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爆辣”一词的流行
品味萍乡的辣味美食与文化
新华每日电讯
刘醒龙
这些年，母语中的妙词，在不经意间说消失就消失了。天下万物，莫不是你进我退，此消彼长，死生往复。用人生的长度去衡量，五湖四海可以当成永恒，三山五岳当然就是地老天荒。换成宇宙概念，山海易位，人猿揖别，毫无疑问只能算是一瞬间。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才更愿意将注意力多放在新生事物上。那些用来言说的词语，一旦消失了，没有人使用了，像那烟消云散，除了在旧时文章中偶然读到，基本上了无痕迹。反而是新近出现的新词，只要上口了，一定会让许多人喋喋不休。
在江西萍乡，一个叫“爆辣”的新词，就是在如此喋喋不休中现身社会词典。
十几年前，乌鲁木齐的一位朋友同夫人来武汉，领着他俩去户部巷品尝当地小吃，穿过不太长的小街，想尝的一一尝过，都走出街口了，两口子又返回去，非要尝尝号称辣中之最的五号辣的鸡翅。目睹他俩涕泪双流，眼睛几乎睁不开，分明痛苦不堪，还在奋力啃五号辣鸡翅的模样，隔上几米远，自己已感觉到日常言词中的“毒辣”也不过如此。
生长在荆楚大地，男女老少彼此都差不多，一日三餐，没有辣不行，太辣了不行。《凤凰琴》问世的那一年，受潇湘电影制片厂之邀，去长沙面谈电影改编之事。那天中午，在电影厂旁边的一家餐馆，面对本地人吃得津津有味的几道菜实在难以下咽，不得不开口说，能不能来一道不辣的菜。店主人想了想后，上了一碗蒸鸡蛋。也是被之前几道菜辣坏了，见到所言不辣的蒸鸡蛋，马上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正想满满地咽下去，突然冒出一股剧烈的辣味，刺激之下不得不张大嘴吐出来，再取过水杯漱了好一阵，才开口说，为何蒸鸡蛋也这么辣？陪同的那位用筷子一扒拉，才发现蒸鸡蛋的碗底有一层通红的干辣椒。现今都将蒸鸡蛋叫作鸡蛋羹，一般人哪会料想在到碗底三分之一部分藏的全是干辣椒？第一次到长沙就被辣惨，后来每次到长沙，见到餐桌上的牛奶与豆浆，都会询问，里面有没有放辣椒。因为这样问话，我听过最为夸张的回答，说如果有要求，人参汤里也会放几颗辣椒。
在人生况味面前，甜酸苦都不会太夸张，唯独辣的滋味可以夸张到无限，既无伤大雅，又无损筋骨。
有一年春节，朋友送了两斤海南岛的灯笼椒。灯笼椒的长相是所有辣椒模样中最漂亮的，不仅漂亮，还显出一种温软如玉的娇羞。受此模样误导，加上过年的鱼肉吃得太多，想借此远方来的稀罕之物开开胃。当即打开煤气灶，待锅里冒出细小油烟，将洗净的黄澄澄的灯笼椒放进油锅，打算做一份像虎皮青椒那样的虎皮灯笼椒。手里的锅铲才翻动几下，一股宛如毒气般的剧辣气雾腾空而起，不仅狭小的厨房里辣气熏天，从厨房里逃逸出来的那些气体，将家中客厅与卧室都熏得辣不可闻，急急忙忙打开门窗，让户外呼啸的北风将整所房屋狠狠吹十几分钟，人才缓过劲来。
被辣椒弄得很尴尬的事情，估计人人都会遇上几件。
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由武汉自驾到达南昌，在街边小店点了几样小菜，其中有最为常见的小炒肉。也是太饿的缘故，同车的人一齐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坨放进嘴里，没想到那种过分的辣，让人不得不拿起玻璃杯，连号称不沾酒的那位也不例外，将满满一杯冰镇啤酒用来漱口，以缓解满脑袋的火烧火燎。这才晓得，说天下最爱辣的是湖南人非常不客观，江西一地至少有一半人比湖南人更爱辣，或者说比湖南人爱更辣。
然而，再怎么说，从南到北，江西全境，总还有一半人口以不辣为日常。就像两口之家，一方性子火暴，一方心地温婉，在外人眼里，怎么看也是挺中和的，不可能闹出街坊邻里都能嗅到的火药味。所以，在心理上自己从未将“辣”与江西有过紧密关联。
萍乡三日，一行人尝遍了从植物的萝卜，到动物的田螺，各种各样的爆辣款食品。一开始，大家无不小心翼翼，用牙签挑出最小块的萝卜干，放进最小的牙缝，用最小的动作咬着，再用舌尖上最小的部位进行触感。几番下来，别人且不说，来自苏杭的二位，在别人已经很谨慎的基础上再打上一些怕踩死蚂蚁那样的折扣，过了好一阵，才微皱着眉头，不无快感地表示，这种爆辣可以接受嘛！据资料所载，辣椒于明代由海路经江浙苏杭传入中国。万历二十四年（1596）出版的《本草纲目》中还没有关于辣椒的记载。因为最先舶到江浙苏杭时，俗称下江一带的人，只将其作为观赏植物。直到辣椒一路向西，传播到湘鄂川黔，才登峰造极，成为世人有多么热爱就有多么憎恨的美食。这才由杭州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第一次描述了辣椒的味道。如此说来，苏杭二位的基因中关于辣椒的遗传记忆更加悠久，于细微之处对辣椒的品评更加可信。
爆辣之辣，对辣的形容十分精到。
爆辣之爆，对辣的表达更加形象。
一声爆辣，说出了世俗日子中别一样的可爱。
同行中人，湘鄂川黔的都有，此前言之凿凿不畏五号辣的人，像是见到更有资格对辣味品头论足的高辈分长者，不知不觉中，收起大快朵颐的本领，也学着细嚼慢咽，然后由衷地点点头说，爆辣的滋味的确很特别。这所谓特别的滋味，能够说出来，并获得大家认同的道理是——越是不同寻常的美味，越不可以心生独占或者多占的念想。
萍乡这里，大大小小的辣食，容不下口舌之间的贪婪，也不认可心意里的凶狠，哪怕日日夜夜，四时三餐，都有辣食在嘴边，或是飞禽走兽，或是山珍海味，或主食，或佐餐，只要不急于独吞，且愿意与亲朋好友共同分享，那些辣的辣椒和辣椒的辣，就不会像那暗中埋下的雷，阴阴暗暗地将口中味蕾炸得四分五裂。
那天夜里，赶上观看萍乡当地的一场烟花晚会。各式各样的烟花，惊艳了来自东西南北的游人。每一枚烟花升起，都会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不急不慢的弧线，直到弧线临近消失时，才有节奏地燃爆成巨大的花朵。有独自开放的，有三五成群绽放的，还有数不清多少漫天肆意飞舞的，不一样的形态，散发着同一个美。正如萍乡人所称的爆辣，相对每一个人感受到的辣滋味也许不尽相同，那种烟花般燃爆的惊艳绝对没有区别。
离开萍乡，乘上高铁，听着身边的年轻人不时小声地说着某个新词。不由得再次想起，近些年，爆字常被用来搭配别的字，组成格外火爆的新词，比如爆款、爆雷、爆棚、爆买等，很显然，只有与辣字相配合的爆辣最有滋味。在爆的境界中，既有边际，又见不到边际；既有力度，又觉不到力度；既有形象，又见不到形象；既有气息，又握不住气息；既有某种侵犯感，又不会产生被侵犯感；既有某种痛苦感，又会获得所带来的愉悦感。用一个“爆”来搭配“辣”，让只是用来表示等级的五号辣显出为了辣而辣的原形。按此序列编排下去，即便数到五十号、五百号，也无法准确表达人对辣的味觉和知觉，更不可能传递出人对辣的欲舍不能、欲罢不能、欲爱不能和欲恨不能的奇妙感觉，以及辣对人的近乎传奇的阅历。
（本文系市委宣传部主办、市文联承办的寻味辣都活动系列成果之一。）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编辑：刘艺 编审：杨抒忆 值班主任：周枫
监制：刘学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