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胡适的历史地位与历史作用

文摘   2024-09-15 06:18   湖北  

▲1958年,胡适与唐德刚合影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前

唐德刚(1920年8月23日—2009年10月26日),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传记文学家、红学家。下文选自《唐德刚讲晚清与民国》。

胡适的历史地位与历史作用 



在一整部“传统世界文化史”里,更具体地说,在二十世纪以前的世界文化史里,我们的“中国文化史”所占的分量——(且让我大胆假设一下)——大致是三分之一强,或二分之一弱。而在这撑起传统世界文明半边天的中国文明中,起栋梁作用的东方文化巨人,自古代的周公、孔子而下的诸子百家,到中古时期的名儒高僧,到宋明之际的程朱陆王,以至于二十世纪的康孙梁胡,严格一点来说——也就是以胡适的文化阶层为坐标来衡量——其总数大致不会超过一百人。


在这一百名东方文化巨人中,今年刚满冥寿一百岁的胡适之先生,是这百人中最近的一位。这便是我这个“适之先生的小门生”,开门见山,替胡老师在中国文化史中乃至传统世界文化史中,所定的位置。为先师在历史中定位,而且定的是一个相当具体的位置,我自己承认,这是相当大胆的。虽然这只是一种门生弟子对业师的“私谥”,但是我个人相信这私谥距离历史事实,并不太远。在下是一个在现代西方大学教授世界文化史的专业教师。现在做这样的大胆定位,实在也是打算从我的职业里,通过长期教学的心得和比较研究,去寻找结论。


是否有当?还要请胡氏门生故旧和亲胡、反胡,以及中间客观的、“各党各派”的专家学者,和贤明的读者,不吝指教。


“胡适的文化阶层”是什么?


先说说什么叫作“以胡适的文化阶层为坐标”。“坐标”是数学和统计学中用以规范统计数据的纵横轴。更简单地说,它就是做统计和比较的基层标准。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他褒贬历史人物也有个起码的标准,这标准便是“郐国”——“自郐以下无讥焉!”


我们今天也以“胡适的文化阶层”为坐标。我个人认为,与胡适同一阶层,或更高阶层的中国文化巨人,不超过一百人。而在这一百位巨人中,适之先生是最近和最后的一位,却不是最低的一位。



1917年的胡适


在五十年代中期,美国的《观察》杂志,也曾以类似的标准把胡适提名为“当代一百名最有影响人物”之一。(见Donald Robinson,“The World's 100 Most Important People”,LOOK,Oct.4,1955.p.40)这一百人中,华裔只有两位,另一位是晏阳初先生。胡氏当时并未以此为荣,我个人当年亦以其所举非偶,而不以为然。


可是今天我自己也以“胡适的文化阶层”为坐标,认为三千年来出生于中国的文化巨人(注意:不是政治巨人)不过百人而已,那么这种推算的具体标准,又在哪里呢?


这儿我们就得看看,适之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中的具体表现了。




1921年的胡适


一位九项全能的学人


胡适是中国学术史上的槃槃大材,是一位九项全能的专家学者。我为什么不干脆用通俗的体育名词“十项全能”,而减掉一项呢?因为十项全能和“万能”一样,除在体育场之外,只是个抽象的形容词,言其百能百巧而已。而我这“九项全能”,则是经过适之先生生前自己认可的具体项目。他自己承认在这九个项目里,他都“做了一些工作”。这九个项目是:


一、哲学思想
二、政治思想
三、历史观点
四、文学思想
五、哲学史观点
六、文学史观点
七、考据学
八、红学的艺术性
九、红学的人民性


学报性的原始贡献


胡适在上述九项的“贡献”或“流毒”,又大致可分成三类九等。


第一类或可叫作“学报性的原始贡献”。胡氏治学范围极其驳杂。在上述每一项里他都能写出极高水平的原始贡献。其深度往往在该行二三流专家之上。从他十九岁时执笔的《诗三百篇言字解》《尔汝篇》《吾我篇》到他七十岁还孜孜不倦的《水经注》等等,数十年“拿绣花针”的功夫,都属于这一类。那是一种象牙塔内纯学术性的工作,也是任何学人教授、硕士博士,都应该做、都可以做的工作;只是工作有轻重、贡献有大小、成绩有上中下之别罢了。生为今世学人,如连这项起码的工作都不愿做,那就要变成美国学界的“三字经”所说的“不出版、就完蛋”(Publish or Perish)了。


记得在五十年代的末期,有一位治“中共党史”的萧作梁教授,要我陪他去看胡先生。胡先生很兴奋地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的中共党史,使萧君大为折服。


我们辞出之后,萧君向我竖起大拇指说:“胡适之在任何一行,都有他的‘高等常识’,真了不起。”


我问萧:“高到何处呢?”


萧说:“二三流专家以上的水平吧。”


细分起来,我们这个“人文科学”(胡适口头语),可不止三十六行啊。在每一行里都能考他个榜眼、探花,并不容易。所以胡适之先生实在是个不世出的“旷世奇才”,一位博览群书、博闻强记、博通古今的真正的大博士。正因他博通多行,他在某一行之内,其“学”可能不及该行的第一流专家,但其“识”则往往有以过之。“见多”始
能“议广”。如此,一些只会钻牛角的小专家,如果只是某一行的专材,在“见识”方面,就无法与融会贯通的胡适相提并论了。


正因其如此,胡适在人文科学的每一行之中,都可算是个专家,在每一行也都有第一流的“劲敌”。擂台遍打、拳友如云。这也就是五十年代中共举国批胡的精华所在。那时大陆上的批胡学者,虽多半都是奉命作文、奉旨办事,然其中亦有好多旧仇,是借机泄愤的。


老实说,大陆上批胡,台湾就不批了吗?非也。大陆明批,台湾暗批而已。最近去世的国学大师钱穆,就暗批了一辈子。不过钱氏所批的只限于“国学”。至于胡氏最精彩的“西学”,他就无从置喙了。其实胡适在中国文化史上最大的贡献并不在“整理国故”,而是他所说的“再造文明”。


要走上“再造文明”这一更高阶层,那就不是专倒中国字纸篓、专钻中文故纸堆的国学大师们所能胜任的了。这是一种“现代化”的工作。


启蒙性的文化挂钩


什么叫“现代化”呢?恕我不揣谫陋,且自问自答一下。从比较文化学的观点来看,将“中”比“西”,论双方“古代文明”(比诸古埃及、苏美尔、巴比伦),中方可能略逊一筹,然亦伯仲之间也;比诸中古大黑暗时代的欧洲,则“西”不如“中”矣;可是在近代期(十八世纪以后),西方文明来了个大跃进,中国文明来了个大跃退,两两相较,“西方”就变成了“先进”,我们就变成“丑陋的中国人”了。


所以近百年来我民族的文化建设,当务之急,便是“向先进学习”。“先进”者,“西方先进国家”也。“向先进学习者”,“西化文化”也。老实说,我们从魏源的“师夷长技”,到张之洞的“西学为用”,到胡适的“全盘西化”,实在是向先进国家、先进文明学习的三个主要阶段。我们要首先“赶上先进”,继而“超越西方”,然后才能铸造一个有自己内容的“现代化运动”。在这一系列的“西化运动”中,胡适之先生实在是最全面、最有系统,也是最有成绩的一位倡导人。他的工作是真正需要“中西之学俱粹”,才能得其三昧,引蛇出洞,把中学与西学挂钩。那不是小脚放大的国学大师们,更不是粗通汉学,甚或不通汉学的“假洋鬼子”们(借用鲁迅名词),所能做得到的。


1920年,蒋梦麟、蔡元培、胡适与李大钊在西山卧佛寺合影


所以适之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上,第二类,也是更高一级的贡献,应该叫作“启蒙性的贡献”。


写“启蒙性”的作者和作品,在学术水平上,可能远不如、也可能远超过写第一类“学报性”的作品和作者。因为那都是一种面向群众的深入浅出的作品,形式上近乎通俗体或新闻体,很难被习于学报型、集刊型的学术圈所接纳。它的学术性是高是低,就要看作者和读者的学术修养了。就以胡适的成名作《文学改良刍议》来说吧,它表面看来是一种空泛无当、内容问题重重的社论、边(专)栏一类报纸文字。今日吾人如以类似的文章投诸港台的报刊,可能都要被退稿呢。如投诸什么学报或集刊,那就更不必说了。事实上,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第一次在纽约发行的《留学生季报》(四卷一号,一九一七年三月出版)出现时,也没哪位老几,正视过他一眼。可是一到陈独秀、蔡元培诸公眼内,它就身价百倍,一跃而成为“文起百代之衰”的革命宣言了。


1922年的胡适


然而胡适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那也是一部启蒙性的不世之作,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先秦名学史》后来增补为《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实在是中国文化史上一部划时代的巨著。可惜作者不识时务,误将“明月照沟渠”,大材小用,把这篇光彩辉煌、有“启蒙性贡献”的杰作,误当成学报性的文章,作为“博士论文”投入到了哥大这个汉学沟渠。不幸五大主考都不通汉学(夏德略识汉文)、不谙精义,看不懂这篇论文,所以博士生胡适就吃瘪了。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手稿珍藏室,细玩该篇(那显然是一九二七年以后,哥大选为“珍品”收藏的),审查一位主考(疑是夏德)用蓝色铅笔的潦草批划,真为考生胡适不平。哥大博士出身的李又宁教授,对此比我更为气愤。她曾告诉我,她立志要开个国际会议,为胡适之先生的“博士论文”平反。


真正启蒙性的作品,不是我辈普通学人谁都可以写的啊!它也不是水准不够的学者,可以随便看得懂的啊!至于有些教授和秘书们问我,胡适的论文,又不是用中文写的,为什么杜威看不懂?我想这问题还是不回答的好。


所以胡氏在上述第一类“学报性”的贡献上,大致可以说是“学重于识”的。搞“学”那是看功力的,“十载寒窗”“三更灯火”,用功的学人,苦学自必有成。胡适之确是我个人所知道的最用功的前辈学者之一,因此他学富五车、名满天下,实在不是偶然的。但是治学单靠用功也是有其极限的,尤其是从“传统”走向“现代”,从“翻书”走向“电脑”。例如胡老师搞了十多年的《水经注》。将来如麻烦“电脑”,恐怕那只是几个礼拜,甚或几个小时的事了。


可是胡氏在第二类“启蒙性”的贡献里,那就是“识重于学”了。“学”是可用功去学的,“人一十之己百之,人一百之己千之”。龟兔竞赛,老子非把你赶上不可,这是用功可以学得到的。乌龟尚且做到,何况人乎。可是“识”就不然了,“识”是学不到的。


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古今学人之间,既学且思的已不多见,能学能思就更少了——这是上帝恩赐,不可强求也。而胡适便是这样一位百年难得一见的、能学能思而又人品可爱、人格完美的智者。



我国圣贤的社会作用


牡丹虽好,仍需绿叶扶持。任何个人都只是社会海洋里的一个泡沫。历史上任何英雄也不能单靠主观因素成长,他要靠时代和社会中无数客观因素集体地来加以培植、呵护和扶持。胡先生总喜欢说:“社会给予一个人的报酬,远大于他对社会的贡献。”这是他的由衷之言,也是他的经验之谈。


事实上,社会对一个人的贡献所付予更大的报酬,就是社会对他所寄予的更大的期望,使他对社会继续反哺和回馈。这一团体与个体相互为用的关系,可能是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中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的特殊现象,其他文明中则未必如此也。这种社会关系,中国历史上,所有的英雄、豪杰、名儒、硕彦,皆身历之。胡适只是他们之中最近的一位罢了。


我们的历史里,何以发生此一特殊现象呢?这大概与我们所特有的“无神的文化传统”有密切的关系。在一个“有神的社会”里,国计民生、精神物质,一切的一切,都被一位有“无上权威的上帝”所主宰了。他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他造出了所有的人类,他为人类编造出他们应有的道德教条和一切文物规章制度。他掌握了最高权力,也享尽了人间天上一切的荣耀!你如不信,去问问信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的朋友就知道了。


可是我们的民族却是个古怪的民族。在我们的民族史里缺少了“上帝”这个万能的东西。因此上帝爷在其他民族中所享有的一切权利、义务和荣耀,在我们的民族里就被民族英雄、圣贤、豪杰所分享了。尤其是那些无拳无勇的高知圣贤,他们杀人无力,为害不足;遗臭万年,没个资格;而他们偏又聪明睿智,能说会讲,为我们的团体生活制礼作乐。他们多半也是人品可爱、人格完美,所作所为,福国利民,所以就万民仰止,一枝独秀,流芳千古;贡献有限,而社会对他也就“报酬”逾恒了。胡适便是这项民族文化特产中,最近的例子。


我幼读《大学衍义》中之名句,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等等,总认为它是宋儒“天人合一”等伟大的空话之另一章。及长历尽忧患,逋逃绝域,接触既广,涉猎亦多。午夜沉思,对少年期田园所习,竟时多反思。每觉我古圣先哲之名言,实多出于超人智慧与非常体验,不可以“伟大空话”“封建唯心”等伟大的空话,把他们一竿子打翻。偶思及此,愧疚之情,每至汗涔涔而下。


胡适引尼采之言曰,“重新估定(中西)一切价值。”我们兼采中西之长,不冬烘、不酸腐,也非冒进、非暴力,来“再造文明”,才是正当的途径。这是胡适的途径。


所以我们可以说,胡适在中国文化史上第三类的贡献,便是他与社会和时代交互为用的集体贡献,一种宗师型的“划时代的贡献”。他开拓了一个时代,而这时代却是历史和社会栽培他、呵护他和扶持他而集体创造出来的结果。很自然的,他也就变成这个时代的发言人了。


这一阶层的贡献,实在是思想界、学术界对民族文化和人类集体文明最高形式的贡献——也可说是“圣贤阶层”的贡献。我们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换言之,要找出个“民族共同意识”和新的“民族生活方式”,上帝既然不能替我们代劳,我们就只好自己动手了。“自己动手”,尔我均有此心而无其学,有其感而无其智。这样我们就要仰赖一些更有智慧的圣贤来替我们作发言人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们经过一百年的磨炼,如今才选出一个名叫胡适的国大代表。我们集体的,一天天地把他赶向圣贤之路,要他做我们这个时代的发言人。
一位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贡献,升华到这个最高境界,则文字的表达,往往都是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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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师形象与“不立文字”


事实上我国文化史上的第一位宗师周公旦,即无一字流传。所谓“鸱鸮”之诗,“周公之礼”等等,都是后人的附会和伪托。孔子也是“述而不作”的。孔子的思想主旨也只能于比较可靠的《论语》《檀弓》二篇中,觅其一鳞半爪,而二书均为“群弟子、记善言”,非圣人手著。至于“五经”的本身,那就更问题重重了。它们都是儒家的经典,但是它们与孔子本人的关系,则是个天大的问号了。


如此说来,朋友们或者要问,那我国古圣人周公、孔子岂不都成为“白手起家”了?


斯又不然。盖他二人都是主宰我东方文明的儒教的开山宗师。他们与当时的社会与时势相互运作,奠立了我民族当时的“共同意识”,规范了我民族所共有的“生活方式”。在这种“儒家的生活方式”形成之初,综合既有经验,抽丝剥茧,而作其发言人,都是要言不烦,词简意赅的。《论语》《檀弓》所记,都是最好的和最可信的事例。至于后来的《五经》《九经》《十三经》……乃至经书满屋,那都是滚雪球式的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


1958年,胡适与蒋介石合照


同样的,我们如谈这一阶层的胡适,就不能拘于胡适的什么著作了。他已变成我民族现阶段的一个时代的“宗师”、一个“形象”。他已超脱了什么“胡适文存”“文选”“论学近著”甚至有待出版的“胡适全集”。简言之,他在我国当代历史上的“形象”“地位”和“作用”,已进入“不立文字”的超凡脱俗的“化境”。


例如我们今日要谈“民主”,就必然要提到“胡适”。


“胡适”就是“民主”,“民主”就是“胡适”,二者已无法分割了。其实“胡适”并未系统地发挥过“民主”的理论,但是“胡适与民主”这项题目,今后将要被继起的“胡适学”专家们去“发挥”它一千年呢。以后的“三礼”“三传”,还多着呢。客星犯主、要言不烦的主体导论,反而是次要的了。这项发展远景今天才是个开端。


其他有关胡适的科目,如“新思想”“新文学”“新诗”“白话文”“实验主义”等等,无一而不要走向这条路。其实胡适又写过几篇深入的研究实验主义的论文呢?一篇也没有嘛。但是今日又有谁能把“胡适”与“实验主义”分开呢?“胡适”就是“实验主义”,“实验主义”就是“胡适”嘛。朋友!这就是胡适在历史和社会上的作用,也是历史和社会对胡适的栽培。这相互为用的发展程序,是个历史的“偶然”,也是个历史的“必然”啊!


但是我个人这一看法,只能为我祖国的知者道,而不能与生长于异文化的洋人言也。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哥大时,便曾向哈佛来访的研究生贾祖麟(《胡适与中国文艺复兴》的作者)作如上的解说。那时他显然没有听得进去。他后来大著上那些对胡适并不太重视的评语,事实上都是中西文化隔阂的结果——不同文化的汉学家很难了解中国“圣贤”在历史上、社会上所起的作用呢。


“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



我在这里,把我的老师胡适之说得与圣人同列,有些反胡的朋友们,可能早就嗤之以鼻了。其实我这里着重的也只是他在“第三类”的贡献——“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一面。


近百年来,在现代西方各种新制度的挑战之下,我们传统中国那套老生活方式搞不下去了。我们需要一个适合“现代”的新的民族意识,和一个崭新的生活方式。在寻觅这个新意识、新方式的无数贤达之中,适之先生实在是最全面的,也是最有成绩的,继往开来的大师。因此这个“胡适的幽灵”(胡氏生前自嘲语),今日还在海峡两岸,大显其圣。他也是今日斯民所仰,恶魔所惧的最大神灵。对这座偶像,我们应该焚香顶礼到底。


至于胡适在“第一类”所作的学报性的原始贡献,他也不过是个戴东原、陈寅恪罢了。余英时说:“胡适学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中国的考证学。”试问在中国学术史上,哪一位考证大师的考证,是无懈可击的呢?


说到胡老师那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那也只是七十年前的陈枪烂炮,早该进博物馆了。我们应该承认它在历史上的贡献,我们更应该知道,那一套在现代已经大大落伍了。何炳棣所谓“雕虫小技”也。


胡适在“第二类”启蒙性的贡献,是惊天动地的。但是启蒙毕竟是启蒙。如只是启蒙而不臻于成熟,那就流于肤浅幼稚了。启蒙作品是革命宣言、墙上标语。煽动性很大,时间性也很大。一旦时过境迁,则意义全非。就说作新文学规范中“八不”的“不用典”一条吧,首先犯禁的竟是胡适之自己。他在后来写的那一篇重叙文学革命缘起的文章,其题目竟然叫“逼上梁山”。“逼上梁山”不是一条典故吗?在胡适那时,“逼上梁山”可能只是“不避俗语俗字”,而在我们现在,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用典”了。


胡适“知法犯法”,“不用典”云乎哉?


再说陈独秀、胡适当年,为大力推行白话文,矫枉过正,北京大学在招生考试时,考生竟不准用文言作文。那时考生人人会写文言。为提倡白话非强迫他们改变一下不可,未可厚非也。七十年过去了,大学考生如今人人也都会写白话,不会写文言了。如果“文言”今日仍然是投考北大的门禁,那就岂止食古不化哉?简直是“十分混账”了。
再说“白话诗”(今日叫作“新诗”)吧。胡适当年提倡的目的,是因为它“语体”易读、易懂,“作诗如作文”。可是七十年发展的结果,恐怕天下文字,没有哪一种比中国目前的“新诗”更难懂、更难读、更朦眬、更晦涩、更“不合文法”了——这也是“新诗老祖宗”胡适当年所未尝想到的吧。


所以我们研究和继承“胡学”,不能教条化,更不能食古不化。我们要掌握他历久不磨的真知灼见;我们也要练习我们自己,知昨是而今非的判断能力。我们的老师是“圣之时者也”。


适之先生生前教导我们,最喜欢征引“洞山和尚”的故事。


洞山和尚最敬重他的老师云崖和尚。于是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赞成老师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又问:“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


胡适之先生讲学一辈子的要旨,就是叫他的学生们“做个不受人惑的人”“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我们继承胡学、研究胡学,千万不能忘掉这一条胡适遗教的中心要义。对老师我们要“半肯半不肯”。


我们要不受人惑,就要先从不受老师之惑做起。


作为本文结束,我敢大胆地说:不肯定胡适的大方向,中国便没有前途!但是不打破胡适的框框,中国学术便没有进步!


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胡老师百岁诞辰之夕,在台北耕莘文教院讲



唐德刚写的历史多是像这样,根据历史亲历者的口述编写而成。唐德刚对整个中国近代史的人物都有极其深刻的见解。

 
他写自己的老师胡适,如张鸣所言,“好看的是注释。有解释,更有点评,恣肆汪洋,好看煞人。”史学界甚至风行“先看德刚,后看胡适”之说。
 
他写李宗仁,“李有时信口乱讲,直接这样写出去要被别人笑死的。”所以李敖说,“幸亏李宗仁身边有一位高明之士指引与协助,才能完成《李宗仁回忆录》这种名著。”这本书也是可以藏之名山、传之不朽的。
 
在史学界,唐德刚的文风独一无二,文笔半文半白,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他的写作注重历史细节,不为尊者讳,历史人物和事件在他笔下往往鲜活立体。他笔调轻松,嬉笑怒骂,像讲故事一样地抖出史料,可读性极强。
 
好看的历史叙述背后,还必须是力透纸背的历史哲思,才能成为不朽史作。他的“历史三峡”论,以及全书随处可见的夹叙夹议之史论,正如梁文道所说,起到了一种“照明作用”,“为暗雾笼罩的前方照出依稀可辨的轮廓”。
 
正因此,唐德刚先生的民国史著一度脱销,一度被盗版,还一度出版艰难。

唐德刚性格幽默,谈吐诙谐。他的史学著作明白如话别人学不来,也学不会捧读唐德刚的书,看他以圆通的智慧、亲切的口吻、充满人情味的文字,评点古今,知人论世,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为此,博雅人文联合博集天卷诚荐“唐德刚讲晚清与民国“。当下,唐德刚书写的很多内容仍处于“禁区”,出版不易,而且很多作品一度绝版断货,一次性集齐实属不易。而且博雅君已向出版方争取到5折发授权,原价412,现在只需要以5折价206元就可以集齐这套中国史集大成之作。

张鸣说:在读唐德刚之前,从没想到历史还能这样写,如此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却又不乏生活场景,实在是叹为观止。感兴趣的书友,点击下方链接即可一键收藏唐德刚先生作品集(多次断货,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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