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的脱口秀综艺《喜剧之王单口季》,付航来了。这位在短视频平台拥有超过1200万粉丝,总播放量超过70亿次的脱口秀演员,参加了自己的第一档脱口秀综艺。在一个连续录制十几个小时导致现场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深夜,付航登场,几分钟后,场子沸腾了,这是他在线上综艺里的第一段表演,拿到了全场最高分。
尽管他与观众的线下互动视频早已火遍全网,他的演出门票一票难求,但对于通过线上综艺了解脱口秀的广大受众,付航这个名字是第一次进入很多人的视野。其实,付航是个普通人。在他成为一个线下票房大卖的脱口秀演员前,他是个默默无闻的脱口秀演员。再往前,他是外语导游,是客服接线员,是私人会所的前台。再往前一点,他是普通的大专生。他没有特异功能。
圣洁的白光
付航是疯子。小剧场脱口秀演出,他就曾因演直升机太卖力,把胳膊给甩受伤。「当时叫疯狗派。」常和他一起演出的李征说。第一次到大剧场商演,他上来就从舞台冲下去,一直冲到最后一排。「你的情绪顶到那了,你控制不了你自己了。」他说。后台演员纷纷说,付航真是体能型选手。他习惯在台上疯狂地喊,劲儿给得特别足。为了热场,他曾经拿双截棍上去甩,还表演过鲤鱼打挺。一个同场演员都懵了,「兄弟你是不是打过兴奋剂,你精神好像有点问题。」他不以为意,「观众不笑的话,我才有问题。」
付航是煽动家。小时候挨打了,同伴在哭,他上来一顿煽动,直说得群情激昂,纷纷喊着要报仇——「完了之后下次打架还是不敢上。」他说。他成年之后结交的朋友梁彦增对他这种能力深有感触,第一次见面,付航就展现出夸张的外向。「以后咱们就是过命的交情了,这类话术那时候让我很震撼。」梁彦增说。一群脱口秀演员吃饭,他逐个说出每人「跟他单独的一些过往渊源和羁绊」,带着真情实感,差不多把人说哭。
付航是唬烂大师。「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小秘密没有跟大家说,我的体脂跟李小龙是差不多的。真的就因为我自幼习武,还是有一定的战斗能力。」在他唯一录过的一次播客里,他一本正经地说。除了他三年级以前确实上过武术兴趣班,其他都是开玩笑。我第二次与他见面,他上来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今天看您,感觉跟我越来越像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连相了。(我)恍惚了。」这个对话发生得实在过于无厘头,并且我确定我们五官毫不相似。他的朋友刘仁铖告诉我,他们完全不熟时,付航夸他像鹿晗。
付航是话痨。不需要提问,他源源不断地讲下去,在不同话题间跳跃。他本来在聊大专从旅游英语转到酒店管理专业,转而谈起他不错的英语水平,源于爱看英文脱口秀和电影;又沿着电影,聊到他最爱周星驰;他一拍腿,「我要去见星爷了」,因为在最近脱口秀综艺录制里他所在阵营胜出,作为奖励可以去趟香港;继而他聊起了这个名为《喜剧之王单口季》的节目。以上所有话题的无缝切换,发生在不到两分钟时间里。无论聊任何话题,我们都像是同时聊着五个话题,平行推进。
如果说这些只是特征或者特质,1994年出生的付航真正的特异之处,是他的一种能力——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经常有一些时刻,日常生活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置身在电影的一幕里。「我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角色。」他说。
这些时刻出现在少年时打架,「我就觉得自己是方世玉」,他进入到武侠片模式。这些时刻出现在他人生的低潮时刻,周星驰的电影被唤醒了。「每一个小角色可能是最开始被欺负,后来就慢慢地逆袭,他的电影肯定是这样。大家都喜欢看,因为他能让底层人民看完了之后套到自己身上。」他说,「我把自己幻想成周星驰电影里边的小人物。」
有时,会有一些超现实的画面出现。那是令他永生难忘的一次摇滚演出——为了参与在校礼堂举办的女生节晚会,他放弃一门补考,导致大专延迟一年毕业,这有点热血动漫的味道了,但这还不是重点——作为主唱的他,当着校领导和600多观众的面,在台上脱掉上衣。当衣角撩起,盖过他的眼睛,视线变得黑暗,又一瞬打开时,他眼前竟然全部是圣洁的白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欢呼声有如山呼海啸。
「一道雷就劈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永远记得。」他沐浴在白光里,唱着Bon Jovi的《It’s My Life》,「我跟自己说,付航,这是你人生最快乐的那么一个瞬间。」
互动信条
很多人是通过视频平台认识付航的,在抖音上他有超过1200万粉丝,总播放量超过70亿次。他发的视频很大一部分是他脱口秀表演正式内容开场前与观众的互动。互动不同于反复打磨过的段子,来自于与观众聊天中的即时出梗(「梗」即笑话铺垫之后的底、包袱,英文是punchline)。不少演员擅于此道,但论及出圈程度和粉丝数,没有人可以接近付航。
付航即兴互动信条第一条:天赋。「即兴是命运赐给你的,你没天赋,你永远都是0分,」付航说,「段子可以努力到及格。」
这种天赋,在他小时候是以另一种形式显现的。他一向擅长聊天时逗人闷子。「你就不该上学,你该说相声。」初中老师对他说。他以前以为是老师讽刺他,现在他觉得,老师是真心那么说的。
其实,他与观众互动时非常紧张,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与讲段子完全不同。但他的紧张并不体现在语速变快或者肢体颤抖,外界根本无从发现。唯一的破绽是,上场前他会疯狂地喝水、跑厕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有多么惊慌。但这种掩饰,本身也构成一种天赋。「他的松弛感是任何演员都做不到的。」常给他做开场主持人的杨三金说。
一些演员的能量场是在演出过程里循序渐进地打开的,但付航总在登场的一刻,就把能量顶到满。他喜欢一上场做一个把手探到耳边听观众掌声的动作,那架势分明就是一个摇滚明星或者一个UFC摔角手。「互动前提是有一个心态,你绝对地自信和放松、忘我,你才足够的专注,你给出来那个反馈才是最狠的。」资深喜剧从业者冯子龙说。
互动信条第二条:新鲜感。
演员与观众聊天的话题无非那么几类: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您是哪里人?您和身边这位男士是什么关系?一个正当怀疑是,付航的自媒体平台发过几百条互动视频,那么他会陷入某种重复套路吗?如果你看过那些视频,你会发现,新鲜感是层出不穷的。据付航说,每当观众说完话,他脑子里会迅速浮现三四种接话方式,他会选一个最意外的、最特别的那种。这似乎过于神奇了。他又在瞎掰吗?颇有个人互动风格的演员梁彦增告诉我,他通常只有一个直觉式的回答,在那瞬息之间,他更多考虑合不合适,若不合适就再想一个。
付航引领着新的互动玩法。其中一招是,上一个观众讲完,他猝不及防地把话筒移向另一位观众的嘴边,让观众补充完整他讲了半截的句子(比如他问:「你觉得刚才这位大哥很......」),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一些互动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们也是坚持把脱口秀叫做「单口喜剧」的一群人)认为,这样做等于把出梗的任务交给了观众,有违演员本职,付航并不在意。
我看了一场付航的演出。杨三金作为主持人先出场,与前排观众进行了一轮大约20分钟的互动。这似乎为随后作为主角出场的付航继续互动,设置了某种障碍,问题已经问过一轮,新鲜感丧失了。但恰恰相反,他上来就直奔那几位回答过的观众而去,「刚才有个人说自己是总裁是吧?」杨三金像是给他做了基本的信息梳理,这个基础之上,他进一步更高效翻着包袱。「能接上更好了,省得我浪费时间。没有的话也无所谓,现找这东西我太会了。」他告诉我,其他人表演时他都在后台认真听。
通常来说,脱口秀互动最怕观众不真诚,自己带梗,但在付航这里,「总裁」是不是真总裁不重要,对方说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也不重要。他有能力让对话变得好笑,而且越荒谬越容易出梗。他与「总裁」的对话引爆全场,还制造了「总裁」与其他观众的联动。但几天后付航与我见面,说他并不打算把那场片段剪辑放到网上。他感觉没有达到他的标准。在抖音赢得受众注意力,他的对手不止其他脱口秀演员,还有热舞视频。「我必须三秒就得有一个(爆)点。」他说。
互动信条第三条:提前预案。
即兴并不意味着全然不做预判。他设想过各种突发状态出现时,大致如何应对。不停插他话的,违规录音录像的,撒酒疯的,观众之间打架的——现实中确实都发生过了。
如果有人往台上砸酒瓶子呢?
他不假思索地就演上了:「这大哥多有素质,太好了,这是祝我什么?岁岁平安!」他继而停下来解释,平常语气说「岁岁平安」,是得不到效果的,得逐字从嘴里迸射,「祝我岁!岁!平!安!你得把那气儿顶上去,你顶着观众一下,就鼓掌了!」
如果有人往台上扔钱呢?
「怎么接?拿手接!大哥你要真扔,我拿脸接也行。」他不以为意地笑了,「扔酒瓶子这事咱想应对方案,你要扔钱,咱想怎么加大力度!」
哪怕对方说自己出轨了,他都有若干套应答方式。在Chris Rock在奥斯卡颁奖礼被掌掴事件后,他想过如果被打的是自己,该如何幽默化解。
除此之外,互动对话中他要预判走向,要想到两到三步之后。他得带着观众走,而不是反过来。如果他感到观众后面说的话会陷入尴尬或者带来风险,「你就给他完全不一样的一个话题去聊」。
互动信条第四条:服务意识。
脱口秀圈里的一个共识是,带有攻击性的互动容易出梗,演员通过取笑、讽刺、否定某一个观众,赢得更大范围观众的笑声。早年付航也这么干过,但他认为自己过了这一关。他不想让任何人感到被冒犯。
如果是和一对男女对话,付航举例,「你不能让那个男孩难过,你不能让那个女孩难过,你不能让在场的观众难过,你也不能让看这个视频的网友难过,你不能触碰的东西太多了。」在搞笑之前,他在大脑里需要迅速做出判断,这两人关系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女孩到底喜不喜欢男孩。「你接不住了,等于把人一天都毁了,你接好了,等于是为人家助力。」
「我服务意识特严重,我觉得(观众)您来了是衣食父母,我就得服务。」付航说,为此他宁可把自己摆得很低。这些话他也常和团队里的人说。「你要时刻谨记,观众是上帝,你必须把他哄好。跟我们互动的人也得高兴。」杨三金向我复述道。
在线下互动时,观众常掏出香蕉逗付航。他外型确有几分像猴子,但这个桥段之所以变成名场面,也是他顺应了这种玩闹方式,并主动将其传播效应放大。「脱口秀演员都认为自己是个文化人,我要这么讲段子,我高你一层,你觉得我牛。付航是反向操作逻辑,在绝对的好笑面前一切都是浮云。他通过一些很抽象的东西,装傻也好,扮傻也好,让观众取得一种愉悦。」冯子龙说。
互动信条最后一条,也是他认为最重要的一条:真诚、善良。这听起来像是在讲一个普世的做人道理,而不是在聊一项语言艺术里的细节技术?
「大道至简。」他说。
生存哲学
让我们先忘掉真诚、善良,在付航的青少年时期,他的字典里只有一个词:侠义。无论接触到什么媒介,他好像不由自主被推向同一套叙事框架,吸收的都是同一种养分。
看动画片《黑猫警长》,「我就老感觉我得惩恶扬善。」看武侠小说,「我觉得人路见不平,就得是一声吼的这种状态。」看武侠电影,他念念不忘的也是一个侠客在得到村里大娘施舍后说的话:「我会对得起你这碗米饭的。」他为这一幕眼泪都掉下来了。
回到具体的校园生活里,这个北京长大的少年打了很多场架。他不霸凌别人。「看武侠电影怎么可能欺负人呢?」他说。他经常卷入莫名其妙的「战争」,基本分为两种:一种缘于他的面相,看着有点痞、混不吝、欠收拾,用北京话说,「挂相儿」,那些比他更大的坏小子就专找他麻烦。另一种是朋友需要他,他就得上。
这个世界不是按照他的想法运转的。他在家里把弹力球扔到墙上反弹砸自己,以练习躲避攻击的反应速度。没有什么鬼用。两帮孩子茬架,他想像大侠那样,一对一单挑,结果对方一拥而上,就打他一个。对方的社会大哥想放他一码,用手拨弄着他脑袋训话,本来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这性格就还必须得反击,又给我一顿打,我鞋都打飞了。」课间他替朋友出头,挨了打,朋友却不记他的好。「你咋那么高兴?」他责怪道。朋友好像被说难过了。但是一放学,「我看丫还是特高兴。」
中学时,他不是那种很酷的人。他爱给同学讲笑话,但他承认,同学眼中他不过「是小丑那类的角色」。他小号考过业余十级,但吹小号对于女生没有任何吸引力。到了高中,他在意起外在形象,「要营销自己了」,但装腔作势轻易被现实撕破——还记得他经常打架吗?说得实在点吧,挨打居多。「你要装,完了别人把你的装撕破,比那种纯被霸凌可能更让我难受一点。」他说。
很多年后,他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挨打的经历。挨打甚至成了身边人与他的固定的一个梗,就像「北京孩子人人打过大张伟」的那个著名网梗一样。「我小时候听说过他,基本上人家孩子多多少少都知道的。」同在一个区里长大的杨三金对我说,「他好伸张正义,挨打从来不是自己想打架,替人出头。」不过问到付航时,他摆摆手:「他完全是放屁。他跟我根本以前一点都不认识,他说以前高中听过我估计也就是瞎说。他爱捧我,但是其实我没有他说的那种......」
在当年,挨打不好笑,更不酷,是疼痛青春里的一部分。有次他在操场打篮球,「过来其他班的人咣咣揍我」。班里同学都老实,没人帮他。疼倒是其次,他觉得太丢人了。女生过来问他有没有事,他死要面子,非说是闹着玩。如果真被女生发现了什么,「我可能就自杀了,我这么要强的一个人」。这种斗殴偶尔变得非常危险。他被打至呕吐。脑袋曾被敲凹进去一块。
但现在,付航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他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成年之后,他从没有打过一场架,甚至连一次吵架都没有。有次在地铁,一个保安吐痰吐他身上了。「没事,你给我拿张纸就行了。」他说。但那人不承认,也不给他拿纸。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把这事改编进段子。
一个叛逆期天天打架的人,为什么长大后却如此回避冲突?「因为吃过太多亏了。挨打的确疼。」他笑嘻嘻地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知道珍视的东西是什么。家人。8岁时他听说家人被欺负了,他便揣了「武器」在身上恨不得要攻击,「我很小就有那种保护家庭那种感觉」。到了现在,保护好家人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
还有舞台。「我手里捧了一个水晶,水晶就是我的那个舞台,我想用尽全力来保护我这个东西。我特珍惜这个舞台,我特珍惜那个麦克风。」他说。
所以他不录播客。他害怕剖析自我、袒露内心,害怕一句话没说好,给自己惹来麻烦——在接受《人物》访谈后,他请求版权方把自己唯一录过的那期播客下架。他看似口无遮拦地开玩笑,但谈及人际关系的话题时,非常含蓄,不愿伤害任何人。在我们交谈时,他不断地提醒着,不要写到这个人名或者那个话题。在我这些年接触的所有脱口秀演员里,毫无疑问,他是最为小心翼翼的人。这与他舞台上的疯狂形成极大反差。
而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小时候遭受的暴力,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创伤,也没有影响他的人格塑造?
付航给我过不同的答案。「我自己也不对。」「互相的朋友可能也都认识,不是那种特别过分的,就很容易原谅。」挨打让他交到了一些真正的朋友,「我吃了一些亏,他们就会跟我比较近,一直愿意跟着我玩。」
还有,不要忘了,他有能力把自己的生活想象成电影。「强胜弱这个世界太多了。电影它只拍弱胜强。」所以,他只是暂时被压着打的弱者,他相信电影啊。
我无法确认,哪个是真实的答案。付航是个喜剧演员,他的讲述里总夹杂着戏谑,真真假假混在一起。
侠义只是现代世界的童话,成年的付航不再把这个词挂在嘴上,但他有一套近似的价值观。他早期合作的俱乐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仍代理他的演出,直到近年才结束,尽管中间他早有了单飞的机会,用他的话说,那是「给他第一碗饭吃」的人,他愿意出让一部分收益。而对犯了旁人看来完全难以原谅过错的旧交,他也不愿撕破脸。「他真的很在乎江湖义气,这就是他的生存哲学。」朋友刘仁铖说。
「他非常像晁盖这种类型的角色,不像活在现代的人的感觉了。他是真心实意想跟兄弟们共富贵。」梁彦增说。付航团队里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发小或者以前就认识的演员朋友。杨三金和付航在2020年录综艺节目时混熟了,后来和原经纪公司解约,没活了,「他就说兄弟你来我这干。」杨三金不会互动,问付航能不能模仿他。你随便,付航说。
和他的团队打交道,你会发现,好像传染一样,人人身上都有点付航的神经病气质。李征刚割了双眼皮,眼睛肿胀,敷着冰。我问他是否和付航发生过矛盾。他回答:「有次抓了个屁,丢到他嘴里,他真生气了。」看我愣住了,他把手放到臀部,又讲了一遍。
每次演出结束,演员们会坐一辆车逃离人群,因为剧场太小了,如果观众拥堵恐怕导致安全事故。其他人早早就上车等,主持人杨三金需要在台上收场,所以最后一个走。我提前退场,刚好赶上他像百米冲刺一样奔向出口,与我擦身而过,他头也不回来了句再见。车就停在台阶下,待他跳上去,一溜烟拐走了,赶在第一批观众迈出剧场门前,就像载着一伙疯狂的劫匪。
回到那两个词,真诚、善良,这是付航现在希望在台上台下都能做到的。最近一次演出互动,观众对他说,付航,我好喜欢你。「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定住,我左脑要幽默,我右脑说你干嘛,你可以真诚一点。」他回忆。对于观众的这句话,他决定不用刻意搞笑。
我也很喜欢你,他坦然地说。
普通人
其实,付航是个普通人。在他成为一个线下票房大卖的脱口秀演员前,他是个默默无闻的脱口秀演员。再往前,他是外语导游,是客服接线员,是私人会所的前台。再往前一点,他是普通的大专生。他没有特异功能。
他说自己原生家庭算得上完美——对于总是能够挖掘负面情绪的脱口秀演员群体来说,他对原生家庭的看法绝对算是少数。他父母向来信任他,鼓励他。「我们从不望子成龙。你看我这样,我都不是龙,我怎么可能教你是龙?」他父亲从小对他说。「只要你能自食其力,以后出去当服务员你也饿不死。」他母亲说。
父亲一辈子都是个老老实实的文员,但在付航的认知里,也有一个「侠义」时刻。高中时有次,几个孩子逮住他打了一顿。他要回家报警,父亲一下把电话摁住了。「你本来也是跟别人打来打去的。人没报警,你要报警,你不是给人高考耽误了?」父亲说。
父亲没有站在儿子这一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理解。他的思维方式各方面都会影响我,他说完我就理解了。」他说。
他感到,成绩不好的孩子很容易被歧视、被调侃。他有次在公交车让座被老师看见了,跟他说没想到付航你人品还挺好。「我很诧异,差生也是有优点的。」他说。那种沮丧的感觉在大专一直延续。「我们每天都是在听这些话,那种感觉好像是所有人都在说我们是垃圾,我们没有什么未来。」他说。
付航想找到自我实现的方式。在大专,他开始玩摇滚了。他在网吧里认识了一个会打架子鼓的人。两人一拍即合。付航没学过唱歌,一唱高音就跑调,但贵在敢唱,就做了主唱。他们在学校旁边农田租了个小房子排练。鼓手把舍友介绍给他,他有了贝斯手。贝斯手和鼓手又带他一块去见学校高年级的一个「大长头发」,叫老胡,他成了主音吉他。一个一个凑,队伍不断壮大。
他们拎着音响到处演,学校中间随便找个地就唱,反正没人管。赶上招生活动就问,「这个需要吹拉弹唱吗?」别管对方说什么,他们都当成答应。付航没有创作能力,全部是翻唱英文歌。他们还曾去过Mao Live House演出,是别的学校社团组织的,他们只是作为垫场唱了两三首。他发挥极差,热得差点休克过去。「再也不能穿秋裤上台了。」他总结。
但平庸的大专生活变得不一样了。「从小第一次感受到站在台上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非常迷恋。」他说。
然后就来到了那场女生节的演出,那场有白光出现的演出。他在很多场合骄傲地谈过那次演出。在播客里,在之前采访中,在与我交流时。但当我真正看到演出照片时,与想象截然不同,没有流光溢彩的LED屏,没有弥漫的烟雾与飞扬的金色纸屑。那只是一场常规的校园演出,小小的舞台,粗糙的背景板,台上的每个人都平凡无奇,没有一个留着摇滚青年的长发——付航声称他是在这之后才留着长发的,而此时唯一留长发的老胡没有被拍进这张照片。付航的确脱掉了上衣,但跟酷也没什么关系。他还向我透露了一个有损演出严肃性的细节:他身后的「吉他手」是临时加入的,根本不会弹,吉他没插电,就是上台装装样子,玩一下。
最后他喊了口号,「摇滚不死」,就因为超时被轰下去了。「在乐队里边,像我们这种屁都不算。」他后来说。
那圣洁的白光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是大脑里面的,还是视线里面的。也许是灯光太闪了,产生某种暂时的失明。也许根本没有那片白光,重置的只是他的记忆。也许,他又进入了自己臆想的电影里。
也许这就是付航的一种超能力,他有意愿,也随时准备着,把生活里那些其实平凡、不起眼、并无太多光彩的瞬间,变成一个高光的片段。而这种能力,让他穿越了许多灰暗的日子。
那是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他又回归为那个平凡的付航。乐队的故事走向一个草率的结局。因弃考而延迟毕业的那一年,大部分的乐队成员都毕业了,留下的吉他手想自己当主唱,拉了几个新生自己组队。「我被架空了,再去的话我也去不了了,因为人家不欢迎我。」付航说。
进入社会的日子里,他总会想起那场有白光出现的演出,「天天反复地在你大脑面前跟过电影似的」。日子平淡如水,他再也没有当众唱过歌。他做会所前台,总开错房,被调去大堂值守,他从此调侃自己为「保安」。他做客服,不停地接着售后电话,他上来先报工号再报自己名字,而客户上来基本就骂人,他没做多久就辞职了。他做外语导游,他特别爱讲解,但是实在遇到不会的问题就瞎编,逗得老外哈哈大笑,直到外国老太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说:「维基百科跟你说的不一样啊。」这是野史,他说。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重组一个乐队,每周六能免费给人演出。但组不起来,从前的朋友都上班了,心思不在这。他又想进说唱圈,尝试自己做Beat,发现有技术壁垒,没人带,根本入不了门。「感觉我灵魂枯萎了,每天也没精神头。」他说。
毕业几年后,有次他回学校宿舍找人玩,竟撞见了「大长头发」老胡,乐队当年的主音吉他。付航说,大哥你早就毕业了,你怎么还住这儿呢。老胡说,这儿便宜。付航想起「大长头发」以前总对其他人爱理不理,但一开口就特别爱聊「Metallica」,他弹Metallica、sum41以及枪花的《Don’t Cry》简直一绝。他是那个草台班子乐队里无论形象还是技艺最摇滚的人,现在他蹭住在宿舍,教人画画为生。而学校上任摇滚社社长,一张口就是黑嗓,唱死亡金属特别厉害,后来去当了电工。
俩人端起白酒喝,拿出不醉不罢休的架势。但喝了两口都喝不下去了,只觉得再喝下去百无聊赖。于是付航准备走了。
告别时,老胡问:「航子,其实你真的你现在在干嘛呢?」
付航说:「哥,我干保安了。」
「你还是得上台,我记得你当时那种激情,你那种激情其实是天赋,」老胡说,「你必须还是得上台。」
脱口秀流浪汉
女朋友感受到付航不快乐,她不断支持他做不同的尝试。2018年前后,她给付航看了一些网上的脱口秀视频,鼓励他登台。付航马上就爱上这门艺术,感到自己为此而生,「发现我是个天才,我太厉害了」。过去埋下的所有种子都在发芽,他是个走音的摇滚主唱,但他不怯场,他是个也许算不上称职的导游,但他搞笑。
他疯狂投入其中,「当时创作速度真的不是吹,一个星期写15分钟完全不一样的内容,不好笑就是快。」他找到了玩乐队时的那种感觉,不是为了名,不是为了钱——有时还要贴钱,下班晚了他打车去赶开放麦。「就这么简单,我喜欢舞台,我想分享快乐不源于任何人。」他说。
他在台上的激情就远超其他演员,这其实也是一种策略选择。他知道自己刚起步,整体表演不行,「你得拿状态顶」。笑点不足但用力过猛,会显得尴尬,但他的经验是,「100分满分,你顶到100分,观众也会觉得尴尬。但是你只要顶到120分,突然有一瞬间顶穿了,观众就会觉得这个人有点怪怪的好笑。」
可以想见,当时很多人并不能接受他的风格,2018年,行业标杆是周奇墨那类云淡风轻讲述自己生活观察的演员。但付航的状态不会受外界影响,不论别的演员如何议论他,不论台下坐的人有多少。「从最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是顶满120%,不管是什么场合。」他说。
他到处找演出机会。为了得到头部俱乐部负责人的青睐,他去酒吧社交。嫌酒吧的酒太贵,他在外面买了啤酒,拿书包背着进去,塞给对方。有人把他当成怪人,对他爱搭不理。「一次都没成功过,等于全失败。」他说。
那段经历会令他感觉卑微吗?「我的性格我只解决问题,我不把太多精力放在解决情绪上。」他回忆。
「他这个人吧,虽然邪气,他其实有一种漫画的中二精神。」后来认识他的冯子龙说。
他结识了一些圈内朋友,其中就有梁彦增,一个热爱诗歌、留着长马尾的文艺青年。他们像是两类人,如果不是因为脱口秀,他们或许根本没有机会认识。两人都是说了不到一年的新人。梁彦增视付航为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这个人能迅速地让别人了解他,他有那种像人格魅力之类的东西。」他能感受到付航的某种市井狡黠。付航聊天时会引用《十日谈》,但其实他没有真正读过那些名著。他读压缩版,「里边有什么以后他能传播或者是劝慰别人,他就保留下来。」
那时市场对脱口秀认知不高,最早固定去的那家俱乐部不久停办了,他们自我调侃是脱口秀流浪汉,四处找机会。除了开放麦,一个月只有一两次演出。有次演完效果平平,坐地铁时,梁彦增感到难过,付航一路逗他,但无济于事。快下车时,付航突然把手机打开,拉着梁彦增录视频。他们约定,以后能有千人剧场演出,就在大屏幕放这个视频。
「我是付航!」「我是梁彦增!」两个「流浪汉」面对镜头旁若无人地喊。「我们只想说脱口秀!」
一段时间后,梁彦增在某个厂牌得到固定演出机会,但付航还在四处碰壁。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2019年起,他不断往B站传录好的段子,寄希望于在网上打响知名度,有了带票能力后获得演出邀约。
在当时的北京圈子,这样做犯了行业忌讳。「说实话线下演员都不敢把东西发到线上,好不好笑是另一回事,挨不挨骂是另一回事,因为内容就十几分钟,如果我发到线上了,谁来看我线下?」李征说。梁彦增对付航表达过担心,付航说,这样能倒逼他写更多新段子。但当付航往B站传了一个很长的段子,那是他当时最好的一套段子,相当于把家底交付,很多人怀疑,他要就此退圈了。
同时期,梁彦增经常向所在厂牌负责排演出的员工刘仁铖着力推荐付航。刘仁铖也觉得这人不错,但一直没有找到说服老板和其他同事的机会。直到有天,公司断电,无事可做,他便在自己手机上,播放付航的那段很长的表演视频给大家看。在付航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得到了一次完整展示。
从2019年3月起,付航进入该厂牌的拼盘商演名单,最初他只是被放在一个普通出场位次。随着经验增多,现场效果越来越炸,逐渐他后面没人敢接。即便像汪德发这种线下炸场王,都要求不要跟在他后面出场。「后来就发现他只能放在最后。」排场次的刘仁铖说。
他的互动是慢慢开发出来的。本来没有这个环节——他又不是主持人——前面的人演凉了,他在意观众感受,讲正式段子前要把场子重新搅热,所以和观众聊上几句。互动是为了气氛服务的,段子才是目的,无论互动多久,他都要讲完那十五分钟的段子。他兴头上来,互动越来越长,个人演出总时长也达到三四十分钟,拿的酬劳和大家一样,他甘愿如此。北京其他厂牌纷纷向他发来演出邀请,他试过几次,最后只在最早接纳他的那个厂牌演,只有那里给他想演多久演多久的权限。这对别人是个用不上的需求,但对付航是重要的。
他很早即养成习惯,把每一场演出录制下来,回去看一遍,修正自己的口癖或者表演。有时请其他演员帮忙录,录一半「上厕所去了,手机都倒了,什么都录不下来」。
虽然付航一直强调互动主要靠天赋,但冯子龙告诉我,其实付航私下也练习,把朋友假装当观众。「你哪里人,他会每天那样。所以他神经病嘛。」
随时随地,他记录素材。一位演员说,早几年一伙人去KTV玩,付航还在一边写段子。我也见证了这一点:他聊到高中时没有手机,打架时把电话号码抄手上,「我跟这儿拨电话,对面已经开始揍我了。我说你等会儿。」说到这,他停下来咂摸一下,「这挺好笑的,我记录下来。」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就写。
邪火
进入2020年,他进军抖音了。为顺应短视频平台的快节奏,他把完整的段子剪成一个个几十秒的片段上传。突然走红是让他始料不及的。经营了一年的B站,不过五六万粉丝,但抖音发到第四个视频——那是一个东北话有关的段子——竟然引爆了网络。那天他下班,在公交车上传视频,就睡着了,到站醒来,手机炸了,朋友们纷纷发信息说刷到了他的视频。那个视频的总播放量后来达到了3000万次。
「最开始不理解短视频平台,怎么展示完整的长视频。」付航说。但思维很快转变,他研究起「怎么剪怎么发怎么带标签,哪些话题比较有流量」。为了保持更新连续性,他不止发段子,还开始发互动视频。粉丝爆发式增长,「可能一个视频你就涨100万粉丝。」
他有了第一次被陌生人认出来的经历。在他的描述里,那又是一个电影式的画面。有天他走在路上,一个外卖员从他身边经过,猛然一个掉头。你是付航?外卖员问。对,我是付航,他说。我特别喜欢你,我看过你所有的视频,外卖员说。兄弟,这些视频你觉得有啥意思?付航问。不知道,看着好笑,外卖员说。他要拿披萨给付航吃。你不是送披萨吗?付航说。他没要,一起合了张影。外卖员往前骑去,突然一个回头,冲他喊:「加油!」
「就跟动漫里一样,我当时都快死了。像我这种热血青年,我哪受得了这个。我说真没白干。」他回忆。
在朋友刘仁铖看来,这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那时正值疫情最严重时期,所有人困在家里,短视频既是抵达外面世界的仅有渠道,也是逃离外面世界的仅有渠道。付航一直以来都有现场录制,这让他积累了一些素材,他硬着头皮剪出来,所以别人看到的是,即便演出停了他竟然还在持续更新。付航劝过刘仁铖,哪怕买块幕布自己对着镜头讲也行。「但我就是很懒的人,我就没有这种意愿去做这个事情。」刘仁铖说,「他对这个事还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我当时如果愿意做的话,也能有个十几二十万粉丝。」
在脱口秀圈里,付航始终是个有争议的存在。有次去外地演完,各路演员一起喝酒,有个演员对他说:「我特讨厌你。看你演出,我3分钟就走了。」他进而解释,他认为付航不够犀利,太懂「怎么活下来」,从而失去了冒犯的精神。
「兄弟我感谢你,我觉得你特真,在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你还敢跟我说这些话,你对艺术肯定也是有追求的。我以前讲的内容我自己都不满意,下一次写了一些新内容,我邀请你来看一看。」付航说。
「没想到你真人是这样,我们其他人都觉得你是特狂那种。以后你的演出我买第一排。」那人说。
对话变得平和,但他们没有再进入观点的讨论。
另一些看法则源自不了解。不止一位演员在和我聊到付航时,都默认付航演出主要靠互动。其实,他有大量的段子储备,早在2019年他就有了个人专场《声名狼藉》。「说这种话的演员他都没看过我演出,他只不过是互联网上看一看。」付航说。
在付航看来,段子与互动就像长跑与短跑。「你说你长跑牛,你讨厌短跑,这个我不懂。你可以只擅长一项,但你不能说另一项垃圾。」他说。
付航真的在乎那些外界声音吗?
「我觉得牛的人是在流言蜚语里跳舞的人,并不是因为你们说一句就哭,然后夸一句就笑的那种。」付航说,「那不是我的人生。我就是得体验一下按我自己这种状态能不能玩,我看看能不能玩出来。」
疯子、煽动家、唬烂大师、话痨。真正了解付航的人知道,那些只是他的一个壳。内在的他是一个话少的、没有社交需求的人。梁彦增谈起与付航很多时候的相处,只是两个朋友待着,谁也不说话。「我觉得这个世界对付航的误解还挺大的,但他自己不介意。」梁彦增说。
付航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多年以来,他晚11点前睡觉,7点钟起床,没有抽烟喝酒的习惯。他起床就看电影,下午如果不在游泳馆,就是去爬山。他不去健身房,「攀比心太重了,而且一人多我就烦。」连着好几年,他没去外地演出,不跑开放麦,这导致他在脱口秀圈很难交到新朋友。「他处于一个极其稳定的亲密关系中。他极其洁身自好。他一直强调说不要利用演员优势加任何观众微信。」刘仁铖说。
现在,付航是真正的线下之王,每周在600座的北京木偶剧院排两场演出,开票就售罄。观众为了坐到能被互动的第一排,提前几个小时来排队。「他是在无数条道路之中不断地做尝试,不断地失败,不断地重新开始,才有今天的一个结果。」梁彦增说。
付航认为,喜剧是不该被定义的。「其实没必要,弄得大家分层分派,我是文本派,你是表演派,他是互动派,最后对行业发展特别不好,哪那么多派?」他说,「喜剧是自由的。你就找到自己的受众。」他动过念头,或者干脆把他的演出,叫做「付航秀」。
与付航交流有一种神奇的感受,他总是那么积极,难以找到他的任何负面情绪。你难免会怀疑这其中的表演性,或者某些细节是否真实存在。他确实也给你打过预防针,他的生活随时会进入一幕幕电影。下面,又是一个电影场景式的故事。
有次,他演出时,遇到一个观众,她罹患癌症,他之前在微博转发信息祝福过她。他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你精神状态真好,他说。她回答,对,癌症也不代表必须死,你现在很健康,也不代表你不出车祸。他们都笑了。
笑话击碎禁忌,打败恐惧。喜剧让人们在一起。付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幽默是一种超能力。
图源综艺《喜剧之王单口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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