子多学几个字,将来能干成点事,他认为四书五经才是正道,加上收费又低,就又让他投到韩先生门下,去读夫子书。上了半年,等一部《论语》刚能囫囵吞枣背下来时,“七七事变”爆发,全国大乱,私塾停办,徐光耀的学生生涯也就彻底结束了。后来参了军,大伙儿一块聊天,除了偶尔还能记起“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等几句外,别的全忘了。
1937年7月7日,震惊世界的“七七事变”祸及全国。日本鬼子一来,老百姓遭了殃,国民党的军队却立马一溜烟地跑了。直到过了1938年的春节,雄县一带才断断续续开过来一些军队,都打着抗日的旗号,有自卫军、民军、八路军、义勇军等等,反正老百姓也搞不清究竟谁抗日谁不抗日,谁真抗日谁假抗日,只当都是救星,所以当时冀中有句顺口溜叫做“主任遍天下,司令赛牛毛”。后来时间一长,乡亲们才知道真正抗日的、真正保护老百姓的是八路军。
当时,徐光耀家里正好住了一队八路军战士,这一队战士给他留下的印象特别深,以至影响了他整个一生。每天一大早,战士们就起来扫院子、打水,忙个不停,要不就是到大街上搞宣传、刷标语,一边干活一边还说说笑笑,好让人羡慕。没几天,徐光耀很自然地就和他们当中一个叫王发起的战士热乎上了,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跑。时间一长,俩人拜了把兄弟。等部队一开拔,徐光耀就吵吵着对父亲说要当兵,要当八路军。这对于一心指望着儿子长大了读书认字好出人头地的父亲来说,不啻为当头一棒,二话没说,把徐光耀狠狠地骂了一顿。
自从提出想当兵挨了骂之后,徐光耀吓得不敢再提,可又不死心,就只好一个人偷着哭,一连哭了六七天,也不吃饭。父亲看着实在没了办法,又怕这样一直闹下去出了事,就去请教韩先生。韩先生倒很开明,一听就说:“去吧去吧,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年纪这么小,出去闯闯,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大出息。要不是人家嫌我年纪大,我自己也早当八路了。”韩先生的话,给父亲定了心。
如愿以偿
徐光耀最终能够当上八路,要感谢他的姐姐。
在徐光耀家里,影响最大的要算他的姐姐。徐光耀的母亲去世时,姐姐刚10岁,成了家里最大的女人,理所当然就挑起了母亲撂下的担子。家务活全落在她身上,成了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姐姐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还要缝补衣服。她一天学没上过,但特别聪明,就靠晚上徐光耀借着煤油灯给家人和邻居们读《三侠剑》的工夫,姐姐在旁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跟着徐光耀的眼神看书上的字,硬是认识了许多字。后来她参加了革命,还学会写信、打报告。别看姐姐年纪小,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看法,父亲有什么事也爱找她拿个主意。这次也不例外。那时,姐姐已嫁到了小庄。徐光耀的父亲赶了8里地,来到了小庄,把弟弟死活闹着要当八路的事跟姐姐说了。姐姐说现在天下大乱,学也学不得,在家里待着也不见得没危险,出去闯荡一下,说不定将来还能混个一官半职。见姐姐也这么说,父亲才算拿定了主意,同意了徐光耀去当八路军。
1938年7月,徐光耀终于如愿以偿,父亲托韩先生送徐光耀去参军。部队驻地就在3里地远的邻村。正是春末夏初季节,地里的青苗已有尺把高,棉苗也已长了好几片叶,绿油油的招人喜欢。徐光耀穿着整齐的青裤白褂,喜滋滋地跟在韩先生后面,感觉就像出笼的小鸟,终于能在自由自在的天空里飞翔了。部队是著名的120师359旅717团第一连,对外称做“特务营”,是一支参加过长征的老部队。行过见面礼,文书问徐光耀为什么要参军,徐光耀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文书在旁边提醒说,你不是为了打日本吗?徐光耀早就恨日本鬼子恨得不得了,自从鬼子一来,就经常和小伙伴们玩打日本鬼子的游戏。憋在肚子里的一百个参军理由,经文书这么一提醒,一下子豁亮了,脱口而出:“对,为了打日本。”于是,文书给他写下了参军的动机“为抗日自动参军”,留在了连部当勤务员。
徐光耀脱下青裤白褂,换上军装,一看,人小衣服大,帽子顺势从后边一撮,褂子只好搭拉到了膝盖,裤子塞进绑腿里。1938年时,共产党部队大发展,小孩子只要能跟上行军,基本上都可以参军。那时,军装也就是一两个规格,徐光耀当时才13岁,穿上当然就显大了。所以,连艺术家画的小八路像,也都是那个样子。
当时一连共有12个跟徐光耀差不多大的小八路。徐光耀参军后,心里特高兴,干活特别勤快。那年11月,部队驻肃宁,开支部会时,徐光耀被从屋子里轰了出去。他觉得很委屈,整天在一块干,为什么开会不让参加?人家告诉他说这是支部会,你不是党员,所以不能参加。在这之前,徐光耀以为参了军就都一样了,哪知还有是党员与不是党员的区别。徐光耀立马要求入党,因为他一直表现很好,历史又清白,很快就由文化教员段凤章介绍入了党。
锄奸科里当干事
抗日战争时期,贺龙领导的120师曾在冀中地区活动,帮助开辟根据地,并把徐光耀所在的特务团给了吕正操,改称“冀中特务团”。后来,特务团又跟从河北民军起义过来的两个团合并,叫做“民众抗战自卫军”,连八路军的符号也不戴了,徐光耀心里挺不高兴。
“民抗”设组织科、宣传科、民运科、锄奸科。锄奸科缺文书,就到徐光耀他们连队来挑,找到曹连长。那时曹连长已是营长了,因为徐光耀念过几年书,肚子里有点墨水,参军后经常帮文书抄抄写写,像开通行证、写通知、打宿营报告等都学会了,后来还常替连长写信。曹营长见是锄奸科来选人,指着徐光耀说:“这个小鬼可以。”锄奸科长就问:“是党员吗?”因为锄奸科对这一条要求很严。徐光耀早就入了党,且一直表现很好。那时,部队很缺有文化的人,所以,他从此便成了一名锄奸科文书。
过了半年时间,“民抗”又跟一个挺进支队合编,恢复八路军的番号,名为警备旅。
听邓政委讲形势
1939年底,国民党发动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往太行根据地派了大股部队,警备旅奉命开往涉县。
当时徐光耀已经是锄奸科的技术书记。到涉县之后,召开排级以上干部大会,由邓小平政委给部队做动员报告。邓小平的报告非常精彩,同样又形象幽默。例如他讲到“天气要变了,要准备雨伞”的话,给人留下十分生动的印象。报告作了一天半,主要讲当前的抗战形势、国际形势、共产党的任务,以及抗战中要坚持的方针、策略和对策等,同时讲到与国民党的关系如何相处,应当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等。他讲当前抗战形势时,非常坚定地说,敌人还在战略进攻,我们还在战略退却,但我们一定能有战略进攻的一天,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国民党的“磨擦专家”,不但不抗日,反倒要向八路军“收复失地”,我们必须坚决反对这种准备对日妥协投降的行为。讲得非常好,听了让人茅塞顿开。接着是刘伯承司令员讲战略战术,讲游击战时,他举了一个例子。说一个强大的敌人追一个弱小的人,弱小的人硬打不行,只好躲过他的锋芒,藏在门后,冷不防给他一闷棍,将他打倒。刘司令还讲,国民党就像一块烂肉,提到哪里,苍蝇、蚊子(指特务、汉奸)就跟到哪里。
后来,朱德、刘伯承、邓小平、蔡树藩等部队首长都来警备旅看过战士们,朱总司令还专门给战士们讲了一次话,讲了八路军的性质、任务和要求。
一天两夜行军240里
1940年百团大战,警备旅接连打了几个漂亮仗。这时候,上级派徐光耀等人到冀中军区受训,需从嶂石岩往北穿过正太路。当时刚吃了大亏的日本鬼子对正太路封锁得非常严密,接连两个晚上都遭到敌人拦截。不得不改道向东,越过平汉路,再转道向北。
徐光耀一行七八十人,头天下午从嶂石岩出发,跑了一夜,天明了,还在元氏、栾城一带转悠。这里当时刚被敌人“蚕食”,遍地岗楼据点,封锁沟汽车路纵横,随时有被敌人包围的可能。一路上战士们不得不躲着敌人据点,曲折前进。此时饥累不堪,刚想吃点饭再走,饭还没熟,敌人来了,就一面抵抗,一面赶紧钻高粱地往东跑,跑到一条汽车路旁,来了两车鬼子兵,又打了一阵。徐光耀一行继续往东跑,一直跑到下午,再加疲累难当,寸步难移,便每人折了两根秫秸当拐棍,拄着往前走。谁知当他们又到了一条汽车路时,远远又开来两辆汽车,有人喊了声:“鬼子来了!”这时候大伙儿都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听到喊声似乎谁也没反应,拄着拐棍,身子直挺挺地站着,瞪大眼睛看着装满日本鬼子的大汽车由远处隆隆地开过来。直到敌人开枪射击了,才醒过味来似的,一下子恢复了求生本能,撒丫子开跑。到天黑,仅在一个小村子里休息了一个半小时,又出发,还是拄着双拐,一步几寸地前进。快天明时,前边又来了一股部队。大伙儿心说,这回真完了。等走近前来一看,是警备旅派的一个营来迎接,一见到自己的部队,身体再也不听使唤了,全瘫在地上。那种在绝望时一下子见到救星、见到亲人的喜悦心情,就甭提有多高兴了。
徐光耀这支小部队,这次行军共走了一个白天,两个整夜,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下,穿行在青纱帐里,行程240华里,只休息了一个半小时,只吃了一顿半截子饭。等住下来休息时,一看脸上被玉米叶子高粱叶子划得全是血道子,扒下鞋来一看,脚上的血泡早烂了,肉皮就在脚底搭拉着,一条条的,看不出哪是脚哪是鞋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有一个叫寒风的作家,在他写的一本书中,写到那种行军的疲惫艰难时说:“他们不是用脚走路,而是用肉走路,不是用肉走路,而是用心走路啊。”
和鬼子“捉迷藏”
在地区队当了一个多月的干事,上级又派徐光耀到宁晋县大队当特派员。
在宁晋的两年多时间,是徐光耀当兵以来,也是抗日战争以来条件最艰苦、环境最恶劣、生存最危险的一段。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一天不行军,没有一个月不打几仗,从来不敢在一个村里连续住上两个晚上。绝对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跟捉迷藏似的。情况紧急时,大小便都是在屋里解。
鬼子搞白色恐怖,经常“扫荡”“ 清剿”抓人,县大队人少,武器十分简陋,只能避开敌人的锋芒,因此白天一般不出来,活动主要是在晚上。因怕岗楼上发现灯光,所以晚上在屋里开会都要用被子捂住窗户。会上,除向村干部征集第二天战士们的口粮——一般是小米面或谷面,再加几根腌萝卜,然后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有没有当汉奸的,有没有因害怕敌人动摇的,对动摇的,就叫来给他谈话,并宣传坚持抗战必定胜利的道理,或警告说,你要是投降当汉奸,叫八路军知道了,当心脑袋搬家。会开完,也就快半夜了,得赶紧出发到另一个村去。夜行军时,每人背一袋粮食,刺刀上插根咸萝卜,那情形,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队伍。
一个危险紧张的白天过去了,此时的夜色多么宁静。皎洁的月光泻满大地,不甘寂寞的小虫儿在草丛间细语歌唱。和着凉爽的风儿,走在高高的青纱帐里,踩着松软的土地,扑鼻而来的是成熟的玉米高粱的清香,战士们沉重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一些,步伐也觉得轻了许多,走起来也特别带劲,只听见“唰、唰”的声音。一夜走上五六十里路,快天明时,到了一个村口,选定一家老乡,也不敲门,一个战士蹲在墙根,然后另一个踩着肩膀爬过墙去,从里边轻轻拉开大门,放队伍进去,再插上门,布置好岗哨后,就蹑手蹑脚来到堂屋窗前,轻轻用指头敲窗户纸,小声对老乡说:“我们是八路军,不要声张,就在你家里藏一天,天黑就走。不在你这也不行了,你看,天也快亮了,没法去别处了。”这样,也就扎了营。如果来到熟识的老乡家,就抓一把沙子往窗户上一扬,老乡一听暗号,知道是自己的队伍来了,赶紧开门,让到屋里炕上休息,端水拿饭,亲热得不行。
那时候鬼子经常进村搜人,所以找宿营点尽量找靠近村边的、地势高一点的住家,进出方便,机动灵活。80来人一般要找4家到5家,地上铺点柴草睡人,炕上队部办公。因为要提防敌人包围偷袭,睡觉时战士们都抱着枪,从来不脱鞋,更别说脱衣服了。
即使这样,部队仍时常陷入敌人的包围。突围的次数多了,也就总结出了对付敌人的几种办法:第一种,发现被包围,看准敌人的薄弱环节,一个冲锋杀出去,那时80来人是一个铁的群体,人人拼命,火力集中,加上敌人在明处,很难挡住这突然猛烈的铁拳,一下子便能冲出去。而且八路军的腿快,能很快把敌人甩掉。如果有青纱帐,甩掉敌人就更没问题。第二种,被敌人包围了,先不动,在屋里沉着观察。敌人往往先打一阵枪,等不到什么动静,才往里冲。战士们要一直等到鬼子来推门时,才一枪把推门的鬼子打死,然后猛冲出去。如果路上碰上小股敌人,还可以乘机捎带消灭,吃个洋荤,缴点战利品。这种方式叫“顶门战”。相比较来说,它更使敌人防不胜防。随着对敌斗争经验的进一步丰富,战士们还发明了“挑帘战”等多种突围形式。
在回忆这段历史时,徐光耀充满着激情和感慨。在宁晋县大队的两年多,是徐光耀一生经历的最艰苦、最危险、最紧张的时期,也是徐光耀感觉最辉煌、最开心的时期,因为那是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思想、品质、体魄的时期。在那种环境里,在那种基本生存没有一丝保证的条件下,仍在艰苦卓绝地与敌人进行不懈的斗争,始终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豪情,在长期面对强敌根本不敢预言胜利的情况下,心中唯一的、也是最主要的思想就是:中国人不能当亡国奴。
走上文学道路
1944年春天,徐光耀调到分区当锄奸干事,当时太平洋战争形势已经对日本人不利,抗日根据地正在逐渐恢复,八路军已可半公开活动。由于活动的范围大了,有时白天上午也敢出来,胜利的曙光已经在闪现。
在宁晋县大队的时候徐光耀就开始写稿了,他是人人皆知的秀才。当时分区办了一张小报叫《火线》,有时县大队打个小胜仗,徐光耀就写个小消息。无非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跟敌人打了一仗,歼敌多少,缴枪几支等等,写完了装进信封,交军邮寄出去。有时稿子寄出去了,等报来了一看,没登上,就有好几天的不高兴。过了一个月,又来了报纸,一翻,自己那篇稿登出来了,原来是稿子没赶上上一期,而这就又高兴得不行。这样写来写去,先是200字、300字,逐渐写到400字、500字,到1945年时,徐光耀已能写3000字的报告文学了。
1945年5月,分区成立了剧社,徐光耀想到剧社可以从事写作,就要求调到剧社去。他的科长不同意,可徐光耀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非拧着要去不可,科长只好去找组织科商量怎么办。恰好这时上边来了文件,规定分区要设军事宣传员。因为徐光耀那时在写作上已小有名气,当宣传员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徐光耀已有了一定级别,叫宣传员不合适,就到司令部作战股当了军事报道参谋。日子不久,日本投降,分区根据朱总司令的命令,集中兵力消灭残敌。作为报道参谋的徐光耀,凡分区大的战斗都参加了,像打宁晋,打晋县,打赵县,打藁城等,他都写了稿子进行报道。这一长串战斗,不仅大大丰富了他的生活,也锻炼了他的写作能力,这对他以后的发展,起了重大的积极作用。
上大学
日本投降,万民欢腾,一片和平景象。那时分区司令部设在了辛集,仗不打了,徐光耀这个军事报道参谋任务也就终结。告别了军事报道,徐光耀正式去了剧社。创作组共有4个人,徐光耀当时已是副营级,任创作组副组长兼记者。这时的徐光耀,学识谱、唱歌、写剧本,轻松快乐。1946年,傅作义的部队偷袭了张家口,在那儿的华北联合大学便撤退出来,在辛集附近安了家,离分区司令部也就15里路。
一天,联大文工团来司令部驻地进行演出,演的是《白毛女》。剧社的战士都去看,发现人家演得确实比自己好,于是剧社的人就嚷嚷着要求去联大学习。分区政治部觉得剧社的同志们积极要求提高自己,又没有紧急任务,就批准了。剧社的战士们到了联大边学还边打听,问联大都有什么机构,说分文学、戏剧、美术、音乐等4个系。徐光耀对文学情有独钟,问文学系是搞什么的。人家告诉他说是培养写小说、诗歌、散文的。又问要什么条件,说有一定写作经验的都行。徐光耀一听,觉着有门,便跑去把自己发表的作品剪贴册子给了文学系主任,这文学系主任便是日后跟徐光耀有着极大关联的陈企霞。他看完了徐光耀的作品,很爽快地说,来吧。就这样,徐光耀成了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的一名学员。
那时别的同学已经上了很长时间课了,徐光耀半道插班,学习特别努力,只恨时间不够用。学习了8个月,毕业了,拿到了文学系毕业证书。在文学系学习期间,徐光耀还跑出去参加了两个战斗,回来后写成稿子发表在《冀中导报》上,编者按语对徐光耀的稿子大加肯定,说是这篇作品来自生活,形象有血有肉,避免了公式化概念化,引起学校的重视,给徐光耀记了一功,毕业时又给记了一小功。
毕业时,文艺学院选了6个人留下,组成一个创作组。徐光耀也在其中,并担任创作组副组长,组长是崔嵬。崔嵬是老资格的戏剧家,年龄也大,他们相处得相当好。
《平原烈火》的诞生
1948年,徐光耀被调任华北野战军杨成武兵团办的《战场报》。1949年4月,解放太原、大同后,随兵团在大同休整。
在大同的40天,徐光耀每天干完《战场报》的活儿,剩下的时间就无事可干,部队上没有书,报纸也就两三种,一翻就完了。徐光耀是个脑子闲不住的人,这时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利用这时候写点东西,把自己经历的战斗和感受写下来,写成小说。刚要动笔时,部队调往天津。到天津后,部队住的是宽敞的营房,徐光耀一个人住一间,屋里有桌凳,条件很好。突然又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部队进城了,《战场报》不用再办了。徐光耀便打报告,向上级请一个月的创作假。
徐光耀估摸着,报告批下来怎么也得七八天的时间,这是一段空闲,要赶紧抓住。他把自己往屋里一锁,便开始写。每天早晨写一个小时,然后吃早饭,吃过饭,在屋里一写又是半天。吃完午饭,接一盆凉水连头带脸一冲,再写4个小时。晚饭后到操场连蹦带跳跑上几圈,回来再写上三四个小时,第二天又是如此。到第八天,报告批下来,说报纸不办了,让徐光耀到野战军新华分社工作。徐光耀向领导请求说:“得让我把小说写完再去。”一直写了将近30天的样子,终于完成了草稿。徐光耀长出一口气,把草稿往抽屉里一锁,看也不看,便去新华分社报到了。
1949年底在北京召开华北军区秋季运动会,新华分社派徐光耀去采访,徐光耀就拿着草稿上了北京,想给联大时的老师和同学们看一看。在北京,徐光耀见到了陈企霞,就把稿子交给了他。当时陈企霞已是《文艺报》的副主编。运动会刚开两天,察北地区发生了鼠疫,北京闹得人心惶惶,决定所有的会议一律停止。徐光耀找陈企霞去告别。陈企霞一见徐光耀的面就说,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改改可以发表。徐光耀觉得很吃惊,不敢相信,写得真有那么好,可以发表了?愣了半天,陈企霞给徐光耀提出了四点修改意见,并让徐光耀改好之后再交给他。1950年4月,《人民文学》发表了小说中周铁汉越狱一段。同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平原烈火》单行本,并编入丁玲主编的文艺建设丛书。那时,从解放区来的作家在北京出的书,第一本是《新儿女英雄传》,下来便是《平原烈火》等这一批文艺建设丛书了。
书一出来,徐光耀很快成了名人。25岁便写出了轰动社会的长篇小说,的确非常引人瞩目。在天津开文代会时,徐光耀被请到台上去发言。当时参加会的有孙犁、方纪等一些知名作家,徐光耀位列其中,甭提多兴奋了。
逆境中诞生的《小兵张嘎》
徐光耀的一生,最倒霉的事就是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被打成右派。
徐光耀一下子傻了眼。工作没有了,书也看不下去,脑子里总在不停地想:我怎么成了右派?我怎么会反党呢?一个从13岁参加革命,13岁入党,视革命为生命,视党为父母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反党反革命的反动派了呢?我父亲是老堡垒户,我的姐姐妹妹都参加了革命,把党反倒了我到哪里去呢?徐光耀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拼命往书堆里扎,日夜看书。但还是不行,一套12本的《莎士比亚全集》,看完了,却一点也记不起来,连里边的一个字也记不住。徐光耀有点害怕了。
怎么办?这时,徐光耀想到看过苏联一个叫捷普洛夫的写的一本《普通心理学》,上面讲如何控制情绪,方法是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怎么转移方向呢?能干什么呢?徐光耀想,我只会写小说。对,写小说!只有写才能“集中精力,转移方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写,要写,而且要写轻松的题材,要能让自己的情绪转化过来。写什么呢?他记起了《平原烈火》刚出版时,有一个朋友对他说,小说好是好,就是里边有一个叫瞪眼虎的人物没能展开,刚出场就没有了。对这个人物,他也觉得有点煞得太急了。对,就写这个瞪眼虎,把这个嘎小子写一写!一进入情况,兴起新的兴奋点,徐光耀就再也不烦了,开始想各种各样的嘎人嘎事,小时候熟悉的,本村的,外村的,部队上的,古书上的,戏里的,所有看见的、碰上的嘎人嘎事,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像嘎子堵烟囱,用的就是村里一个淘气小孩过年时的事,摔跤咬人用的是小时候看的小说《三侠剑》里的金头虎贾明的事,此外还有木枪换真枪等,都对塑造嘎子形象性格起到重要作用。
人们老是说,徐光耀写嘎子写的就是他自己。其实在徐光耀来说,他自己并不是嘎子,他是一个认真、古板、严肃的人,但从内心来说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性格,嘎子的灵活、机智、英勇、果断都是徐光耀向往的,徐光耀希望自己成为嘎子,嘎子是徐光耀理想中的人物。
写起小兵张嘎来,徐光耀果然从沉陷不拔的状态中“拔”了出来,吃得香,睡得着,特别是一回到战争年代,回到战友当中,回到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徐光耀把一切烦恼全忘了。有一天他正趴在桌子上写,突然听到一声炸弹响,抬头一看,原来是风把门关上了,徐光耀马上意识到,自己转移方向成功了。
开始写时,徐光耀把想到的嘎人嘎事列了有20多条,准备全用在瞪眼虎身上,然后分析其中哪些事可用在小时候;哪些又是稍大些的嘎子干的;哪些是有了一定的战斗经验,较为成熟时干出来的。把顺序排列出来,这样就有了一个大体上的结构。怎么写呢?写小说对文字要求极高,徐光耀在这时觉得自己还没能够完全静下心来,恐怕写不好,那就写电影剧本吧,剧本对文字要求不严,就是对话较讲究,而对话要求尽量少。徐光耀于是开始写剧本。写到一半时,遇到一个卡子卡住了,用尽心思怎么想也过不去。这期间徐光耀的体力有所恢复,精神也好一些,就又转过头来写小说。半个月,小说写好了。然后又依着小说的思路回过头来重新写那半截剧本,很快剧本也写完了。
《小兵张嘎》呈现了徐光耀的亲身抗战经历,把自己的血肉生命全部投入进去了,为了给嘎子找一个理想的活动空间,让他生活战斗在一个美好的环境里,徐光耀调动他所有思绪,想自己到过的地方,忽然想到白洋淀,那一望无际的淀水,有着排山倒海般气势的芦苇荡,更勾起了徐光耀连绵不断的回忆。对,就让小嘎子在这里吧!于是,就有了书中的一切。
不是结尾
品味大半生走过的道路,已过“古稀”之年的徐光耀感慨万千,细细咀嚼,给自己归纳了四个特点:
一是党的观念很强,非常信任党,依靠党,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决定,从不讲价钱,把自己的命运已经和党连在一起了。
二是一生办事比较认真,不管干什么,干就想干好。从不马虎,也绝不弄虚做假绝不偷懒。
三是肯吃苦,不怕吃苦,对自己要求是很苛刻,从不追求享受。如果有两条道,一条很容易走,但不扎实,容易走偏,而另一条要吃很多苦才能走通,我肯定会选择后一条。
四是太单纯,说实话,说直话,有些话可以不说,但不可以说假话,不可以说违心的话。
这就是徐光耀,一个坦诚率真得通体透明的徐光耀。
这就是徐光耀,一个纯朴憨直得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徐光耀。
面对徐光耀那慈父般的微笑,你会感觉到世界上的一切是多么美好;面对徐光耀那似乎能穿透一切、洞察一切的犀利目光,你会感受到世界上一切假恶丑的东西都无处藏身;面对徐光耀那艰难岁月雕刻出的坚毅面庞,你会慢慢读懂《小兵张嘎》,读懂《平原烈火》,读懂《四百生灵》,读懂徐光耀为了正义而凛凛然一身傲骨,坦荡荡一副衷肠,可以不说话,但永远不可以说假话,永远不可以说违心的话的人生诤言,也会慢慢读懂如“嘎子”一样珍藏在徐光耀心中,珍藏在整个人类心中的一颗永远不会衰老,永远鲜活蓬勃的美好灵魂。
我们祝福徐光耀,祝福所有真善美的人们。
(来源:原文刊于《长城》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