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美构成了中国园林的境界追求,是造园之“道”,而人工智巧则是实现自然美景的途径,是造园之“艺”。在造园的“艺”与“道”之间,横亘着一座过渡的桥梁,那就是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中国古代的著名造园高手,有许多都擅长绘画,有的本身就是著名的山水画家,如谢灵运、阎立德、王维、白居易、俞征、倪瓒、文震亨、计成、顾仲瑛、李长蘅、王世贞等。这并非巧合,而是因为山水画与造园,都是再现自然的艺术,山水画是在纸上重现胸中的山水与自然之趣,而造园则是将它付诸实物实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山水画乃是造园艺术的蓝本。计成在《园冶》的自序中说过:
不佞少以绘名,性好搜奇,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游燕及楚,中岁归吴,择居润州。环润皆佳山水,润之好事者,取石巧者置竹木间为假山,予偶观之,为发一笑。或问曰:“何笑?”予曰:“世所闻有真斯有假,胡不假真山形,而假迎勾芒者之拳磊乎?”或曰:“君能之乎?”遂偶为成“壁”,睹观者俱称:“俨然佳山也!”遂播闻于远近。
这是一代造园大师的自述。他说自己少年的时候就以绘画驰名,性情喜好游山玩水,搜奇寻胜,最倾慕的是关仝和荆浩的山水画。荆、关是五代时人,中国艺术史上著名的山水画家,他们的山水画以气势浑厚、构图丰满著称。计成先是到北方和楚地游历,后来回到吴地,在润州(今镇江)安家。镇江山清水秀,风景极佳,许多当地人却不懂得欣赏,常常用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在花木间堆积假山。计成看后常常哑然失笑。别人问他为何发笑,他回答说:“这世界上正是因为有‘真’,才有所谓‘假’,既然造‘假山’,为何不摹仿‘真山’,却仿照祭祀春神勾芒时所垒的石堆呢?”他偶然间露了一手,用石头堆叠了一座壁山,几可乱真,大受称赞,于是声名鹊起。从这段自白来看,计成造园,实际上是从山水画中获得的智慧和方法。
叶圣陶先生说过,中国园林的共同点和一直追求在于,“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总之,一切都要为构成完美的图画而存在,决不容许有欠美伤美的败笔。他们唯愿游览者得到‘如在图画中’的实感”。那么,古人造园,从山水画中汲取了哪些智慧和方法?山水画是如何构成中国园林的蓝本的?
首先是空间的布局和设计。园林之美,归根到底是要营造一种空间的艺术之美。前面说过,为了在有限的空间中营构无限的美感,造园者极其推重借景,发现了远借、邻借、仰借、俯借等造景方法。这种仰观俯察,远与近取的空间布局,就是从山水画技法中获得的启迪。北宋画家郭熙在总结山水画的空间布局方法时提出过著名的“三远法”: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
高远、深远与平远是中国传统山水画最基本的三种构图方法。因为观赏者与景物的位置关系不同,人在欣赏景物的时候,视线往往有仰视、平视和俯视三种。而每一种位置关系和视线中,景物所呈现出的风貌也是不同的,要在一张平面的纸上呈现出如此丰富多彩的景观,突出风景的多样性,就必须遵循以下的绘画原则和方法:高远之景的色调往往清新明媚,气势飞动突兀;深远之景的色调往往晦暗深重,重叠反复;平远之景则依视线的游移而时明时暗,缥缈淡远。这是绘画中的空间构图方法,古人在造园叠山时,尤其重视借鉴“三远法”来设计园林空间布局,营构画意。然而,绘画是平面的、二维的,而园林则是立体的、三维的,如何在三维空间中呈现画意?这就要取其意趣而弃其形骸了。造园叠山的“三远法”,主要是要分别营造出突兀、重叠和缥缥缈缈的意境,而这三种意境,则需要通过对园林空间的高低、远近和重叠的掌控来实现。如叠山时,以园林的主视点为中心,其基本原则是近山高、远山低,近水低、远水高。"这样,首先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营造出突兀的山势与幽深的水意,而当登近山远眺时,又能呈现出深远或平远的远景。平远主要依靠开阔平朗的空间布局来营造,而深远则通过闭合的空间设计来凸显。如《红楼梦》中写道,大观园门户初开:
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有大邱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这处假山,并非大观园中的主要景观,而是起隔景作用的嶂壁山,贾政的议论便是明证。但它也并非纯粹的屏障,而是采取了高远的叠山之法。山上遍布奇石,苔藓斑驳,佳木林立,又微微露出羊肠小道,吸引着游客凌绝顶、赏奇景。这一座山,综合了高远、空间闭合等多种造园手法,真如那些清客帮闲所说的,“非胸中有大邱壑,焉想及此”!
贾政诸人上了假山,穿过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走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这就是近山高、远山低所营造的缥缥缈缈、开阔冲融的平远意境了。置身高处,环顾周身的葱茏花木,俯瞰深涧中清澈的溪流,与远处隐隐的亭台楼阁,色调之明暗、景观之虚实的对比尤其强烈,这就是造园从山水画所受的第二种启迪布景之虚实、色调之明暗等的对比。
虚实相生、明暗相映是中国传统艺术创作的基本原则,宗白华先生曾概括说:
以虚带实,以实带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结合,这是中国美学思想中的核心问题。
从中国山水画的艺术实践来看,景物的布局与表现手法,如有与无、详与略、轻与重、黑与白、浓与淡、干与湿等各种对立统一的创作技巧,全都是以虚实关系为主导引申出来的。”清代画家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说:“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续、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缥缈,此生活之大端也。”这里所说的“生活”,是指富于生机和活力,体现出宇宙自然之道的“活泼泼”的自然和社会现象。既然山川万物本身是奇正相倚、虚实相生的,那绘画自然要遵循这一基本原则,表现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使笔下的景物“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有跳、有潜伏、有冲霄、有男、有磅礴、有嵯峨、有鑽屼、有奇峭、有险峻……”总之,要“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既然自然山川万物之道暗含了虚实相生的内在逻辑,那园林作为人造的自然空间,追求“造景天然”,就必然要遵循这一逻辑的规定。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说:“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这样的道理不难体会,但要诉诸实践,尤其是将原本二维平面上的“虚实”,用墨的浓淡、干湿、黑白与线条的粗细、景物的有无等,转换到三维空间中的竹木花石和亭台楼阁的布置上,实在颇费心思,胸中若没有大丘壑,恐怕难以“使大地焕然改观”了。沈复在皖城(今安徽潜山县北)南城外游览过一处园林,堪称虚实相生的造园典范。这座园林背靠城墙,南临湖水,东西狭长,南北短促,很难经营布局,设计不好的话,园中景致几乎可以一眼收尽,没有余味。园林的建造者为了克服这一困难,采取了“重台叠馆”的造园法:
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这座园林,既然选址恶劣,没有营造景观的纵深感、层次感的平面空间,那干脆就将把原本平铺的景物立体化,将庭院和花园搬到屋顶楼上,在楼上再建造临水的回廊,这样原本纵横布列的虚实景观,如“实”的假山、花木,与“虚”的庭院、高轩、水池等,转换成了上下交错的立体布局。又充分发挥了借景的手法,把南面浩渺的湖水借来,成为凭栏远眺之一景。游人穿梭在厅堂、楼阁、庭院、回廊、花园等不同的景观中时,实际上是在曲折回环地上下游走,却忘记了身在空中之虚。这座空中花园,还借鉴了西洋建筑的样式,给人一种身在异域的惊奇感,自然要远胜于一般的园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