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捡破烂”起家,如今已形成完整循环经济产业链
循环经济看界首
《解放日报》2025年1月22日13版
“我们这儿,以前有个别称,叫作‘小上海’。”安徽省阜阳市界首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曹伟跟记者说,“但提‘小上海’,还真不是为了套近乎。”这座紧挨着河南省周口市、当地美食排行榜第一位的皖北小城,第一眼很难让人跟“上海”联想到一起。
不过,界首与上海的关系着实不浅。比如,小上海商场曾是界首的地标建筑,如今正拆迁重建,未来将成为当地的城市新名片。当地政府工作报告中,融入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总是关键词,重点就是要接轨上海。2019年起,界首在上海成立离岸科创中心,旨在链接优质资源要素,通过上海“借船出海”。用曹伟的话说,界首的目标,是从长三角的边缘区域转身变成“桥头堡”。
界首有自己的底气。作为曾经资源匮乏的省级贫困县,靠着“捡破烂”的废旧物品回收起家,愣是找到了一条发展循环经济的新路子。如今,界首已经形成完整的循环经济产业链,市里的工业产值、税收七成以上来自循环经济。
今年上海两会期间,多位代表委员提出,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即将迎来规模化“退役大潮”,作为新能源汽车保有量全球第一的城市,上海应加快构建动力电池回收体系。对界首来说,这是新的机遇。曹伟觉得,未来界首和上海的合作,或许会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捡破烂”起家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说起回收利用,总是离不开“捡破烂”和“脏乱差”等。走在界首的街头,却很少见到这般景象。田营科技园是界首最具代表性的循环经济园区,同时是目前全国最大的再生铅绿色回收利用基地和动力电池循环利用新能源生产基地。这里即便到了冬季,远眺仍有绿意。
若把时间往回看40多年,这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界首缺地无矿,为了谋生,早年间,不少人挑担外出做货郎,当地因此涌现出一批从事废品回收的“破烂王”。其中,电动自行车的废旧电池是“宝贝”,回家后,很多人就支起炉子,用收来的电池炼铅,再卖出去,电池里的硫酸就直接倒到河里。曹伟告诉记者:“在界首,我们当地人都叫‘炒铅’。因为铅的熔点低,用家里的铁锅就能熔炼。这样其实很危险,但那时候很多人都对危废重金属没有清晰的认知。”
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家家户户“土法炼铅”的小作坊式发展模式,不仅带来了大量环境污染问题,也对当地人的身体健康造成了很大危害。1999年,界首对年产量2000吨以上的17家冶炼企业集中管理,统一治污,其余小冶炼点全部取缔,初步形成产业集中。2005年,田营科技园启动建设,第二年,政府再次出手,引导园区内17家冶炼企业组建安徽华鑫铅业集团,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并不断进行技术改革,以谋求转型升级。
好景却不长。“我们铅酸冶炼在规范发展以后,再生铅产业发展势头不错。但同时也发现,这个行业利润很低,国内铅用量最大的行业就是电池。”曹伟接着说,当地政府就牵头,希望通过招商引资引进行业龙头,来延长和补强产业链。另一方面,界首也鼓励当地企业自主研发生产电池,但受限于研发、资金等原因,成效并不明显,“生产出来的电池品质不达标,品牌也没有影响力”。
当时,界首的招商首选是总部位于浙江湖州的天能电池集团,但一开始,接连碰壁。“都不能说是三顾茅庐了,前后可能拜访了得有40多次。”曹伟记得,界首时任领导曾多次带队前往企业拜访,但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当地于是想办法,从供应链上找突破口。“比如,我们从浙江引进了一家企业,专门给他们生产铅酸电池里的隔板纸,还有其他配套企业,降低运费成本。”几番波折之后,终于将企业引进来。2010年,天能电池在界首收购了一个生产电池的厂家并入驻园区,此后产能逐步扩大。后来,天能电池集团(安徽)有限公司负责人谈起投资原因时,曾专门提到当地的产业集聚效应,为企业节省了可观的原材料物流成本。
“界首地下无矿,但地上全是矿。”记者在界首采访,常听当地人念叨起类似的顺口溜。有人开玩笑说:“说是产业链上下游,有时候就是门对门的关系,近得很。”还有企业提到和比亚迪的合作:“有的刀片电池生产出来,如果达不到出厂标准,就直接到我们这里进行报废处理。”近年来,南都电源、骆驼蓄电池、雅迪等一批带动力强的下游行业龙头企业纷纷落户,逐渐构建起动力电池回收利用的完整产业链。曹伟透露,目前有多家相关企业正在洽谈中,“有的企业希望在我们这边生产,重点之一就是对接上龙头企业,借此进入到他们的供应链中”。
旧电池“新生”
如今,站在界首田营科技园园区,不到半小时,就有十多辆悬挂江苏、河南等地号牌的货车停下,把回收来的废旧电池卸下后,又马不停蹄离开。在园区里,废旧电池经过拆解利用,重新变成新的电池。有企业负责人说:“我们做的就是将废旧电池‘吃干榨净’,重获新生。”
当地企业最擅长的,自然是铅酸蓄电池的回收利用。这种电池,被广泛应用于电动自行车中。有人给记者举例子,“1个近10斤重的废旧铅酸蓄电池,经过拆解、熔炼、脱硫、废酸回收和低温熔炼等工序,可产生6斤多再生铅,6两多ABS塑料和1斤多硫酸钠,几乎可以全部再利用”,形成了一条“进来一个旧电池、出去一个新电池”的闭合式铅酸蓄电池制造产业链。每年,有将近百万吨废旧铅酸蓄电池在这里焕然一新。
近年来,随着汽车、储能等新能源项目蓬勃发展,当地的产业链也逐步向锂电池、铅炭电池、石墨烯电池等拓展。其中,锂电池回收利用是重要方向。曹伟表示,界首的思路是“提升铅、发展锂”,着力推动铅、锂“双电双循环”。目前,铅酸电池和锂电新能源两条综合回收利用产业链上,已聚集起相关企业100多家,其中规上企业超70家、上市企业4家,基本形成铅锂电循环利用全产业链发展格局。
在国内,锂原料的获取主要依赖矿石提锂或盐湖提锂,工艺复杂且提纯难度较大。废旧锂电池中蕴含的丰富锂资源,通过回收利用,既能缓解锂资源短缺问题,又能减少环境污染。前几年,锂价一度暴涨,更是让很多提前布局的企业尝到了甜头。
记者在安徽南都华铂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看到了废旧锂电池的“新生”过程——一块废旧锂电池,经过自动传送带进入自动粉碎系统,变成一粒粒黑粉,再经过浸出除杂,提取出锂原料重新使用。公司行政经理王阿红告诉记者,他们公司自主研发的废旧锂电池全自动带电破碎、精细分选关键技术及成套设备,可使废旧锂电池综合循环利用率达到98%以上,产能比行业平均水平提高60%以上。
距离华铂新材料不远的安徽鑫纪源科技有限公司最近也有好消息,公司电池级碳酸锂项目投料试生产成功,即将正式投产。鑫纪源总经理刘磊解释,碳酸锂的纯度决定电池的能量密度,他们利用湿法冶炼技术,生产出的电池级碳酸锂纯度可达99.7%,高于99.5%的国家标准。眼下,鑫纪源正在谋划推进后续项目,完全建成后可实现年产3万吨电池级碳酸锂的生产能力。同时,鑫纪源还同园区内多家企业达成上下游合作,延展了当地新能源产业链条。
抓住“新风口”
在曹伟看来,长三角一体化,并不是一句口号,对界首这座皖北小城而言,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机会,“不仅仅是承接产业转移的机会,还是学习先进技术和理念的机会”。这些年,界首经常跟长三角各地的高校和研究机构合作,帮助攻克技术难点和新品研发。此外,界首还在上海设立了离岸科创中心,搭建对接长三角地区科技、人才、信息等优质资源的桥梁,积极向先发优势地区借智借力,目前上海离岸科创中心已吸引19家企业和循环经济研究机构入驻。
发稿前夕,记者注意到一则复旦大学与锂电池相关的最新研究成果,将这一消息发给曹伟。没多久就收到回复,“已在联系中”。近年来,偏居长三角一隅的界首,反而备受河南、河北等地的科技园区以及相关企业的青睐。用界首市有关领导的话说,成了长三角承东启西的桥头堡,“对很多企业来说,到了界首就拥抱了长三角,这是我们的机会”。
对界首来说,最近这两年的机遇不少。比如,此前涉及供应链碳足迹核算时,电池企业几乎很少关注。对大部分企业来说,这是一项离传统的生产技术很远且相对陌生的工作。而这可能是界首的优势。据曹伟介绍,早在2021年,界首就与上海的相关机构合作,发布了再生塑料的碳足迹认证。近年来,当地也在鼓励和帮助相关电池企业等进行碳足迹核算与认证,推动它们在未来的市场竞争中,占得先机。
根据工信部规定,从2016年起,乘用车企业必须为电池、电机等关键部件提供至少8年或12万公里的质保。这就意味着,进入2025年,会有越来越多的新能源汽车电池质保到期。数据显示,近两年,超过8年电池质保的新能源汽车将超过1950万辆;据有关机构预计,到2027年,我国磷酸铁锂电池退役量将达58.4吉瓦时,三元锂电池退役量将达60.2吉瓦时,回收利用市场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同时,据业内人士介绍,当前动力电池循环再利用还没有真正形成规模,行业整体仍呈现“小散乱”的低效模式占主导。这对已经提前布局的界首和相关企业来说,无疑将是突围的“新风口”。
短期来看,挑战也不少。当地人并不讳言仍需解决的问题。一方面,产业能级相对偏低,附加值不高。曹伟告诉记者:“去年以来,市场行情相对低迷,比如锂价持续低位运行,部分技术也面临瓶颈,形势比较严峻。”另一方面,产业关联度亟待提升,界首的循环经济产业,并不局限于电池,塑料、纺织等都有长处,但尚未完全整合。安徽省循环经济研究院院长季昆森指出,未来还应加强循环经济价值链整合,要关注电子、化工、纺织、塑料等多条价值链,实现有机整合并将循环经济理论贯穿产品全生命周期。
要抓住产业发展的“风口”,必然倒逼干部能力不断提升。一位外地客商说起,十分惊讶于界首招商的细致程度。“打开界首市的招商引资手册,从本地中专毕业人数到产业园区公交站台人流量,甚至地下水可采量信息,都被逐一列出。这些都是我们企业最关注的点,提前列出来很加好感分。”让王阿红和刘磊印象颇深的是,当地很多政府干部学习知识很快,对于相关行业、政策等都有专业的理解,“就像专家一样”,能够快速找到问题并解决。2022年,天能电池由于发展需要更多电力,界首市政府在得知消息后,立刻就安装了一条35千伏的线路供企业使用,总共花了1000多万元,没让企业掏一分钱。
在界首采访期间,记者发现几个细节。比如,当地很多工作人员,无论年纪大小,大多会随身揣一个小笔记本,当与客商交流中遇到不懂的专业概念,就记在小本子上,会后再一个一个查清楚。曹伟管这叫“技术焦虑”,他到界首高新区管委会工作7年多,为了服务企业和招商引资,自学了不少与电池产业相关的知识,和记者交流间,有时会不经意蹦出很多专业概念,等记者求证时,他才反应过来,给记者做科普。他还记得,曾经有客商过来洽谈项目,他提前做了不少准备,结果发现客商并不了解很多技术性内容,反而更关心优惠政策。最后,项目果然不了了之。
还比如,当地的企业服务中心,聚集了科技局、工信局等16家单位,但这里的上下班时间,却和一般政府大院不一样,朝九晚五、中午错时吃饭,为的是尽可能和企业工作时间保持一致。这是当地跑到昆山学习考察以后学习的经验。
如何抓牢“风口”?记者问了不少人,得到的答案多种多样,但大部分的回答都提到,“提升能力之外,最重要的是转变观念”。这些年,曹伟和来自长三角其他地区的企业家没少打交道,从长期的交流中他得到这样的启示。“界首的底子弱,但这些年在产业上还是有积累。我们的短板,可能还在于观念上。”其中,转变观念就是要做到服务企业,而不是管理企业。“支持不指导,帮忙不添乱。”曹伟说。
(朱凌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