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出生于上海,香港科技大学创校校长。曾任香港特别行政区预备工作委员会和筹备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香港特别行政区创新科技顾问委员会委员、香港与内地科技合作委员会主席、深圳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曾任旧金山州立大学校长,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大学校长。
口述时间:2024年4月25日
口述地点:香港科技大学
1988年,我和一群充满热忱的教授来到香港,共创香港科技大学。上世纪90年代初,我开始接触深圳,推动港科大与深圳多项合作,并以深圳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等角色,为深圳市政府决策提供参考意见。深圳与香港的关系,不仅是地理上的相邻,更是文化、科技与经济上的共振。我始终相信,未来的深圳与香港,只有在更深层次的合作与融合中,才能在全球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这也正是我长期以来,致力于推动深港合作、关注高等教育发展的初衷与期待。
我生在上海,长在香港。我的父亲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去美国留学,回来就在铁道部当公务员。1937年,在我出生后三个月,日军攻占上海,父亲带着一家人撤退至香港。1941年,香港沦陷,我们一家回到上海,我在那儿念完小学,又到香港读中学。1954年,我从香港培正中学毕业,却没法读大学。彼时香港正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独占高等教育领域的香港大学,完全用英文授课,且殖民气息非常浓厚。培正中学是用中文授课的,学生们英文不好,上不了香港大学。说起来,我读培正中学是有缘由的。父亲是国难时期的留学生,民族意识很强。母亲出身书香世家,注重学术造诣,担心英文书院教不好中国文化课程,于是两人便打定主意让我去培正中学上学。仔细想想,这也为我日后的选择埋下了伏笔。父母亲不想我辍学,也不希望我留在香港读个政府不予承认的学位,于是便让我申请出国留学。当时家庭条件很差,需要争取全额奖学金。一所位于美国南方的小学院向我提供了机会——虽不属全额,但免缴学费,还提供住宿,我只要负责填饱肚子就行。于是在1955年8月初,17岁那年,我登上了轮船,启程东渡太平洋。初到美国,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在学院里念一年本科就毕业了,随后又去了一流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读博期间非常辛苦,但所幸顺利毕业,并去了加州大学当博士后。之后的学术之路非常顺利,从西北大学助理教授、副教授到教授,36岁时,我就当上了物理系主任。与此同时,我的研究领域越做越广、教研工作越做越热。1979年,我回到加州,在圣迪戈加州大学担任院长。1983年,45岁那年,出任旧金山州立大学校长,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大学校长,当时被称为华人在美国学界“打破了玻璃天花板”。1986年春,我在旧金山郊区,迎来一位来自香港的客人麦法诚。他说香港要开办一所专攻高科技的大学,这便是后来的香港科技大学(以下简称“港科大”),他是这所大学筹备委员会的秘书长,诚邀我当筹备委员会的委员。这些年我一直在高校,且离港三十多年,终于得到能替香港做点事的机会,便欣然应允。学校要运作起来,得尽早选定一位校长,于是筹委会决定成立校长遴选委员会。遴选委员会在美国、英国等多国高等教育刊物刊登广告,又向全球多个大学发信征求协助,据说收到了几十份申请书和大量推荐信。身为筹委之一,我自然没有申请。但1987年9月的某天,筹委会在香港召开会议,我刚到香港,进入酒店,突然接到麦法诚电话,邀请我成为校长候选人,并提前进行面试。我来不及换衣服,穿着旅行时的运动衫和白色牛仔裤就去了。那次面试内容记不太清,只记得第二天,筹委会就告知我,他们决定选我当港科大创校校长。此时我在美国已经待了三十多年,有了些成绩,如果回香港,需要重新开始。四个孩子没有一个赞成,幸运的是,妻子很支持。或许是早年父母亲对我的影响,给了我一颗报效祖国的心,当时港科大也需要我。1999年8月,深港产学研基地正式成立,向建设有特色的区域创新体系迈出新步伐。
1988年,我正式来到香港,花了三年的时间为港科大的建立做准备,1991年学校正式开学。在治理港科大的同时,我也开始关注香港的高科技发展。香港地方小,不能孤立于世界之外。要发展科技工业,与内地合作是极好的选择,首选地就是珠江三角洲。1994年,我们以香港为核心,聚焦珠江三角洲南部,提出一个新的概念:“香港湾区”,这是与美国的“旧金山湾区”对比,当时还写了几篇短文,把这两个湾区作了正面的比较。深圳很喜欢湾区的概念,把它改称为“深港湾区”,也可以称为“港深湾区”。“港深湾区”也为我们明确指出港科大应该在哪儿寻找战略伙伴,建立与内地精诚合作的基地。当时这个观念在香港得到的支持不多,随着几十年深港不断深化合作,关系也愈加紧密。后来,中央提出建设粤港澳大湾区,2019年《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正式发布,这对深港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机遇。早在20世纪90年代,我们就提出了深港合作以及“双子城”的概念。虽然当时深圳还处于起步阶段,但我非常看好深圳,特别是在邓小平南方谈话后,更加坚定了深圳会快速发展的信念。港科大要走出香港发展,就应该在内地有合作伙伴,特别是深圳。上世纪90年代中期,港科大就在内地有所尝试。1998年,港科大和北京大学建立学术联盟。1999年,全国两会期间,我和北大党委书记任彦申见面,在那十来天里,我们更进一步商讨了联盟五个合作方向,重点之一就是要在深圳铺开。当时深圳已经打造了高新区,为港科大和北大提供了机会进入深圳。于是我们主动向深圳市领导提出,希望能和深圳市政府合作,在高新区设立一个研究院。这个提议得到了深圳市领导的认可,回去我就忙不迭地开始下笔,将我和任彦申讨论的初步构想写下来。构想突出了深圳和香港同一湾区的概念,建议该研究院由北大、港科大和深圳市共同创建,并充分利用三方优势,提升深圳的科技开发和成果转化的水平。1999年5月22日,基于这个构思,我们三方正式进行会谈。经过一番磋商,我们达成了几点共识,包括运营和管理模式、负责人员等。协商中,我还提出建立“3+X”模式,即我们这个组合要采取开放的模式,在不同的领域吸纳国内外最优秀的教研机构和产业单位参与,为项目合作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对此,深圳市政府做出回应:将积极支持三方合作的研究院建设,在政策、资金等方面给以扶助,并鼓励开展多层次的双边、三边、多边合作。随后,该观点被正式写入章程。对于这个机构名称,我们进行了讨论,提过不同意见,比如“深圳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研究院”“深圳香港湾区产学研合作中心”“深圳香港湾区研究院”等等。首先,“深港”两字一定要,此外,机构的定位不仅是“中心”,我们认为“基地”更为恰当。当时北大提出“产学研”是高校改革的方向,建议用该词。深圳市领导解释了“产学研”的意思,这是企业、高校和科研机构相结合的一种模式,通过科研、教育、生产的不同社会分工在功能与资源优势上的协同与集成化,实现技术创新上、中、下游的对接。我们发现“产学研”确实符合这个基地的目标和方向,最终彼此达成一致,就叫“深港产学研基地”。1999年8月,深港产学研基地正式成立。在这个基础上,港科大和北大又在深圳合建“北大科大深圳医学中心”,并合办“MD-Ph.D”双学位课程,通过跨学科、跨地域的合作,培养具有高临床实践和生物医学科技研究水平的医学—哲学双博士,为深圳乃至整个粤港澳大湾区的医疗健康事业提供强大的智力支持。深港产学研基地。资料图
深港产学研基地建成后,我们常常一起商讨,如何能让基地更好地发挥作用。2006年,我提出按照专家智库的模式,在基地下设一个深港发展研究院,研究的范围包括社会、文化、科技、教育、法律等6方面,每个领域成立一个专家组。专家组人不需要太多,4-6人即可。如果内部专业力量不够,还能从外面找专家来协助。研究院的运作方式是“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即研究须站在深港合作与发展的高度上,但具体的题目不要太大。专家组每选一个课题,就要成立一个专项小组,研究后写一个简明的报告,内容要做得深入,但无须长篇大论。这个建议得到了基地理事会的同意。那段时间,我们从全国各地招徕不同领域的专家,他们提出建立新型大学、提升文化交流活动、建立国际化三区融合示范区等建议,都一一送往深圳市委市政府,为日后政府决策提供了很多参考意见。到2008年底,深港产学研基地共孵化出科技企业近百家,这些孵化企业90%以上从事电子信息、IC设计等产品的研发和生产,企业从业人员近2000人。2008年销售收入达3亿多元,实现利税5000多万元。“深港创新圈”是发挥要素之间互动、实现彼此资源互补、提高深港两地科技创新能力的新主体,将为我国建设区域创新体系探索新的途径。
2006年1月,深圳市委市政府出台了一号文件《关于实施自主创新战略建设国家创新型城市的决定》,明确指出加快“深港创新圈”建设,并专门设置了一个章节讲述如何建设“深港创新圈”,这是政府层面首次正式提出这个概念。然而,文件出台后,“深港创新圈”的反响不太理想。恰逢3月,我作为全国政协委员要赴北京参加两会,正在想要做什么提案,便问了深圳市相关领导:“有什么提案可以帮到深圳?”对方建议提“深港创新圈”。我觉得这将是个非常好的提案,但希望能邀请同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两位深圳市领导一起联名提交,这两位既熟悉深港合作,又非常有影响力。没想到两位领导很快就答应了下来。经过我们一番讨论,《积极发挥香港深圳的创新优势建立有特色的区域创新体系》的提案很快就诞生了,提案明确提出:建设“深港创新圈”。我们认为,深圳与香港有地缘优势,可以成为创建有特色的区域创新体系、加强创新能力建设的试验窗口。“深港创新圈”是发挥要素之间互动、实现彼此资源互补、提高深港两地科技创新能力的新主体,将为我国建设区域创新体系探索新的途径。这份提案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中央政府提出建设创新型国家发展战略,非常必要。”这也是我们做这个提案的目的:希望能得到中央的支持,并能将其上升为国家战略。提案提交后,《深圳特区报》对我们进行连续三天的报道,并从多个层面传达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在京专家学者对深港科技合作的声音。很快,提案得到了中央有关方面的重视,科技部、教育部等对提案的内容进行了研究,科技部还对提案中提出的意见建议进行了答复。2007年5月,经中央政府批准,深圳市人民政府与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正式签署《关于“深港创新圈”合作协议》,全面推进和加强科技合作,包括人才交流和资源共享,使两地形成创新资源集中、创新活跃的区域。深圳与香港的关系,不仅是地理上的相邻,更是文化、科技与经济上的共振。
事实上,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接触深圳,我参与的事务远不止此。当时,深圳的高等教育相对落后,稍好的大学只有深圳大学。在多次会议中,我提出深圳需要更多高等院校,这也推动了南方科技大学的创建。后来,我担任南科大校长遴选委员会成员,在南科大筹建过程中提出多项建议,涉及组织智囊团队、学术规划、人才招聘、校园设计、财务预算等。多年来,我为深圳市政府担任高级顾问,有幸参与了多个重要的决策咨询会议。深圳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无论是政府的魄力还是城市发展的速度都令我钦佩不已。吴家玮 资料图
深圳的经济腾飞让人瞩目,当年与之相匹配的高等教育资源却相对不足。当时许多人认为,深圳不需要再建更多大学,因为前来深圳工作的博士和硕士数量已经超过了很多大城市。但经济特区的政策红利不会永远持续,深圳的未来不能只依赖外来人才,下一代应该有更多机会在深圳本地接受优质的高等教育。高等院校不仅仅是人才培养的摇篮,更是区域创新和文化发展的核心引擎。近年来,我非常欣喜地看到深圳的高等教育发展迅速,从当年的一所大学发展到十几所,为深圳的经济、社会、文化的可持续增长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回想2000年前后,香港房地产市场低迷,金融问题也较为严重。当时,一些香港的大型企业老板曾找我讨论投资科技创业的可能性。尽管交流一度进展顺利,但每次谈到最后,他们总是问:“明年能有多少回报?”这种典型的短期回报心态,恰恰反映了他们在高科技领域发展认识上的局限性。高科技创业至少需要3到5年才能上市,并且还存在较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然而,香港的投资者大多对这种长周期的高风险投资望而却步,错失了不少宝贵的机遇。反观深圳,凭借灵活的政策和市场导向,吸引了大量创业者前来发展,并迅速成为全球科技创新的热土。世界在变,中国也在变。深圳和香港作为中国的两大窗口城市,各自都拥有独特的优势。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正在为两地带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香港若要保持繁荣,就必须主动适应变化,打破过去的局限,融入大湾区的广阔发展蓝图。深圳与香港的关系,不仅是地理上的相邻,更是文化、科技与经济上的共振。我始终相信,未来的深圳与香港,只有在更深层次的合作与融合中,才能在全球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这也正是我长期以来,致力于推动深港合作、关注高等教育发展的初衷与期待。
采写 | 深圳晚报记者 成功 唐文隽 实习生 李卓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