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定向医学生，毕业后就来到西藏，开始了我的医生工作生活。往届师兄师姐们基本都被分配到市里的医院工作，而我则被分配到了更靠近群众的县乡医院工作。在我来这个小县城之前，别人告诉我，这里由于虫草业较发达，也算是西藏里经济和基础设施较为完善的县城。但是当我从机场落地到达县城的这一路上，我经历了无数次崩溃。我要翻越接近两座 4500 米的山脉，由于天气原因，路上都是积雪和冰面，在这个陡峭且行车宽度不足以两辆车并行的山路上，我们的时速不超过 30 千米，这样的路况让我觉得我随时会从山上滚下去。载我的司机是一个几乎听不懂汉语的藏族大叔，一路上，这位大叔用单字的汉语问我是哪里来的、职业是什么、在县城哪里工作。比较搞笑的是，大叔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没有的，但是我有男朋友，我们刚毕业。大叔用蹩脚的单字汉语说：「那你可以在这边谈个老公。」我以为大叔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又解释道，「男朋友，有的。」除此之外，大叔几乎都是用手语和眼神和我对话的，沿途还给我指他们这边独有的建筑和动物，虽然我都听不太懂，但是大叔很热情，给我这趟惊心动魄的路程一些宽慰。从机场到县城，350 千米的路程我们足足走了 8 个多小时，逐渐引入眼帘的是开阔的道路和两旁的路灯，与之前艰难的路况相比，我真的觉得这座像老家乡镇的县城也没有那么不好了。在安顿好住处后，我便开始了医院的工作生活。我被分到内科工作，医生很少， 加上我只有 6 个医生，还有一个援藏老师，我暂时跟其中一个老师一起学习。由于这边医疗资源较为匮乏，这边值夜班不止是住院部的夜班，我值班 24 小时要看门诊、急诊、住院部、体检科，有时结核科没有医生，内科医生还需要兼顾结核科。作为一个毕业的医学生，最担心的肯定是如何单独治疗病人。但是我发现来到西藏，更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和患者沟通交流。由于基层医院更多来看病的是当地的牧民，所以我需要学藏语。一开始，我向我的老师学习如何问患者哪里不舒服，然后学习简单的脏器身体部位以及去做什么检查的藏语，我想着这样最起码我听不懂他们，他们可以听懂我并指出来。但是事情真的被我想的太简单了。患者来了，我用我「自信」的藏语问他们哪里不舒服，我很开心他们听懂了，但是没想到他们不会指出来，而是用一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藏语回答我。我一下子懵了，经历了一天的崩溃，我发现不学懂藏语是没有办法独立看病的！于是我开始学习藏语。学了一些后，我的老师告诉我，藏语也是分地区的，我发现我学的藏语和当地的藏语完全不一样。于是乎，在医院里面就出现了一个这样「鸡飞狗跳」的现象：一个年轻医生看病，需要不断地喊护士「姐姐！快来救救我，完全听不懂啊！」 有时我还会抓住一个会藏汉双语的当地人帮我翻译，也是这样我才能给病人看病。我非常感谢这些帮我翻译、不嫌弃我，还愿意和我对班的老师和同事们！由于在这个地区，只有县城医院有较好的医疗设施，所以免不了我们急诊需要去较为偏远的地区接病人。有时患者距离医院有将近 1 个小时的路程，在内地来说 1 个小时的路程是正常的，但是在这边要面临高海拔、冰雪天气、陡峭路途等突发事故，有时根本没有办法知道患者的具体位置，只能让患者家属把患者载到有路的地方。如若真的很偏僻，也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甚至有患者家属骑马载患者就医的情况。如若是极为严重的情况，县级医院也无法处理，那么我们就会转向上级医院。这段 6 个小时 200 千米的路程我走了很多次，每当我去偏远地区接病人，都有一种生命接力赛的感觉，每一次都让我深刻感受到基层医生的伟大以及面对生命自身能力不足的羞愧。这段路程搭起了生命的桥梁，每一个医务人员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路上，我经历过连续 7 个小时不间断地和护士姐姐在车上抢救患者、安抚家属情绪，并且实时向援藏老师汇报患者情况。在初来县城的路上我高反晕车，但是在这条路上我从来没有晕车过。每次运送病人都因为路途的颠簸，磕得我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但是当我们平安送到病人，我和同事们都十分自豪，上级医院夸赞我们救治得当，我们都觉得不愧对于这身白衣。在这个「可能缺乏物质但绝不可能缺乏信仰」的藏区，人们的名字是佛教喇嘛取的，所以大家对于看病就医也是会考虑到信仰的因素，比如住院前会算卦，转医院会算卦，就算出院也会算卦。但是从生活来说，这样的信仰让他们更加珍惜身边的人，让他们觉得家人朋友是要感恩的，是不可分割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值夜班，凌晨 2 点左右，一家人（大概 5 个人）搀扶着一个老爷爷来看病，因为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不清楚病情，护士姐姐在忙别的患者，所以我一直摆手说等一下，我听不懂。但是他们以为是我不接收他们，家属立刻跪下求我让我救救他们，我着急得也跪下说不是我不救他们，我听不懂，稍微等一下啊。还好护士姐姐忙完了，赶紧给我翻译，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老父亲因为上山放牛，从山上摔倒了，又迷路了，在雪山上睡了一夜，两兄弟报警才找到的。于是他们轮流背着老父亲，从山上骑马到达乡里，再借车过来的，这段路程走了整整两天。每每想起这件事情，都觉得无比震撼，觉得他们之间确实是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在藏区，他们的主要食物是酥油和糌粑以及牦牛肉。由于饮食结构的单一，这里的中老年人患慢性胆囊炎和慢性胃炎的数量相对较多。常见的还有一些由于常年生食牦牛肉，而感染肝包虫的病人。由于医疗条件的落后，在内地几乎绝迹的结核病，在牧区也较为常见。每年都有大概 20-30 个新患者加入在案。结核病需要进行隔离治疗，但也是因为地区遥远等因素，患者无法自主进行配合，也就导致家族式发病。一个结核患者往往周围有 2-3 个结核病人，这样的情况所致的结核低龄化也是我们不想看到的。好在西藏医疗系统也在层层管理结核患者。现在国家基建的完善，可以及时通知患者来医院进行复查，定期免费领取结核药物。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想到西藏来寻求精神及物质上的双重充实，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由于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牧区较大，无法实现挨家挨户都能统计在医疗系统内，因此我们的医疗工作是相对繁琐的。我们医院目前只有内科、外科、五官科、儿科、妇产科以及影像检验这样的辅助科室，因为内科涵盖的内容较广，现地区只有我们一家公立医院。所以我们不只需要医治所有内科大类的疾病，还需要进行餐饮和入伍体检、中小学生的健康筛查、体育考试以及召开会议等的医疗保障。在牧民挖虫草期间，我们还需要下乡，去海拔更高的地区进行医疗保障工作。7、8 月份的山上，人们会来野餐露营，这边称之为「过林卡」
这时候的西藏真的很美，每次心情不好就会被大自然治愈
在内地实习时，我随科室老师值夜班，可能最多一周两个夜班。但是在西藏，在医疗人员紧缺的情况下，我一个人有一次一周值了 3 个 24 小时的班，一个月 8 次值班也是很正常的。在这样的工作状态下，我几乎工作期间没有整天的休息，也没有节假日的休息，完全是排班制。但是在西藏的公立机构工作，确实有每年 50 天左右的假期。我的薪资扣除五险一金，加上绩效，到手是 11000 块钱左右。和内地一样，绩效也是要看自己的付出的，如果没有什么病人就 8 千左右。西藏地区的工资相较内地工资要高一些，主要是由于海拔和环境，海拔越高越能吃苦（当然是身体承受的住的情况下），工资自然会更多。不过在西藏地区，我除了吃饭也没有其他的开销，快递也比较慢，几乎要 14 天左右才能收到。所以我回内地后物欲爆棚，最爱的事情就是点外卖和网上购物，体重一下子怒涨 20 斤。我刚来的时候，临时住进了这边可以供氧的酒店，这边的海拔在 3500 米以上，属于三类海拔地区。站起来的一瞬间，我就感觉浑身乏力，嘴唇和手指尖开始麻木，胸腔内仿佛有一个人在肆无忌惮地敲鼓，我的心脏感觉要跳出来了，眼前一昏，感觉要倒下去了。我赶紧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拿鼻氧管插上氧气，也算是缓过来一点，但是高反远没有结束。由于这边气候干燥，氧气没有经过湿化直接进入鼻腔，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整个口腔和鼻腔都是血腥味，声音极其沙哑，胸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呼吸困难，起身坐起来就是一阵一阵的头痛。刚去的那两天我基本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不敢洗澡，害怕着凉。在高反的作用下，我的身体在短短一周的时间里经历了月经提前，导致贫血乏力；因为身体免疫力的突然下降，急性荨麻疹爆发，后背四肢都是退不下去的疹子，浑身瘙痒难耐。确实，这是我最崩溃的时候。我没有熟悉的人可以求助，只能裹着厚厚的衣服，冒着大雪，独自去了一个路边的诊所吃药、打激素针，这样过了一周才算是控制住了。在这边一个月左右，我的心率基本上都是 90 次每分钟，血氧是 75-80（正常是 95 以上），在内地我的心率是过缓的，一分钟 50-55 次，这样的高反折磨了我差不多一个月才好一些。但是接下来伴随我的就是半个月一次的发烧感冒，一次生病半个月。在西藏工作了一年，有四个月我都是感冒生病的，不过这个因人而异，但是高反确实是不容忽视的。相信有些朋友也听说了来藏三天不要洗澡的魔咒，这就是因为高反缺氧加上着凉，极易导致肺水肿，严重的可能会出现咳粉红色泡沫痰的左心衰竭。所以我建议大家来藏之前一定要做好身体评估，了解当地海拔以及医院基础设施。实话实说，这边物资匮乏，物价比内地是要高 2 倍左右的，基本一顿饭要 20 块起步，要想吃好一点，吃到肉菜俱全的饭，基本就要 35 块以上了。这边的蔬菜瓜果真的是比牛肉还要贵的。我还记得在吃西瓜的时节，买一个小瓜要 35 块以上，有好一段时间我都不敢随便买蔬果。这边的娱乐活动也相对匮乏，不过县城在发展，听现在还在这里工作的小伙伴说，已经开了德某某和蜜某某，也开了一个大型超市。县城也在发展新区，虽然很慢，但是在发芽。在西藏生活工作的这一年，我基本上医院-宿舍两点一线，在没有太多朋友和同龄人的这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也正是这样的宁静让我更加知道我想要追求什么。除此之外，我永远都很感谢我的援藏老师、我的同事们以及信任我的藏族病人们。老师手把手教我技术，给我足够的安全感让我去治疗病人，也正是她的存在，让我在短时间内脱去医学生的外衣，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我的同事们总是会在我与患者沟通问题上给予我最大的帮助，在我做得不好的情况下包容我，接纳不够成熟、还会因为工作流泪的我。感谢我的藏族患者们对我的信任，不会因为我的年轻而质疑我的能力，这些可爱的人儿是我在西藏工作最大的慰藉，我能获得更多的帮助，更多的包容，更多的理解，每当我想起这些人儿，我都心里暖暖的。院长在我离开的时候说，希望我以后还能回到这里，帮助这里的人们。我无比想要回到这个令人安宁的地方，但是是在我有一定的能力的时候。可能是在成为一个能够独立、不再暗自哭泣的大人时，在成为一个能够对生命的离开释然的医生时。希望在那时，我能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更好地回馈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