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一站

文化   2024-10-28 09:01   北京  



陈有银是一个平凡到不起眼的陕西农村老人。8月8日,他开启了他的逃走计划。儿子陈东毅寻找过程中,父亲50年前的一段他所知甚少的过往,缓缓展开。




文|谢梦遥
编辑|李天宇
图|(除特殊标注外)谢梦遥


 


父亲不见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夏日,陕西蓝田县华胥镇的陈东毅晚上下班回家,发现父亲陈有银不在。直到晚9点,人还没有回来。这不寻常。76岁的父亲,自儿子记事起就在务农、至今仍在务农的父亲,顿顿离不了面食、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尽可能守在母亲身边的父亲,在2024年8月8日,一个既不是纪念日,也不是阳历或农历上任何节点的日子,从家里消失了。

 

母亲说,父亲上午问她要了100块钱,出门买了桶油,找回的零钱一分不少,全在桌上摆着。他洗了澡,在中午时出门了。手机打过去关机,但陈东毅16岁的儿子说,爷爷的手机明明昨晚充了一夜的电。

 

陈东毅骑着电动车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他报了警。消息在村组的微信群传播。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而来。可能去走亲戚了,过一夜就回来了,人们说。不祥预感在陈东毅心中升腾,留下钱,故意关机,父亲似乎有一个特别的计划,儿子不敢细想的计划。有一个人建议,陈东毅应该去山上坟头看看,他立马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意思。

 

夜里3点半,他决定一个人上山。四处漆黑,长满杂草,他拿手机照亮。探路时,发现前方立着几只硕大的黄鼠狼,他吓得魂都飞了。他既害怕错过什么,又害怕发现什么。他走到过世超过20年的爷爷奶奶的坟头前,父亲不在那里。他几乎一夜没睡,天蒙蒙亮,他再次上山找了一轮。草丛里也看过了,没有尸体。

 

他开始从监控摄像里寻找线索。村里有人在家门口安了摄像头,把时间定位到8月8日中午12点,父亲在屏幕里出现了,穿白底蓝格子衬衫、灰色长裤、咖色皮鞋,推着一辆黄色共享自行车,往镇东边的工业园区而去。调取那里的监控,他看见父亲骑车继续往东。他继续追踪,在一个超市的监控里,又看见了父亲。就这样沿路问了几十个店铺,很多人二话不说就给他看监控。一直追到18公里外的蓝田县城,线索断了。


他计算了一下时间,父亲80分钟骑行了18公里。对于一个近8旬老人来说,这是惊人的速度。用最后那位在道路监控看到父亲的警察的话说,「老汉骑得美滴很」,意思是精神抖擞。他稍感宽慰,父亲似乎奔着什么急事而去,并且,那件事不是坏事。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住在西安的姐姐陈艳丽和姐夫在事发当晚连夜赶回。远亲近邻相继来了。所有人都在想办法,陈东毅发小的媳妇把寻人消息发到抖音上。姐夫的朋友向蓝天救援队请求援助。村里不少人参与周边搜索。寻人启事印了一大叠,四处张贴。

 

父亲的人际关系简单,除了乡里乡亲,就是他50年前的战友了。最常联系的一位叫张红年,在隔壁村。陈东毅登门拜访,仅仅打电话不够,担心老人串通,把父亲藏起来。当着儿子的面,张红年又打了几个电话给附近的战友。这是儿子第一次知道父亲除张红年外还有哪些战友。一个在县城跟儿子卖菜,一个在西安市中医院看自行车,还有的得了脑梗,行动不便。「嫌疑」一一排除。

 

父亲不烟不酒,不打麻将不下棋。闲时,他爱看电视上的军事类连续剧。父亲很少有私人物品,一个放在抽屉里的记事本,几乎就是他全部生活的映照。上面记录电话为主,总共也没几个人。有一页写了两串610开头的长长号码,是父亲和母亲的身份证号,在农村很少用到,所以他记不住自己的后几位。有一页写着「每周一早12点放学,下午4点放学」,那是十几年前,孙辈在村小上学,父亲记下的接送时间,等他们长大一点,就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有一页写着几句古诗,有一页则是如何防止便秘的剪报。陈东毅从中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他与姐姐做了各种尝试。他们去寺庙,猜想父亲会不会躲在那里散心,僧人向他们保证,哪怕人真来了,也给劝回去。他们接到一些爆料,疑似父亲的老人在不同地方出现,无一是他。他们遇到了几拨骗子,一个人要200块,他们给了,另一个人要一万块,被识破了。他们找了不同的算命先生。他们甚至抱着最坏打算,用竹竿探入灞河的水草里,看能不能打捞出什么东西。一无所获。

 

最后,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了。

 

监控画面中的陈有银图源网络



第一天


回到事发的第一天,午后温度达到35℃,他出发了。自行车是管村里小孩借的,没有锁。他曾有辆飞鸽,骑坏好多年了。这辆不同,轮胎不用充气,共享经济潮起时,附近到处都是,现在都消失了,独此一辆被掠为私产。他没看地图,看也看不懂。他心中有个目标,沿着国道走,不懂就问。十天?半个月?他估摸着能赶在小孙子高中开学前回来。

 

这是个新鲜计划,冒出来没多久。7月初,儿子退掉城里租的房子,全家搬回侯家铺村的这间祖屋。多年来,只有陈有银和老伴住在这里,理论上东边两间属于他二哥,人家早迁走了。老房子重新热闹起来。他的欢喜溢于言表。第一个月,正赶上儿媳妇淡季停工,一天三顿饭都她做。家得有人守,饭得有人做,这是他执行计划的前提。

 

出门前买一桶油,是看家里剩的不多了。省得孩子去买了,耽误他们事儿。剩下的钱放桌上,怕老伴疑心,「你把钱装兜里干啥?」他把手机电池抠了出来,难怪没人能联系上。他只带了两件换洗的上衣,一件雨衣。他甚至没有带身份证,怕丢。

 

家人以为他身上没带钱,其实不是,后裤兜里,他揣了1400多块钱。平时家里的钱他都交给老伴管理,这笔钱算是私房钱。儿子收拾房子的时候发现过。「爸,你咋把钱放这了,都发潮了。」他没再多问。陈有银兄弟姐妹6人,他排行老五,唯有他还在农村务农,情况最困难。逢年过节,姐姐和妹妹会给他几百块。这些年攒下来,约摸4000。前不久孙女说学校报名要交钱,爷爷把钱给她,剩下1400。

 

但没留个字条,家人着急怎么办?没锁的共享自行车,半路被人骑走怎么办?没有多余的裤子换怎么办?没身份证被盘查怎么办?钱用完了怎么办?赶不回来怎么办?最坏的可能是什么?他没有想过的事太多了。

 

后来,媒体会用「完成梦想」来描述他将进行的这件事。但他不会用这个词,只能叫「一个想法」。这件事论其本质,是一时冲动,没缜密考虑,和年轻人喝大了在腰间文了个身,或者上班族被老板训了一顿后裸辞去拉萨,没有区别。足够崇高的,才叫梦想。当兵是梦想,这件事不算。

 

年轻时,他梦想当兵。他三哥就是军人,他也盼着去队伍里锻炼锻炼。连续3年,体检通过了,公社的大队长不放人。几个哥哥都去了外地,家里要保留劳动力。他手脚勤快,公社每次开大会,他一早就去用架子车运水、做杂务,一来二去跟武装部长熟了。「部长,你看今年我22岁了,我再不走,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说。1969年冬,武装部长说有个空缺,急忙骑着自行车驮他去县里办手续,直接在那儿把衣服换了。他穿着军装回来,大队长没话说了。

 

他们在西安上火车,是装牲口的专用车,睡在芦苇席子上,一路开往河南开封。他三哥是机械兵,开压路机的那种,而他耽误几年,竟去了空军,22岁时当上一名空降兵,是新兵里岁数最大的之一。15军43师炮兵团,番号0794。空军伙食标准比陆军高一倍,一天9毛钱。他为自己的兵种感到自豪。

 

那段岁月太遥远了。1976年复员后,他没离开过农村。他再没坐过飞机与火车。就连西安后来开通地铁,他也没有机会坐。

 

2019年,他所在的连队在西安进行了退伍后的首次聚会,指导员从河南远道而来。他得以与很多战友重新取得联系。每年春节,他都给老指导员打电话拜年。去年还是前年,他记不清楚了,指导员去世了,电话那端再也听不到那河南口音。重聚之后,是不断地告别。他数了数,全镇同年参军29人,已经走了十二三个。而活着的人,好几个脑梗了。不久前他去看望一个战友,坐在轮椅上。家人怕他摔,就用绳子把他和轮椅捆在一起,毫无尊严可言。他感到特别心酸,但也知道在农村,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属于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还算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有,至今没感染过新冠(或者感染了但没症状)。但他也知道,死亡并不遥远,随时可能发生。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一件事。

 

现在,他迈出第一步。没戴表,他一口气骑到天黑,抵达潼关。那是陕西与河南交接处,距离出发点有100多公里。晚饭吃了碗面条,每天不要花超过10块,尽在他的计划。他在一处关门的店铺前,把雨衣铺在地上,睡上去,也不感觉硌,很快就睡着了。

 

年轻时的陈有银和妻子图源网络


爱与煎熬


整个8月,陈东毅两口子在煎熬中度过。他出去找人,妻子在家看着母亲,工作全停了。村里的人都相信,陈有银不在人世了。痛苦是双重的,儿子听到风言风语,老头子是被儿媳妇气走的。怎么儿子一家刚搬回来一个月,这事就发生了?他们没有辩解空间。「我爸我妈这衣服都是我媳妇买。她跟我一样,不善言谈。」他说。妻子委屈,哭了三天。

 

陈东毅46岁,声音柔和,看起来文质彬彬,两鬓有不少白发。村里有人传他急得一夜白头,他予以否认。他有一种过分的客气,9月底我们约见面,他骑了两公里的电动车来我宾馆,聊了两个多小时,桌上洗好的葡萄一粒没吃,拧开瓶盖的矿泉水一口没喝。他和姐姐陈艳丽一样,初中就不读了。除了小时候偶尔帮手干些轻微农活,姐弟从未真正务农。他做过油漆工学徒,干过食堂,跑过印刷厂的业务,开过出租,没赚到什么钱。为了孩子读书,去西安租了房子,而现在孩子大了,搬回来能省下房租。

 

关于父亲的去向,各种可能滑过他的脑子。有一点是他坚信的,父亲不可能寻死。他放心不下我妈,他想。


母亲的精神分裂症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出现的。那时爷爷刚去世,父亲突然成了一家之长,所有的事情向他压来,他慌了。陈东毅后来总结,可能是父亲急躁的行事风格,激发了母亲本就埋在家族基因里的病灶。后来这些年,母亲病情时好时坏,剥夺了她的一些认知能力。她无法做饭。电磁炉不知道插电,放到煤气灶上,烧焦了。她晚上睡不着,白天则不想动。她多次住进西安市内的精神病院。

 

父亲的世界也随之改变了。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母亲。母亲头脑不清醒时,他出去转转,还得把院门锁上,怕母亲出门不认识回来的路。女儿陈艳丽回忆,村里有红白喜事,他总是随完礼就回家,饭都不吃。即便2019年那次对他意义重大的战友聚会,是两天一夜的行程,每人交200块钱,他也没住,第一晚就回来了,因此而错过了第二天的集体合影。他从没旅游过,西安的兵马俑、古城墙都没看过。大雁塔倒是见过多次,去省精神病院要路过那里,一次没上去过。

 

陈有银和老伴图源视觉中国


父亲急躁,体现在开始干一件事必须就得赶紧做完,但更多方面,他是随和的。农村男人打孩子很常见,他从不打。他让母亲掌管家里的经济,「我妈虽然有病,心能细一点。」陈艳丽说,「那账算得可厉害了」,这也是他不太传统的那一面。母亲不喜欢烟味,他就再也不碰烟了。不是自律,不是为了健康,唯一原因是母亲。「以后谁再给你烟你就不要抽。」母亲这么说,他记住了。

 

就像大多数的中国传统家庭,父亲与孩子交流不多。父亲在外面很外向,回家就内向起来。去城里生活这些年,陈东毅一个月回村一次,放下千八百块钱,待上一阵就回了。

 

父亲从未讲过他的军中往事。儿女只知道他在河南开封,不知道细节。家里没找到父亲当兵的照片。退伍证上本有照片,但陈东毅小时候把它撕掉了。陈东毅记得,当时他十岁左右,养了一条狗,他是它的好朋友,睡觉都要抱着它一起。但父亲看管不慎,狗死了。它颈上拴着绳子,从门上跳过,因绳子不够长,悬在半空吊死。那种惨烈的死状,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要惩罚父亲,所以他撕掉了照片。他后来意识到,那是父亲「唯一比较珍惜的东西」。

 

今年过年,儿子好像突然开窍了,管他的老板借了辆商务车。「爸,我带你去延安看一下吧。」他说。他想着父亲当过兵,又是党员,对革命老区有那种情怀。不去,父亲说,「我早都去过了。」他提议其他地方,父亲都拒绝了。他明白,父亲怕他花钱。拗不过,最后哪儿也没去。

 

父亲就是这个样子,小心翼翼,生怕麻烦儿女。村里有人去世,按理说年轻人会被喊回来帮忙,父亲相反,「尽量不告诉我,怕回来影响工作。」陈东毅说。母亲的病需要常年服药,每隔一两个月,父亲就要去县城医院取药,他不想用儿子的车,就自己坐车去。班车不定时,有时没赶上,天黑才回来,饿着肚子。「咱爸以后要是给咱妈买药,不给我说的话,我就跟他不过了,分家。」陈艳丽忆起弟弟知道之后说的半开玩笑的气话,「我弟其实也是很关心他,也是很爱他的。」

 

两代人之间的关爱,有时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呈现。父亲有件衣服穿得太旧了,儿子有天对他说:「你衣服烂了,不信你脱下来看看。」拿过去就用剪刀把袖子剪了个窟窿。他给父亲买了新衣。这件事,父亲后来会把它当成特别感动的事,乐呵呵地分享出来。

 

父亲情感含蓄。女儿陈艳丽记得唯一的一次,他哭了,是她出嫁时。按地方习俗,父亲要在婚车来之前,上山坡砍竹子。他想到女儿的户口要迁到别人家去了,心里很难舍,眼泪掉下来。陈艳丽没有看到,是父亲后来电话告诉她的。

 

父亲不在的日子,哭都是偷偷躲起来。明着哭,是向现实的投降,这事就铁定成了悲伤之事。家中还有母亲,陈东毅最担心的是她受到刺激。「妈也知道,这次还可以,她挺过来了。」

 

8月过去了。陈艳丽农历生日来了。往年她总会忘记,反而是父亲记得,她生日前一天,必定会接到父亲的电话,「明天给你做点好吃的。」她多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爸,你欠我一个生日仪式。」她盼着电话响起,又害怕电话。「人家跟我说,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陈有银家中



在路上


时间模糊了,老人不再记得日期,只感受昼夜更替。夏天好像一直没有褪去,一天比一天更热。大多数的长途骑行,过程即目的,而属于陈有银的完全不同。没有直播,没有观众,没有记录,也不期待未来的讲述,这只是他私人的一件事。他不欣赏路上的风景,朝阳晨曦,落日余晖,野外夜幕中的点点繁星,对他毫不重要。

 

这是他人生中最脏的阶段。他素来爱整洁,在家时早晨起来,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抻平。地板是砖头铺砌,他把它清扫得特别干净。衣服、鞋子,一切要放置得井井有条。他时不时就拿湿毛巾擦拭床头,不允许积灰。他定期刮掉脸上胡茬。这些都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现在,他每晚睡在地上,有时用砖头垫在雨衣下作为枕头,有时用脚上的那双凉皮鞋。一般选择的位置都是关闭的路边商店门口。说来也奇怪,竟也无蚊虫叮咬。

 

后半夜睡觉有点凉,他从垃圾桶里捡了一件西服,因为污秽,袖管已经硬得能立起来了,他抖掉灰土,盖在身上。西装还有一个用处,白天他搭在车头,即使人离开了,也是一种主权宣告。这一路,没有人动过他的自行车。

 

他的另一件垃圾桶战利品是一条长浴巾,他把它打湿,裹在头上,用来遮阳和降温,骑起来风大会吹掉,他就把两端一缠,咬在嘴里。那模样实在滑稽,后来他向记者复述时,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记者要拍照,他赶紧把毛巾吐出来。头皮是遮住了,手臂遮不住,暴晒之下,他脱了两层皮。

 

出发没多远,他就摔了一跤。明明是平路,不知道怎么回事,车就往侧面倒去。下一秒,他趴在车子上,膝盖磕破了。后来结了痂,没有化脓。两个月后,伤疤仍然可见。

 

从一开始,他对距离就没有概念。他只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不远。进度慢了下来。体力消耗是个原因。他也走了许多冤枉路。有时四野无人,问路问不着,就走岔了。有一次他路过一个三岔路口,他记得很清楚,那里有人征收玉米,一天之后,他发现他回到同一个路口。

 

「没有考虑那么多」,这是他后来复盘这段经历时,不断提起的一句话。每天走多少路,他没有规划,只要在天黑前有落脚地即可,最好是市镇。「路标上写的25公里,我就把这25公里走完。」他对地理概念所知甚少,沿途各站经过哪里,就像开盲盒,只知道他要去的终点。一路全凭问,碰到年龄大的人,他叫「大哥」,小一些的就叫「同志」。他更信任「大哥」,他担心「同志」不说实话。

 

出了潼关,他经过灵宝、三门峡、洛阳,然后是郑州。进入河南地界,山多起来。遇到上坡就得推着走。下坡舒服,他不用蹬就飞起来。

 

他基本不进城,「花费比较大,乡下吃两碗饭就完了」,只沿着国道走,但郑州是个例外。他知道郑州有个二七罢工纪念塔,有革命意义,特地去那前面的广场待了两天,把碑文全读了。他不确定塔是不是要收费,就没上去。

 

陈有银


加油站是他的补给所。他的饮用水来自那里,他把矿泉水瓶攒着不扔,一次装满三个。他在厕所(有时是公路边上的沟渠)洗脸,洗上衣,晚上晾在车头或者树上。裤子因为只有一条,从来没有换过。

 

每天天亮,只要路上的车灯关了,他就出发。在家时,他早晨吃两个馒头和一碗苞谷汁,但现在为了抓紧时间(也许也为了省钱),他跳过早饭。一直骑到下午两三点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会去吃第一顿饭,然后找阴凉处休息会儿,再骑到天黑。晚饭有时吃,有时不吃。一天最多两顿饭,竟然也不饿。一般是吃凉皮加馒头。他路过卖热干面的摊位,那是在他家乡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喜欢吃面食,但面的名字吓退了他。「咱一听热字,就不想吃,管它好吃不好吃。」他说,天已经够热了,「想吃凉皮。」

 

因为他的年纪,路上遇到的人看见他一个人骑车,偶尔会搭讪几句。他基本只说自己从何处而来,而不会讲往何处而去。「不认识的话,跟他没有什么聊的。」他尽量尽快结束对话。只有在问路时,他会暴露自己的大致去向。但具体干嘛,没人问,他也没说过。

 

国道的很多路段没有路灯,夜晚逆行车辆的灯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的原则是安全第一,绝不摸黑骑行。有次晚上,他在漆黑的道路上推车走,远处迎面驶来了一辆摩托。快接近他时,车的大灯关了,转为近光灯。他看清楚了,骑手是一位女士。他们寒暄了几句,他继续往前,发现摩托车掉转方向,跟在他后面。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问。

 

「我给你照亮。」女士说。

 

那一刻,陈有银并未感到感动,而是害怕。「又不认识,又是个女同志,又是晚上,万一她给我揽上什么事,说不清。人家再来一帮人打你一顿,你也没办法。」于是,他一再地拒绝她。

 

终于,那位女士站在原地不动了。他继续推行,不多时,却见一辆警车从对面开来,从他身边经过后转了弯,又慢慢跟在他身后。跟了10分钟,他明白了,警车肯定是那位女士叫来,帮他找路的。他再次谢绝了。

 

在一种自我警备中,他一路收获着善意。每个人都对他很客气。遇到的那种新潮年轻人,骑着车把和车座都很高、轮子硕大的自行车,也愿意和他聊几句。有人给他矿泉水,有人给他食品。他不愿被施予,总先试图推脱。还有「一个同志」,给了他一包东西,包装挺好看的。他不知道是啥,过了两天拆开,「里边纸是湿的,带水的,它一张一张,谁也不连谁,也(撕)不坏。咱们那个纸张,一沾水不是就拿不起来了?」他管它叫「水纸」。

 

睡眠不是问题,夜半车驶过的噪音不会惊醒他,他总能睡得很沉,以至于没有任何记得住的梦。只有一次,被路过的洒水车弄醒了,他以为下雨了。一路上,他只遇上过一次下雨。

 

他尽量不去想家人。念头冒出来,他就赶紧压制下去。反常的是,他不感觉累,一天只比一天感觉轻松。

 

目标越来越近了。他心中充满喜悦。

 

陈有银图源视觉中国



父亲的前半生


7月,陈东毅搬回父亲的房子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毕竟离开了十几年,但好像很多都没有变。墙还是他当年结婚刷过的,现在许多地方出现破损,因为冬天烧煤,墙壁被熏得发黄,今年村里才通了天然气。二楼废弃,楼板断裂,「现在都养鸟了」。

 

陈家是整个村里最早从窑洞里搬出来的,姐姐陈艳丽对窑洞的印象是蚊子多,潮湿。这栋两层砖房能在上世纪90年代修起来,主要靠着伯伯们的经济支持,当时是最靠外的一排,全村没有不羡慕的。陈艳丽记得,伯伯们会给家里置办各种小件的生活用品,村民晒粮食时会过来借席子,蒸凉皮时会过来借箩。往更早追溯,三伯在窑洞口打了口井,「全村人都去我家挑水」。

 

随着爷爷去世,伯伯们不再寄钱回来,父亲务农,母亲治病,家里越来越穷。一个与此呼应的具象是,越来越多的村民富裕起来,把房子盖在陈家前面去了。这些年下来,别人家的砖房都翻新过一轮了。「他家房也没有翻新,车也没有,可能心理上有一点自卑。」邻居张海燕说。在她看来,陈有银不过是一个在村里不会被注意到、极其普通的老人。

 

最近,陈东毅整理旧物时,翻开那张没有照片的退役证。日常生活里,他几乎遗忘了父亲曾是军人这个事实。他这才确切地知晓父亲的从军时间:1970年1月入伍,1975年3月退役。49年过去了。这跨度足够漫长,但又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父亲未再走出过农村。

 

陈有银的退伍军人证明书图源网络


当年,三伯退役后分配去了甘肃白银的矿上,但父亲却回到了农村,这区分了两者的工农身份,也影响了他们的退休待遇。据父亲说,整个兵团受到一些事件的影响,不管分配。

 

谁都向往外面的世界。大伯在上世纪50年代,小学没读完时就被钻井队带走了,全国到处走,后来落脚在新疆。二伯去了渭南的汽车公司,也一早离开农村。父亲也想往外走,他走不了。

 

家里最小的儿子留下守家、务农,是坚实的传统。「俺这村里就是要孝顺上一代,所以咱们有老父亲老母亲都不出远门。」张海燕说。「就是倒霉嘛。」同村的老人侯健康直白地对我抱怨,他也是家里最小的那个,他也是那个一辈子没有离开农村的幼子。但侯健康后来成了一名电工,好歹也算有个编制。「陈有银他爸爸,家法严得很,那个老封建。」他对我说。

 

父权曾经掌管一切。爷爷是那个最大的大人,安排父亲的婚姻。父亲和母亲订婚前只见过彼此照片。爷爷管家里的钱,父亲三十多岁时,身上不装钱,用钱还管爷爷要,剩了多少还给他。爷爷让父亲跟他务农,他听爷爷的话。

 

爷爷走后,当父亲成为家里的大人,他可以为自己做决定了,但母亲又生病了。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儿女打工,他还要抚养留守的孙辈。上世纪90年代,村里很多人家从农业转型,开始从云南拉回大理石做茶几,从而发家致富。也有人买拖拉机靠拉沙子赚钱。父亲错过了这些机会。要照料母亲,那是他的理由。但也许,也是因为父亲害怕。

 

「他这个人固执,家庭观念重。」侯健康说。

 

农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地都在山坡上,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无法规模化种植。「现在路修了还能宽一点,车能上去,原来全凭人力。」陈艳丽说,运输要推独轮车。地里主要种麦子和玉米,夹杂着种豆角。下雨天,豆角长出来,父亲赶紧摘了,用蛇皮袋装着,骑车去下面的工业园卖。陈东毅不知道家里靠农业得到的具体收入,但可以确定的是,家里攒不下钱。母亲的药费每月要花700块钱,住院要更多。

 

父亲从不抱怨命运。「啥事他都愿意自己一个人承担,只要他自己能干,他宁愿苦死累死。」陈艳丽说。

 

他的同届战友里,张红年后来当上了村支书。有人当上了公安局长,有人当上西安一中的校长。就拿最近的对比,他们村去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有亲戚在县委,他退役回来把材料一交,安排去了公共汽车公司。父亲回来后,当上了民兵连连长,那对他来说,像是当兵的延续,他很喜欢。每年冬季,他要带几百号人训练打靶。5年后村与村合并,他失去了这个职位。命运好像没有眷顾他。

 

该怪责父亲没有本事吗?「我也没本事,我有本事,我在外边把房子买了。」陈东毅说。

 

在村里,父亲人缘好,热心肠。早年村民的房子连在一起,没有隔断,他清扫自家,总会连带把旁人门前都扫一遍。集体干活,他主动给大家蒸红薯当早饭。村里上岁数的女人,推着粮食去磨面,他会搭手推车,一直送到目的地。「你就是一个活雷锋。」女儿陈艳丽对他说。

 

在这个家族里,父亲似乎总是那个兜底的人。大伯去了新疆,从未供养过父母。父亲对他有意见,但终归是家人。反而是大伯晚年时,父亲托熟人,找单位接收他,把他从新疆调回老家。大伯一生漂泊在外,最后叶落归根。尽管父亲是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的人,爷爷安排家产时,却是平均分配。因为长幼顺序,他得的是最差的西厢房。如果问父亲公不公平,他会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

 

「我爸是个好人,」陈东毅说,「你对人千般好,一次就把人得罪了。我爸干事儿可以实干,不太会说话。」

 

他永远是把自己放到最后的人。「稀罕东西,我们很少吃的东西,他都是最后一个吃,问他你吃了吗?(他说)我吃了你们吃。人家都不吃了他才吃,要么就是快坏了的。」陈东毅说。

 

父亲老了。这件事,好像是突然发生的。他的背驼了,女儿陈艳丽发现,在他50多岁或者60多岁的时候。

 

「我爸确实难,确实苦。我跟您说我想哭。」向我回忆到这里时,陈东毅的声音哽咽了,他把脸埋进手掌里。

 

陈东毅



大桥


消息在9月7日深夜传来,陈有银找到了,人在武汉。联系人电话归属地是河北,陈东毅一度以为又是诈骗,打过去,对方说自己是警察,要和他核对他父亲的身份信息。他将信将疑,直到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喊,「毅儿,毅儿」。他确定那就是他的父亲。

 

警察打算把老人送到救助站,然后明天买火车票送他回来。那一瞬间,陈东毅只有一个想法,一刻也不能等了,现在就动身,开车去接父亲。他匆匆忙忙换衣,还是媳妇细心,给父亲准备了两身衣服。一路不停,8个小时开了700公里,9月8日上午,他抵达武汉,此时距离父亲消失,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在派出所,父子重逢,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父亲下巴上的白胡子。他从未见过他留过那么长的胡子。他叫了一声爸,然后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人晒得跟非洲人一样黑。」他注意到,父亲的眼睛下面都晒得起了水泡。好可怜,他想。

 

警察告诉他,他父亲来到武汉,是为了看武汉长江大桥,晚上迷了路,到警务站问路。他没有证件,又报错了身份证号码,所以被留了下来。

 

父亲浑身都很脏。儿子在宾馆开了间房,给他洗澡、理发。他看到他屁股都因为长期骑行而磨黑了。他肉眼可见地瘦了,腰围小了两个皮带眼。父亲说在路上有洗澡,理过一次发,还买过苹果、西瓜吃。儿子对此怀疑,不知道他是否在安慰他。他们把自行车、脏衣服(包括那件西服)都留在了武汉。

 

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乎没有说话。那不是一场凯旋,低气压笼罩。过去那些天升温到了近40℃,他想父亲一定受了很多苦。他不敢询问那些细节。得知孩子们找了他一个月,父亲看起来很自责。

 

故事到这里本来就结束了。次日,陈东毅接到武汉打来的电话,有关方面认为老兵骑行千里看大桥的故事很感人,希望予以宣传。接下来,他和父亲均接受了电话采访。

 

根据最初报道,「大桥」愿景的缘起,埋在50年前,训练间隙的闲谈里。每个人说到各自家乡。连长黄火生是武汉人,说长江大桥很壮观。50年后,陈有银来到武汉,看了几座大桥,当晚迷了路,直至被接回,他都没有看到真正的长江大桥。

 

图源视觉中国


「大桥」变成某种浪漫意象,故事在网络引发热烈反响。「这是多好的一个故事啊,人到暮年,为了深埋心底几十年的执念,老人像少年一样冒冒失失地出发,一路亲历冷暖人情和社会发展,最后被民警和亲人找到,安然回家,虽然还是没见到梦中的大桥,但最后也在陌生人的成全下获得宽慰,绝佳电影素材。」网红博主河森堡说。

 

更多的电话来了,更多的细节被问及。新闻滚动式更新着。武汉有关方面将长江日报记者拍摄的「万里长江第一桥」照片发给陈有银。老连长黄火生被找到了,提起陈有银,他用的称谓是「这小伙子」。武汉文旅局邀请陈有银一家六口国庆期间去武汉参观。

 

陈有银的家里开始接二连三出现拜访者,我也是其中之一。有天早上6点多,陈东毅媳妇赶去城里上班,门口蹲着一个记者,她吓了一跳。

 

陈有银一遍遍讲着去看大桥的故事,讲他是如何偷偷出发的,讲那个用摩托车灯为他黑暗中照路的女人,讲他在武汉看到的无人驾驶(他错误地管它叫「小萝卜头快跑」),讲他第一次用的「水纸」,讲他的钱如何稀里糊涂地只剩下400元。他是一个特别配合的人,你问什么他答什么。但有个细节被忽略了。如果目的地是武汉,为什么要去河南,两点之间,他走了一个直角。

 

其实,他从没打算隐瞒什么。在我们见面的前20分钟,他就说出了答案。他一开始要去的是开封,当年的军营,「我向往那个地方,特别向往我们部队」。去看大桥只是回程时临时兴起,「一打听郑州离武汉不远,我就有这个念头」。他全程没有问过日期,当他到了武汉,发现小学生已经上学了,他意识到已到9月,必须要赶紧回去了。大桥并没有那么重要,就像二七纪念塔,不是必上不可。离真正的长江大桥还有几十公里,他不想再费周折。事实上,那晚他找民警问路,就是为了从312国道回家。

 

你问什么,他答什么。更重要的是前面那一站,但很少有人详细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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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


不再是小伙子,不再是空军战士,陈有银已经76岁,头秃得只剩下环绕后脑勺的一圈头发,脸颊凹陷,眉毛掉了许多,全白了。当他往故地开封疾驰的路上,很多记忆都回来了。

 

他不认识路,离开封越来越近,沿路看到路标上的地名,他就知道50多年前他去过。路过登封时,记忆闪回,他在随部队拉练,路过此处的煤矿。拉练可苦了,半夜哨子一吹紧急集合,打起背包就得走。有人裤子没穿好就跑出来站队,特狼狈。所有人都步行,就连50多岁的营长也不例外。出来一个星期,沿途住在村民家。夜晚走得很累,他眼睛不自觉地闭上了。班长在后面叫他,他马上惊醒,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走到路沿的悬崖了,下面是煤矿,灯火通明。第二天,他问炊事班要了一个红辣椒,瞌睡再犯,就把辣椒拿出来咬半截子搁嘴上,一辣就没有瞌睡了。

 

那位班长是安徽人,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了,他想。

 

老兵有安徽人、四川人、湖北人,新兵都是陕西人。2年以后,他成了老兵,新兵来的是山西人。陕西人吃不惯米,每次开饭如果有馒头,全都上去围一圈,后面的人恶作剧,把前面的人帽子掀掉,掉进锅里。四川人相反,吃不惯面。大家都讲家乡话,一开始听不懂。时间长了,还是各自讲家乡话,都能听懂了。但老乡有时听不懂,他去村里管老乡借牛拉货,人家说,俺牛儿不在家。你牛儿明明在这放着,他说。后来他明白了,河南人管女儿叫妮儿,听起来和陕西话的牛儿很像。

 

他往开封的东郊而去,他记得部队驻地挨着一个化肥厂。到了那一片,站岗的保安对他说,部队现在不在这里了,在西郊。那人给他写了一个字条,上面有3位数的部队番号。过去都是4位数5位数,现在改了,他想。他把字条放进西服口袋。

 

他穿越开封,往西郊而去,据他说,他找到了部队驻地。他被门口的士兵拦下来。「我在这部队当过兵,想去里面看看。」他说。士兵打了电话,出来一个年龄更大的人,看起来也不过20来岁。他的制服与站岗士兵有区别,应该是个干部,排长以上,下面有两个兜,上面有两个兜,钮扣扣上后,不会露出来。他想起他的连长,也是这般,上身绿色,裤子是蓝色,对方是迷彩。后来,关于这场千里骑行,很多细节他都忘了,但这些细节他清楚记得。

 

过去在咱们这儿当过兵,部队里边有85加农炮,有高射炮,12个管的火箭炮,他一口气说下去,说了有10分钟,对方一直听他说。部队现在到外面去训练了,这边并没有人,对方说,领着他进了门。他记得当年部队每周六放电影,会把大门打开,让附近村民来看。现在管理严格,肯定是不能随便进入了,他想。

 

时值中午,对方问他,大伯,你吃饭没有,叫炊事员给你做饭,他谢绝了。

 

于是那位干部陪他转转,他看到场地上的训练器材,钢管焊接成圆圈,模拟跳伞过程的翻转,「人站到里面去自己滚」。他想起那时每年冬季训练,要跳三五回伞。头回不敢跳,被人给推下去的。跳伞纵然害怕,伞打开以后,在空中慢慢飘,也很好玩。如果刮风,落地时「能拖几十米,你都站不起来」。这些经历藏在他心里很多年,不轻易说起的原因是,「不需要别人夸你什么,好像在炫耀」。

 

他们走过一排排宿舍,里面设施很现代化,每间都装有空调。当年连风扇都没有,他想。有的同志不会缝被子,另外的同志就会帮他。他们在会议室上文化课,看书,学习炮的构造。他只读到4年级,许多字都是部队里认的。有的同志文化程度更低,刚来时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来,给家里写信,让母亲下次过来带上一双妹子。你家有几个人?陈有银问。原来,对方写错了「袜」字。

 

没有看到任何武器,他本想能摸一摸,但没好意思提。当年,他所在的营负责操作85加农炮,他是炮手。他从未上过战场。中越战争开始,隔壁的高射炮营要调去前线,刚上火车,命令下来,又不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默默地跟着,听那位干部介绍,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不会在这里见到任何认识的人。这里甚至不是原来的驻地。毕竟50年过去了。复员不久,他所在的三连就撤销了。他感到有些悲伤。

 

临走,干部看他鞋破了,送了他一双绿色的解放鞋。模样跟当年他穿的一样,但质量好得多,底子又厚又软。

 

但他没有走。他舍不得走。第二天一早,他穿上那双解放鞋,又去了部队驻地。换了人接待他,这次他坐了一整天。晚上,对方留他住了一晚。他睡在空空荡荡的宿舍里。第三天,再也没有留下去的理由。他离开了。

 

我的目的达到了,谢谢你,陪着我。陈有银说。

 



回归


某些讲述一定出现了错乱。陈有银说从开封到武汉,只用了两三天。两地距离超过500公里,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是1973年入伍,76年退伍,退伍证上不是这么写的,他的战友也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在武汉,到底看了几座大桥?有时他说三座,有时又说四座。据他说,他看到的第一座桥,让他一度以为是武汉长江大桥的那座,有五层塔楼,但他在网络照片上指认的那座桥,并无塔楼。关于他在部队营地住了一晚的那件事,他之前根本没有讲,直到后来,这段经历突然多了出来。

 

「我爸脑子记不住,他刚说的话,有时他都忘了。」陈东毅说。

 

在儿子撕掉他退伍证照片这件事上,情节也与陈东毅所述有出入。在他记忆里,儿子最多四岁,而不是十岁,死掉的是猫,而不是狗。但那种情感是真实无疑的,他下地回来,看见地上一堆白花花的纸片,一点点拼凑,正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上从现在起就没有我了。」他说。

 

张红年告诉我,这些年来,有好几个战友分别去过故地,到了部队门口根本不让进。所以,陈有银真找到营地了吗?真进去了吗?那张写着部队番号的纸条,他说受潮烂掉了。没有照片,没有视频,只有单方面的讲述。

 

至少,儿子与他重逢时,他脚上真的穿着那双绿色的解放鞋。

 

陈有银失踪后,昔日战友微信群一直在表达挂念,而他被找到,继而成为新闻人物,群里沸腾了。陈有银没有智能手机,他无从感知。我去找张红年,他打开「情系老三连」、「蓝田空降老兵」这两个群,一路往上划,全是表达喜庆的传统表情包。我问张红年的身体情况,他大笑地一拍胸部:「装了三个支架,还有糖尿病!」我不得不注意到,群里一多半的人使用的头像,是自己年轻时候的军装照。在这个平行网络时空里,老兵们永远年轻。


张红年展示的老兵群聊

 

不经意间,张红年向我透露了陈有银的一件事。他服役最后一年,其实是去了炊事班。他评上过几次「五好战士」,几个班才选一个,但从没当过班长。我问陈有银,炊事班和空降兵听起来感觉不同,以这种方式结束军旅生涯,是否感到遗憾。「没有遗憾,那就是组织分配。」他说,「确实是一个普通士兵,(叫)你不管做什么,都得做。你不想去炊事班,大家都不去,饭没人做了,你吃什么?」如果要说遗憾,「那就是感觉服役期限太短了」。

 

如果仅从经济成本上来看待这个骑行故事,你会发现陈有银算错了账,从西安往返武汉或者开封的高铁票不需要1000元。他最后身上仅剩400元。陈东毅难以想象如果他自己往回骑会发生什么,「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老伴会反复念叨另一笔账。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四个娃儿8月都停工找人。没了收入,花了油钱,欠了人情。她指着屋里的天花板,想告诉我,很多地方漏水,雨天要把床铺移开,直到我承诺会写出来,她才停下来。

 

最近这段日子,儿女们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父亲平安回来值得高兴,但他也受了许多苦。他们没有和他太多聊起骑行过程,很多信息是在采访旁听时得来的。陈艳丽每每想起他睡在铺着雨衣的地上,就会心痛,「我感觉我爸就是乞丐」。愧疚感持续地折磨着她,「没有了解到老人心理,他现在到底想要什么,还是沟通得少。」但父亲说,他再也不会出去了。

 

来访者刨根问底追问细节,陈有银不拒绝,但也略感烦躁。晚上睡觉面朝天还是头侧着,遇上女同志怎么称呼,他向儿子复述那些问题,抱怨其无关紧要。「我就不记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骑行的困难不算什么。家人不在场的时候,他开始对我讲述另外一些事,一些他人生中真正艰难的时刻。儿媳在小孙子才7个月时,去城里上班了,还留下两三岁的孙女。他买奶粉,拿奶瓶喂孙子,晚上哄他睡。那时老伴的病很严重,除了照看她,「我整天抱着一个,领着一个。」他活得了无生趣,无人倾诉,「哭都没有眼泪」。

 

几年前的一个早晨,老伴躺在床上,叫不醒了。他发现,半瓶阿普唑仑没了。送医后,人救了回来。同样的事一个月后又发生了,她吃了整整一瓶。老伴说不想活了,生病时间太长,她觉得花费屋里的钱太多。在医院的那些天,他没有埋怨她,也没有流露过痛苦。他硬挺过来,「还要干活,还要做其他事情。」他从头到尾没有告诉过儿子。

 

漫长的照顾也许改变了他的性格。尽管他自我评价是急躁,但现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了。「在那个条件,你只得耐住性子。」他说,「我要是马虎人,早都没有她了。」

 

在互联网上,关于陈有银的故事还在传播着。很多人说,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一场了不起的骑行。但在儿子陈东毅看来,父亲陪伴患病母亲的30多年,是一段看不见的旅程,比这段骑行更了不起。

 

「也没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儿。」女儿陈艳丽说,她回忆不起父亲的任何一个英雄时刻,「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平凡而伟大」 。

 

9月底的一个下午,家里只有两位老人。眼看休闲时间不多了,马上要进入农忙季节了,等下一场雨来,地里要种麦子。我们聊到一半,老伴喊陈有银,要炒菜了。他马上停下来,跑去厨房,做了一大锅卷心菜炒豆腐,浇在面条上给每个人装上。饭后又聊了一会,老伴又进来,说好几天没有浇蒜了,要不她自己去浇。

 

你别管,陈有银回头喊道,你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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