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祥,中国书协理事、草书委员会委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王厚祥导师工作室导师,河北省书协主席团委员兼草书委员会主任,国书会执行会长,北京书画艺术院副院长。
怎样写好大型作品
文/王厚祥
一是篇幅大,要八尺以上;二是字体大,作品中单字字径多在20cm以上。篇幅虽大,字体不大,和字体虽大篇幅不大的作品,均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几千年的中国书法史,就是一部创新和发展的历史。不仅历朝历代思想观念的不同会影响书法的审美,工具材料的改进、欣赏方式的变化也在推动着书法的发展。古人由于生产力的局限,书写只能局限在甲骨、竹简、木牍、绢素和小篇幅的纸张上,因此,作品多以小篇幅出现。张旭、怀素、黄庭坚的手卷也是由多块小纸拼接起来的。明清的高堂大轴就是最大的作品了(当然,唐人多书壁,作品一定有很大的,可惜不能留存)。当今书法欣赏进入了展厅时代,展厅之大带动了作品之大,大型作品创作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书法创作的一大特色。那么,怎样才能写好大型作品呢?
这是笔者自身经历总结的一个体会。十数年前,每当写一件大作品便感到笔头无所适从,怎么写笔锋都不顺,写出来完全不是心里想要的效果。多年书法训练的基础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都用不上了。当时才知道写大字与写小字原来是两回事。难怪见到很多作者如枣子、如核桃这样大小的字写得很精彩,一旦写拳头这么大的字便大失水准,感觉笔法全无。可那还仅仅是拳头这样大的字,我们现在更上层楼,要全篇写20cm以上的大字,与写拳头大小的字又是两种感觉了。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十数年后,再写大作品我不觉得难了,这是为什么呢?十数年中,我有一个很多书家都没有的经历,那就是每年都要参加多次大型团体展。每年一次的展览就有五个:狂草四人展、行草十家展、沈门七子展、慕鸿书社展、国书会展。这些展览由于作者人数少,每次都要有大型作品展出,而且大型作品数量还较多,规格超常。比如“狂草四人展”,八尺以上的大作品要写五六件,每人还要有一件宽近三米、长七八米的特大作品。每年有这么多的展览需要写大型作品,那么写大型作品便成为了一种创作常态。大型作品写多了,思考总结就多了,规律也就出来了,也便日臻熟练了。
熟能生巧,这个词用到书法的学习里是最贴切不过了。过去听一些先生讲书法的创作“宁生勿熟”,现在感觉那真是一个误区。没有多写的过程,规律怎么能出来呢?任何一门艺术其表现的巧妙都是以技术上的娴熟作为条件的。书法也一样,运笔都不熟练,表达都不准确,线形、字形上的优美形态如何实现?当然,前人讲“宁生勿熟”可能是另一种想法,可能是在审美上喜欢生涩的感觉,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人们为什么一见写大作品就有为难情绪?是因为它超越了我们平时书写的视野。我们平时写较小作品的视野多在四尺纸,或四尺纸以下。文本有多少字、该写多少行、字距行距该多大,完全在我们视野和心理的掌握之中。一下子纸张变成这么大,写着这里看不到那里了,心里便没有了底。这好比指挥打仗,开始手中有几十个士兵,争夺的是一个炮楼、一个村镇,运动范围就这么个小圈子,选合适的人,研究一个较好的作战方案去打就行了,最多再想到如何阻援、打援,遇到意外怎么撤退,已经很好了。而要求你在覆盖几个省的一个大型区域,复杂的地形和自然人文条件下进行大兵团作战,指挥员胸中就要有更大的全局。像解放战争时期的“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三大战役一样,眼睛再只盯着一个炮楼、一个村镇就不行了,胸中要有更大的局面,既要有高超的战术支撑,又要有宏大的战略构想。既要做好“点”,打好每一小仗,又要照顾“面”,使众多小的战役成系统地构成一个大型战役,实现一个大型战略目标。将军打仗是从小战斗到大战役慢慢训练和展开的,直至他们的胸怀达至“治大国如烹小鲜”。书法创作也是这样,从写小作品到写大作品需要一个过程,需慢慢打开心胸,打开眼界,直至看到一张八尺纸如看到一张四尺纸一样大小才能行。字数多少写上去都能写满,都能布局妥当。如此,小作品怎么写,大型作品便怎么写,便心中有数了。字与字之间怎么办,行与行之间怎么办,空间布局怎么办?这样全方面解决了,大小作品就完全打通了。
大型作品单字多在20cm以上,其线条的精致程度自然不比蝇头小楷,也不比如枣子、核桃一样的小字。小字看的是精到,自古以来书法作品很多时候是拿在手里、放在案头把玩欣赏的。那么,大字就不需要精到了吗?
长期以来,人们写大字,欣赏大型作品,往往着眼于作品宽博雄大的气势、粗犷豪放的笔墨。当然,这是正确的,也是大型作品不同于小作品的欣赏角度,或者说特殊优势。但是,高水平的艺术品都离不开一个“精”字,精细、精准、精确和由此带来的精美。少了“精”字,就缺少了难度系数;少了“精”字,作品就很难提高品位。那么,大字的“精”如何体现呢?把大字的线条写成小字一样光洁平齐吗?那一定是不行的。因为,第一,大字用的是大笔,笔大墨多起落必将挟携风雨。第二,小树表皮光洁,大树表皮粗糙,是很自然的现象。同样,大字线条光洁平齐必显刻板。因此,大字的线条是粗狂的。大字也需要“精”,但它的精是一种写意的精。
什么是写意的精?首先,是精在神似上。似什么?似传统小字的线形(起行收形状)、字形。犹如我们去看树,小树近看,大树远观。近观大树时我们往往看到的是粗糙的表皮,横斜的枝干,而远观大树时却发现它与近看的小树十分接近。大树与小树有了很大的区别,但“神似”。如何做到书法创作中大字与小字的“神似”?第一是笔法的熟练,第二是字法的精通。笔法熟练了,大小字的书写只是使用大小笔的区别,小字起笔三个动作,大字起笔仍然是三个动作,只是因为工具的不同产生了不同的笔墨效果。字法精通了,大小字结字都一样,一个左小右大的字,写小字左小右大,到了大字里仍是左小右大。
其次,是精在神态上。张旭光先生论及草书时曾讲:“在大草作品中,有的草字可能一下子没认出来,但当告诉你它是个什么字的时候,你会越看越像。”这对大字的创作和欣赏是很有启示的。大字再粗犷豪放、墨渖横飞,但字形、字势与线形、线势一定要准确,要有基本的形态,这样该字的神情面目就可以辨认了。曾见胡抗美先生在2018年“狂草四人展”(长沙)展出的“贺新郎”三个大字写满700cm×250cm的大纸,曾来德先生2019年参加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上海)的1000cm×300cm的“中国梦”三个大字,展厅里近距离感受的都是磅礴的笔墨气息,几乎不见其形,但缩印到作品集上,文字却神态精准,精美异常。这就是精在神态。
第三,是精在神采上。对于书法的欣赏,古人讲书法“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说明神采的重要性。然而神采不是空洞的,神采是有载体的。没有一件作品笔画不好、字法不好、章法也不好,神采却能很好的。这就说明“神采”的不同是与不同的笔画、字形、章法直接联系在一起的。神采是什么?是作品的审美气息。也就是说,作者在审美上喜欢哪一类的气息就应该选择哪一类的笔墨线条、哪一类的字形、哪一类的章法。小字可以通过精细的笔墨、经典的字形、得体的章法,得到精美的神采,大字同样也可以通过笔法的熟练,使线条表现语言系统化,线条因系统而精致。书家把握和写准一类线条,加以经典的字形、章法,进而得到精美的神采。当然,从粗犷中寻得精美的神采一定是更有难度的,不仅需要书家超强的技术能力,而且需要书家较高的审美水平和思想境界。
刘洪彪先生在2019年“狂草四人展”(南京)论坛上讲,新中国书法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得到了长足发展。他鼓舞大家说:“在技术上,古代经典大家确实高山仰止,但我们也不用气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和优势,其实当代书法在许多方面已经超越了古人,比如说我们能写这样大型的作品……”这一观点当时被很多人误解,引起很多争论。持反对意见者认为:“今人怎么敢讲超越古人呢?古人是不可超越的。”我是赞同刘洪彪先生观点的。今人怎么就不能超越古人呢?一部中国书法史就是一部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历史。王羲之不超越前人能有王羲之吗?张旭、怀素对王羲之没有超越能有狂草吗?之后的黄庭坚、王铎、傅山也都有了新的发展。当今我们的社会发展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盛世,怎么唯独书法今人就不能超越古人了呢?刘洪彪先生说的今人写出了比古人更大的作品,不是说大比小就好,而是讲大作品在表现上有了小作品所没有的东西。比如笔法的丰富性。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古代小字虽起行收动作完整,但行笔却可以“一拓直下”。大字可以吗?大字笔粗线长,仅用小字的笔法必流于简单。如何把线写得厚重和丰富,成为大字书写一个无法回避的重大课题。这为书法学习和创作增加了大量新的内容。这些课题做好了,大型作品写好了,不是对古代书法的发展吗,不是对古人的超越吗?我相信,如果王羲之也参加我们今天的展览,手里有我们这样大的纸张他一定也能写得很好,但事实是他真的没有写过这么大的作品。大作品的课题让我们这一代人解决了,我们研究出了很多大字、大作品的表现方法,丰富了中国书法的艺术表达,这就是超越!
用“平常心”去创作才能写出好的作品,这几乎成为了书法家们的一个共识,但却不适合于写大型作品,大型作品的创作需要激情的投入,是需要创作状态的。我曾听一位获得过亚洲冠军的铁饼运动员讲,他说得奖的那一饼扔出去的时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心态。我们也常常听到老歌唱家点评年轻歌手的演唱,说他们虽然唱得技法很到位,却不感人,原因是没有投入情感,没有找到状态。多次有人问我,饮酒对书法创作有没有帮助,我的回答是两条:第一,饮酒之后能写好字的人一定是基本功特别好的人,因为酒后书写靠的是下意识,没有超强的基本功喝了酒写书法作品会更差。第二,酒后书写确实不一样,特别是对于写好大型作品是有帮助的。这是为什么呢?首先,酒能调度人的情绪,鼓舞作者的创作激情。其次,酒能活跃思维。酒后人的思维异常活跃,创作时生发能力倍增。三是,酒能消除人的顾虑,心中杂念打消了,有利于集中精力于创作。所有这三条好处都是大型作品创作所需要的。网络上见有评论曾翔先生的“吼书”,其实“吼书”也是调动情绪的一种方式。唐人描写狂草的创作状态,讲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讲怀素:“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说的都是在“吼书”。
当然,不是创作大型作品就一定要饮酒,也不是创作大型作品就一定要“吼书”。饮酒、“吼书”只是调动创作情绪的一种方式。很多大家、高手不饮酒,也不大吼,也能写出精彩的大型作品。重要的是大型作品的创作一定要有一种感性的状态。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
来源:审易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