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田洪波,黑龙江鸡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7岁发表处女作,1989年起,在《青年作家》《草原》《北京文学》《作品》《啄木鸟》《飞天》《安徽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青岛文学》《山西文学》《芒种》《海燕》《红豆》《当代小说》《延安文学》《文学港》《小说林》《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及泰国《中华日报》、马来西亚《联合日报》等刊发表短篇小说若干,作品以小小说为主。有作品选入《小说选刊》《杂文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中国校园文学》《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百余种选刊和选本;40余篇作品选为广东、山西、河南等8省20余个地(市)中、高考模拟试题和考试试题。获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第三届扬辉小小说成就奖。
头疼脑胀了一夜,浑浑噩噩间,闹钟喧闹了起来。小胡赶紧爬起来按下闹钟铃,回头悄悄瞭了一眼妻子。妻子艾玲睫毛平覆,似乎尚在梦中,小胡这才放下心来。他眼睛望着天花板,想起今天有可能要面对的局面,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不由轻轻叹出口气。小胡感叹,当你生活中需要硬着头皮去做一件事或面见一人时,人生才呈现出它有时不可爱的一面。今天是星期六,小胡下决心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他起身轻声穿衣,结果还是惊动了艾玲,也不知她刚才是装睡还是真惊醒了她。艾玲说,今天还是我去吧。小胡笑笑,轻抚一下她的额头说,不用,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坐在公交车上,困意袭来,小胡不由苦笑,这真是久等佳人,殊不知佳人也在煎熬般地等待啊!有着厚实身板的老张的身影在眼前闪过。此时的小胡依然在恨自己,恨自己当初的冲动和随意,也恨在大概率的事件里偏偏又撞见了极小概率的事,让他至今无从面对,既解释不清,又无法彻底打消老张的天真幻想,真是让人情难以堪。
掐指算来,他们夫妻的彩票站开了三年多了,虽说没中出过百万元以上的大奖,但由于地段好,两口子经营有方,始终很聚人气,白天不能用人头攒动来形容,起码也是热闹非凡吧,基本就没见什么时候人少过。艾玲每天忙得连轴转,后来又增加了福利彩票,不得已又雇了个人,依然是忙前顾不上后。每天下班或者节假日,小胡就会搭把手。小胡的业务水准有时连艾玲都自叹弗如。小胡叫胡友利,在窗口服务单位上班,工商的,管后勤,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过早谢了顶。每天都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应对彩民,自觉还说得过去。他会抓人心理,自创宣传语,什么“两元钱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却会改变你的人生”之类,语言平实,却很惑动人心。彩票站八十多平方米,常常窗明几净,各式彩票玩法、走势图大小不一,应有尽有,一目了然,电话、电脑、桶装水也是一样不缺。有的彩民因故借用座机电话,小胡夫妻从不收取费用,总是一笑而过。小胡吸烟,也因此团结了一大批烟民,烟雾缭绕中,七嘴八舌,侃彩票,侃人生,倒也不亦乐乎。正是和彩民关系近,那天老张乐呵呵来兑彩票时,小胡才顺口胡诌他中了大奖。本以为心照不宣可以一笑而过,谁能想到老张却信以为真了。那天也是个周末,在彩票站忙碌的小胡正和三五个人说笑,老张自带一身阳光进来了。小胡打了招呼,按照惯例,老张拿出每天固定打的几组号码,交给小胡,由兑奖机过一下,看是否中奖。往常老张选的都是单号,这次不知为何却是买了一个小复式。彩票从兑奖机中刷过,电脑屏幕显示中了五注五等奖,每注奖金五元钱,也就是中奖三十五元。小胡鬼使神差“咦”了一声说,恭喜张伯啊,中了三万五,你得请客呀!言罢哈哈一笑。老张也跟着笑说,请客,当然请客!这么说着,老张坐在走势图前继续选下期号码,小胡把三十五元零钱备好,在一旁等着。大家继续有一搭无一搭聊。半小时后,老张把号码交给小胡,小胡很快打好彩票,折算过后,把剩余的钱找给老张。老张这时却瞪大眼睛看着小胡说,胡友利,胡老板,你什么意思啊?我不是中大奖了吗?怎么就找我这么几个钱?小胡一时没反应过来,半天才尴尬地说,张伯……我们不是开玩笑呢吗?几个彩民扭头看,有人说你要真中了大奖,也不是在这里兑奖啊,就得去彩票中心了。奖大的话,就得去省城了。言罢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小胡也笑了起来,老张却没笑,他脸色阴沉着质问小胡,谁和你开玩笑?
小胡眼睛一下子变圆了。这可怎么说?这老张是常客,是父亲那一辈比较熟悉的老邻居了。在他童年时,常能见到他,据说他和父亲也关系融洽。他会时常中个小奖。他们常心领神会般默契地开玩笑,就是中五元奖说成五十,中五十玩笑为五百。插科打诨而已,没人会认真。可今天老张唱的是哪出戏呢?小胡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着说,张伯,我真是和你开玩笑,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开玩笑吗?老张把选号用的本夹子狠狠摔在一边,表情十分严肃地说,胡友利,我看你应该叫胡有理!你这是彩票站对不对?有你这样和彩民开玩笑的吗?明明中了大奖,你昧着良心给说成小奖,你这是张着血盆大口,想把彩民的奖金私吞了呀!有你这样缺德的彩票站老板吗?一连串的质问惊得小胡站了起来,旁边几个彩民一时也懵了。小胡不怕辩理,他惊讶的是老张的态度,老张今天给他的感觉就不是那个老张了,让他陌生,甚至隐隐有一些害怕。就是他不按常理出牌,他怀疑一切。小胡说,好好,不开玩笑,张伯我不该和你开玩笑,我错了。这样,你到底中多大奖,奖金应该多少,我这台机器上都有显示,你自己看吧。言罢起身恭让老张。有心切的彩民看到了小胡把那张兑过奖的彩票又重新兑奖的数据显示,也急着催促道,你看这上面都写着呢,五等奖五注,三十五元,连兑奖时间都详细记录着呢!谁会想到老张居然拒绝看兑奖机上所谓“证据”,老张抹了下眼皮说,我看它看干什么?中大奖了你就得给我钱!你是彩票站老板,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
老张这态度一摆明,小胡也彻底知道,他今天遇上大麻烦了。他后来怎么解释也没用,老张执拗着要那三万五奖金。这就不是一句玩笑话可解释清楚的了,也意味着从此刻起,他和老张之间默契的玩笑和熟悉将就此画上句号。他们已经水火不容。不要说三万五,就是三千五,让他小胡拿也冤出天来了。彩票站小本经营,平时花销也不小,房租、水电都是基本的,雇人的钱、电脑、线路维护费、网费、管理费什么的,项目繁多着呢,勾兑下来,一个月其实也就挣个零花钱,甚至在淡季时,连一个小商铺的零头都赶不上。一边据理力争,一边固执己见。有人建议,老张可拿彩票去彩票中心申诉。小胡也是这个观点,他不怕申诉,他怕老张从正常人变为非正常人。小胡用手机给彩票拍了照,盖过“已兑奖”的章,交给了老张。老张看也不看彩票,装在衣兜里说,我明天就去彩票中心,看你还硬不硬嘴!你记着,要把我中大奖的消息张榜公布。你这小店也好久没中大奖了吧?正好借机宣传一下。言罢,似有无穷心事地离开了。众人扼腕感叹说,这人怎么穷疯了?没中大奖偏要讹出个大奖?看他去彩票中心怎么出洋相吧!如此,也提醒小胡,今后别再和人乱开玩笑了。这年头,人心叵测,指不定哪个孙悟空一个跟头跳将出来,乱摊子收拾不过来呢!把个小胡说得频频点头。
艾玲知道经过后,也埋怨小胡信口胡诌,提醒他说,你过去可是有过教训的,怎么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呢?的确,小胡平时就爱开玩笑,有一次上班时他最后一个挤进电梯,看见同事们都一副紧绷的面孔,恰巧其中就有两个朝鲜籍的人。于是小胡故作神秘状说,听说最近韩国和朝鲜可能要打起来了。大家“轰”的一声笑了。下了电梯,其中一同事质问小胡什么意思,小胡尴尬解释只是开个玩笑。同事不依不饶问,玩笑?谁和你开玩笑?不要上下嘴唇一碰,就拿别人开玩笑。你以为很好笑是吗?你以为这是尊重人的表现是吗?小胡情知自己开错玩笑了,急忙赔不是。现在看,这似乎也是个报应。那时艾玲就警告过他今后不要再乱开玩笑。小胡解释,不是图个活跃气氛吗,再说,也没想到他当真了啊!艾玲气得脸色铁青,三万多元呀,人家当然要当真了!
这句话似乎是个提醒,小胡恍然,不会是这个老张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他不会是那样的人吧?艾玲说,他是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你说说,你了解他多少?他家住在哪儿?家里几口人?都叫什么名字?这当然把小胡问了个卡壳。小胡小心征求意见,要不要先给彩票中心辛主任打个电话,先把事情说明一下,让他有个思想准备?艾玲说要打你打,你自己惹下的事自己解释去。小胡竟然犹疑起来了。小胡还真是打怵辛主任。这辛主任是个女领导,不好说话,正处于更年期阶段,说起什么事常常劈头盖脸,不给对方任何喘息辩解的机会。末了小胡还是没打,想着船到桥头自有路,好孬全凭天老爷了。
像往常一样,公交车到站后小胡先奔包子铺。每个周末早晨小胡都吃包子,外带一盒豆浆,一个茶叶蛋,不然一个上午身体顶不下来。
提着塑料袋往彩票店走,老远儿小胡就看见老张早已等在门口,他蹲在那里,头发花白着,脸色阴得像要下大雨。小胡心里叫了声苦,硬着头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动作迅速地打开了卷帘门。通电开电脑,陆续就有彩民进店。等把中奖号码写在公示板上,雇的人也到了,小胡才顾得上吃饭。老张也进店了,坐在一边始终不吭声。小胡犹豫片刻就问老张吃过没。说完把包子冲老张晃晃,意思是没吃可以一起吃。有彩民知道他们之间的心结,抿嘴一笑。老张爱理不理,一个人坐在那儿,呆怔着看中奖号码,也不和任何人交流,似乎有什么堵心的事让他怄气。小胡感觉讪讪的,不再顾及老张,抓紧时间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还是停住了,问,张伯,你去过彩票中心了吧?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老张冷冷一笑,凭什么相信你这个骗子?胡有理,你自己拍良心说说,这些年你坑了多少彩民的钱?彩票中心没说我做得不对,只说问题就出在你这里!真是百辩也难以说清了。这真是出乎小胡的意料,彩票中心是他们这些彩票站的主心骨啊,靠山啊,怎么可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给他们主持一下公道,撑一下腰呢?问题出在我这里,什么问题呢?
老张四周看了一遍,问小胡,我中奖的大红喜报呢,怎么不张贴?是不敢张贴,心虚,还是没钱买红纸?没钱吱一声,钱由我来出,但你不能隐瞒彩民的知情权啊!据我所知,你这彩票站今年也没怎么中大奖吧,怎么,彩民中奖嫉妒了?心疼国家奖金了?还是别有用心,想私吞?瞒天过海,欲盖弥彰?说着,一把扯下了墙上早些时候贴的中奖喜报说,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还扯淡,还挂在这儿招摇撞骗呢!所有人目瞪口呆。这是一个正常思维的人能说出的话吗?有人无限可怜地看向小胡,小胡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了。旁边的包子才吃了一个。老张根本不在意周遭人的微妙神情,他整理了下夹克衫,说,彩票中心让我等信儿,说他们会调查清楚这件事。告诉你胡有理,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会跟你没完,直到你把该属于我的奖金归还给我,否则就别怪我翻脸无情,彻底揭开你的画皮了!言罢老张离开了彩票站。大家目送着他的背影,半天无言,直到走很远了,才有人说,我的天,这是尊神啊,怎么送啊?
小胡现在连哭的心都有了,看来这麻烦大了,都怪自己嘴欠,也怪自己平日与他太不见外了,太尊敬他了,插的什么科,打的什么诨呢!最让人震惊的是,老张的思维怎么会突然异于常人了呢?平时言语之间,怎么就没捕捉到蛛丝马迹呢?现在看来,他的精神出现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么,他是旧病复发?还是正值发病高峰期?他的家人知道吗?这样的精神状态,怎么还不加以管束,对他放之任之呢?万一在市面上惹出什么乱子来,该由谁负责?
这个周末的早晨不平静了,大家都有时间,胸中也激荡着正义感,纷纷建议小胡,不行的话就报警,说这种人见了警察就好使。说别看他人模狗样,仗着自己思维不与常人一样胡搅蛮缠,警服和警棍却是认得的,立马会变得规矩起来,变得思维回归正常。有人说,这年头还是小心着点儿好,网络上不是报道过,某地彩民畸形心理,中奖心切,当孤注一掷把身家全部压上彩票中奖落空后,产生报复社会的念头,刀砍彩票站女老板,火烧彩票站,抱着炸药包与彩票站老板同归于尽的新闻吗?现在的人,真的得罪不起,因为说不准哪个渣到掉底儿,渣到心胸狭窄一心想着要和你拼命。如果真是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小胡这会儿也全然没了主意,只是不断检讨自己多余开什么玩笑,大家劝他也别太自责了,早想办法解决才是王道。小胡不淡定了,不淡定的小胡先后打错了多张彩票。有的彩民好说话,笃定说不准错打错中,全然接受。有的彩民则不,坚持让他重打,错打的彩票就由小胡买单了。这在过去是常有的事,小胡也中过几次奖,有一次甚至中了近千元。可在今天它像一堵墙,堵得小胡胸口难受,堵得他抽烟抽得嘴都麻了。
快中午时,彩票中心辛主任大驾光临,站在门口,身上披一身阳光,脸上却阴沉一片。小胡急忙把她往店里请,又是搬椅子又是倒水,辛主任始终一副包公断案的模样。后来辛主任可能觉出小胡的啰唆,不耐烦地说,快别瞎忙活了,说说那件事的经过,说说你怎么处理的?有彩民不怕热闹,断定是出好戏,加入了旁听阵容。小胡字斟句酌,尽量淡化他的玩笑成分,突出老张精神障碍的嫌疑。旁边也有彩民帮腔,把个辛主任说得眉头皱得更紧了。最后辛主任把她的不满摆了出来,说,你说有你这样处理事情的吗?你把矛盾全推给彩票中心了。好嘛,我连会议都开不成了,他非要我给个说法。其实这样的事换作别的彩票站,可能也会发生,关键在处理。你是经营者,要熟练掌握彩票政策,该你尽到的责任一定要尽到。开业前,我们组织过培训吧?培训会上有过相关要求吧?不能彩民讹你中奖了,你就连电脑也放弃了,让他自己去彩票中心追讨。这是逃避责任,是特别不负责任的做法。
小胡起初以为,辛主任脸色难看并不要紧,旁边有彩民添热闹,怎么说他一个彩票站老板,一个堂堂正科级干部,与他同级别的所谓彩票中心主任,多少也会给个薄面吧,不至于让人太难堪吧?结果呢?这段结论抛出,等于狠狠地打他的脸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的确怨自己,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也不好太与她较这个真儿,那将不利于事情的圆满解决。不过,小胡倒是抓住了辛主任话中的核心要义。小胡强笑着说,辛主任你判断得对,他这人就是想讹奖,想中奖想疯了,这就是人品问题了。今天他不在我这彩票站出现,说不定他也会去别的彩票站,反正我喝凉水塞牙给碰上了。你可得给我们这些业主撑腰呀。
辛主任根本不买小胡的账,方脸上现出不耐烦说,行了,彩票中心该解释的已经解释了,事情怎么解决好,能不能尽快解决好,就是你彩票站的事了。据我所知,事情的起因是你跟人家乱开玩笑。这玩笑你既开得起,也要收得回。总之,大事化小,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辛主任就此告辞,临走时不忘在已经滴血的小胡心尖上再扎一刀说,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你不仅要吸取教训,还要认真参加一下我们的培训。你不是主要经营者,这我都清楚,但这不等同于你就不用培训,否则,我还要质疑你的上岗资格呢!你得好好学习。彩票经营是一方面,彩民的心理掌握同样很重要。现在人心脆弱,你们不能两眼仅盯着经营,要善于揣摩人的心理,进行积极有效的心理疏导,既要把国家政策宣传到位,也要做好人的思想引导,把人的思想做到位才行。
小胡点头称是,不点头称是又能怎么办呢?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辛主任明摆着就不是解决问题来的,她就是装腔作势,级别不大,官架十足。小胡感叹,同样是科级干部,自己平日里怎么就没把这顶官帽当回事呢?也时不时耍下威风呢?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给你权都不会用的那类人吧。
一整天小胡都是心事重重,他想着彩民分三六九等,路子野的也大有人在,于是有意无意之间,向彩民打听老张的来历,想进一步了解下他,也好拿定主意解决问题。偏偏这老张就像天外来客,无人相识。小胡甚至想过,去童年时居住过的地方打听,又知道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动迁改造成高档小区多年了。因此愈加丧气。
第二天是周日,艾玲说,你脸色太难看了,今天还是我去吧。小胡说,没准儿那个精神病今天还会去,你对付不了他,我去!结果呢,这个让人揪心的老张一整天都没去彩票站。岂止周日没去,随后的一个多星期,他似乎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再不见踪影。一些了解情况的彩民也觉得不可思议。小胡揣测,难不成他旧病复发,被他的家人送进精神病院了?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烧了大香了,托苍天的福了,解除他的心头之患了。当然,小胡还想过,也说不定这个老张真是想讹奖,见在他这里讹到的希望不大,转而去别的彩票站,故技重施。这是不能排除的可能。现在的人,只要能发财,能得到或多或少的钱,管他毁什么三观呢,照样有人做得出。在钱上犯糊涂,你看吧,到处有人在,熙熙攘攘,来往的就是个利嘛。
虽然暂时轻松下来了,小胡脑海里却始终犯疑,总要问个为什么。工作时,总担心老张去彩票店闹了,总担心艾玲会不会受到伤害。有同事悄声问他,你最近怎么了?好像不怎么开心啊。小胡急忙掩饰,连小胡自己都觉得掩饰得太虚假、太做作。那天开会间隙等领导,有同事建议小胡给大家讲个笑话,解解闷。小胡摆手说不会,大家怎么劝都没讲,弄得一些人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半天。小胡这才惊觉,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人开玩笑了,甚至别人开起玩笑来他都下意识紧张。小胡知道自己搭错了神经。
搭错神经的当然不止小胡,老张也是一样,他在一个周末的中午突然出现在小胡面前。那天彩票站里的彩民很多,小胡忙得不亦乐乎,猛抬头,就看见了老张一张高深莫测的脸。他的嘴巴紧紧咬着,使他不多的胡须显得分外夸张地翘着。他死盯着小胡看,小胡不知打招呼好,还是视而不见的好。犹疑之间,老张突然把手指向了小胡,你欠我的钱到底给不给?
小胡知道躲不过了,他手里忙碌着打彩票,一边紧张地说,张伯,你等我一会儿,咱俩的事儿一会再说。可惜老张寸步不让,不行,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就现在!小胡一面表示无奈,一面继续抓紧打彩票,老张上前一把拿开他手中的号码纸,粗暴地说,你装什么蒜!快点儿给我个说法!言语之间又把头扭向惊愕不已的彩民说,大家看清了,这是个超级大骗子,大家不要上他的当。看他人模狗样的,彩民中大奖了,他就想私吞奖金,拒绝给兑奖。他是无赖,他是流氓,你们怎么连这样的人也信呀?
事情僵持了,彩票站无法再经营,小胡气坏了,他站起来据理力争,老张也是疯了,他一把揪住了小胡的脖领子,把他揪离了电脑,你出来,出来给我说清楚。慌乱中,小胡不忘叮嘱彩民,给我看着点儿电脑,看好钱箱。有人赶紧用小钥匙关闭了彩票电脑机,又锁上了电脑机上装钱的小抽屉,交给了他雇佣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子早吓傻了,半天才想起给艾玲打电话。两人来到门外,街上行人很多,见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猜测可能有好戏看,于是很快围上一群看热闹的人,个个脸上呈现出巴望早见结果的神色。小胡问老张想怎么样,警告他别得寸进尺。小胡想,这人和人之间真是有缘分,从小与老张相识,一直相安无事,其后断绝音讯多年,再见面,因了彩票这根线,变得亲近起来,又由于彩票,两人可算撕破了脸皮,红脸相向。你说,这人生的大戏,怎么就这么有意思呢?
看热闹的人越聚集越多。老张一脸凛然,反复念叨的就是那三万五的奖金,要小胡给兑现,还要小胡给他道歉,要小胡向众人坦白他就是个大骗子,把个小胡气得吸气少,出气多,脸也涨成青紫色了。多个回合后,两人没分出个高低,那边儿老张先急了。他抓住一个空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围观的人高声尖叫,不知是叫好,还是受到惊吓,反正声音很骇人。小胡感觉头皮那儿一阵阵发麻,现在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虽然做过最坏的打算,真发生了,他还是一时难以相信,想着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两人怎么就僵到了这个份儿上?非得刺刀见血?不过这也似乎说明了老张的渣,试想,有这样的弱势群体吗?动刀行凶,那是什么样素质的人做得出来的?
小胡一面高喊报警,一面试图用手夺刀,怎奈老张体格壮硕,他根本掰不动老张手腕,后背不由冒出冷汗,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那刀一准儿会扎进他的胸膛或肚子,他连作证的机会都没有了,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了。看来跑是唯一上策,等会儿警察赶到,你还能怎么样呢?还能这样穷凶极恶吗?
接下来的画面稍显滑稽,谢顶过分的小胡围着彩票站前后跑,后面有人跟着起哄,小胡已经顾不上,他还惦记着彩票站,想着再乱也不能弃彩票站于不顾,那可是他们夫妻的饭碗,而且他相信,自己对周边地形熟悉,不怕老张突然横亘在面前,或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的回马枪战术。老张体格壮硕是不假,不过好像平时也缺乏锻炼,来回跑了几圈儿,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把刀攥得更紧,牙关咬出声响,一副誓要小胡付出血的代价的架势。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而且越来越近。小胡向警车的方向跑去,他判准了方向,知道警车会从哪个方向开向彩票站。老张愣怔了一下,依然奋起直追,不肯善罢甘休。
警车终于开到面前了。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问人在哪儿呢?是谁在行凶?小胡愤然一指身后不远的老张说,就这人,他手里有刀,他想杀我!警察一拥而上,冲向了老张。老张一下被撂倒了,这一撂可是挺重,似乎都能听到身上骨头关节的“咔嚓”声。警察把老张两只手都控制住了,没发现有刀,高声质问老张,凶器在哪儿?老张脸红脖子粗地答,什么刀?我哪儿来的刀?他血口喷人!有警察提示搜身,于是小心摸了老张前面,又迅速摸后面。老张好像哪根神经被痒到了,居然“嘿嘿”笑出了声。围观的群众也笑了。警察让他严肃点儿,可是老张还是笑,笑时把眼睛看向小胡,那眼神意味深长。
没搜到刀的结果,让警察的凛然正气似乎受到影响,他们让小胡拿出确凿证据,嘀咕着不动刀你们两人这是在干吗,难道是耍猴给人看吗?老张得意地说,我俩闹着玩呢!小胡“呸”了老张一口说,谁跟你这样下三烂的人闹着玩儿!警察求证众人,有人说青天白日看到老张拿刀行凶了,有人说这人体格这么棒,老板那么瘦小,至于拿刀解决吗?没看见凶器。这模棱两可的结果是大家都尴尬。警察把老张犯人一样押着,吩咐小胡也上车,跟他们去公安局录口供。这节骨眼儿上艾玲赶到了,她急三火四查验小胡身上是否有伤,豆大的泪珠早挂在脸上了。小胡安慰她说没事,我去跟着录口供,店里你照应着吧。这个老神经不承认拿刀行凶,你再在附近犄角旮旯找找凶器,有了证据,就好给他定罪了。
小胡长这么大,平生真是第一次进公安局,感觉一切都乱得不能再乱,人太多,每个人见谁基本都没好眼神儿,空气中似乎罩着张阴森森的网,让人喘不过气来。小胡不由自嘲,堂堂一个科长,居然会被带到这里,居然要录什么口供,不是污点也是不太说得出口的经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两个人各在一个房间,分别有人严肃盘问,盘问就是说话语气根本不在正常频率,似乎带着对满世界的怀疑,当然也指对人的怀疑,不认可,不否定,任由你天花乱坠辩解,间或会有提示,然后态度依然暧昧不明“唰唰”记录。胡诌八扯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又坐在对面了,这次由黑脸膛的吴姓队长主持,他分别批评两人,毫不客气。他批评老张贪婪,精神障碍症没康复就到处乱跑,家人失责,没有做好监护。他批评小胡不懂得尊重人,乱开玩笑,又不能合理解决问题,导致事态升级,而且存有诬陷嫌疑,老张并未携带什么凶器。
小胡辩驳,天地良心,他不带刀,我干吗要这么激动?我干吗会被他吓得满大街跑?吴队长说,那要问你自己了。小胡被他噎得没了话说。吴队长终于露出一丝笑,你会相信有精神障碍的人,会清醒到关键时刻把不利于自己的东西藏匿起来?如果他有这样的思维,那他可能就谈不上有什么病了,和常人无异嘛,而且现场我们也确实没搜到凶器。你再怎么咬定,谁来证明呢?小胡觉得吴队长分析得有理,也知自己只能吃哑巴亏了。这时老张的儿子儿媳赶来了。让小胡气愤的是,他们不是先向他道歉,而是关切地问老张怎么样,有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儿子甚至向小胡投来不友好的目光。
吴队长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查到了老张的病历,他埋怨在病人没有全部康复前,张家应尽到监护责任,不能让老人到处跑,甚至寻衅滋事,没发生命案已是万幸。转身又说,也多亏人家彩票站老板文明,素质还算高,否则今天这个场子可就不好收拾了。
小胡觉得吴队长最后还算公道。公道自在人心,他也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想着那张家人应该向他道个歉,结果人家根本没那意思,及至后来被允许离开了,走到门口了,就快走出公安局了,老张儿子才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了。
小胡愣了愣,冲他摆摆手。那手势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也不懂自己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小胡闷着头往回走。小胡一路上想的是,其实这结果也不赖,毕竟这个坎算迈过去了,老张不会再来骚扰他了,近期不会,可能永远也不会了,那么,他们的交集到此也就结束了,他们人生的轨道会出现岔口,这世界可真是好玩得很。
就快要走到彩票站时,艾玲像踩了电门一样高叫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向小胡跑过来了,也不问他录口供的情况,到了跟前,打开纸包,露出老张拿过的那把明晃晃的刀。
小胡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他问艾玲刀在哪儿找到的,艾玲说就在咱们店门前的井盖那儿了,你说他有多鬼,发现形势不妙,把刀扔了。你说他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病人会这么理智吗?
小胡一时也义愤填膺,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要追究的话,起码老张要赔偿损失吧?起码就此可以证明,他不是胡诌那种人吧?起码在案件记录簿上,他是被动、被明显侵害到的那一方吧?小胡现在真是后悔,当时在公安局怎么就没想到要损失费呢?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彩票销售明显受到影响,这还是暂时的,谁知道今后什么样呢?说不定彩民就不愿意上他这儿来了。
小胡和彩民议论,彩民们都劝他把刀送公安局去,看公安局怎么处置,能不能再给个说法。小胡起始是激动的,赞同这么做的。可议着议着,他的气焰弱了,艾玲问他怎么了,小胡喃喃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把刀送去了也不能把人怎么样。艾玲不满意,埋怨小胡窝囊,说这样的人就该治治,装精神病,装无辜,你说这人有多龌龊?多诡计多端?
那把刀最后被艾玲保管在了店里。
此后,小胡像变了个人,与人交流,总像嘴里含了块口香糖,吐出形象难看,吸进又不成体统,总之就是谨言慎行,决不再开任何玩笑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一个阴雨天才打破。受雨影响,彩民寥寥无几,这一天又恰巧赶上艾玲生日,于是艾玲决定提前关门。小胡打伞去接艾玲,离远儿看到艾玲半蹲着,正在给卷帘门上锁,一时心痒,借着昏暗的路灯光,把一只手搭了上去,同时喊了声:别动!艾玲“妈呀”一声,吓得浑身颤抖着坐在了地上,回头见是小胡,气得高声质问,狗改不了吃屎,你又发什么神经!小胡怔住了,半晌打了个寒战说,对不起啊,老婆!艾玲用拳头捶小胡,委屈得梨花带雨。
(插图来自网络)
选自《北方文学》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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