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游
一、桑游
″桑游‶本名″丧游‶，也叫″白游‶，是我家乡里头一个极为特殊的职业。如今已快失传，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丧游‶这名字一听就不大吉利，哎，你还别说，这桑游吃的可就是白事的饭。
桑游通俗一点讲，那就是给魂魄引路，做魂魄的导游。据说由汉代刘真人开创，他在习得道家真传后又把奇魂秘术与之融会贯通，在新州一带自立门户，开辟桑游一业。
咱这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人活一世不行好，徒让桑游到处跑。‶，你可别看这话说得风趣，在我们这还真得信这规矩。
办白事时出棺，送进坟里的只是肉体，主人真正的魂魄却还留在停棺的地方。要让那些魂魄找到家人停棺的位置，那就需要桑游了。
桑游一般才晚上引魂。这是有讲究的，魂魄乃极阴之物，碰不得日照，一碰就会散，魂魄要是散了，那就没法超生了。
这晚上走山路，还引着魂魄，难免会碰上不干净的东西。那都是魂魄生前的罪孽，特意来挡路，这才有了″做鬼也不放过你‶那句话，绝非空谈。
而今天的故事，都要从那位名叫马宴臣的桑游说起。
二、接单
马宴臣从小就和父亲一起，做桑游这事。乡里人都称他们‶大小马″，两人干得也不错，但凡找过大小马当桑游的人家，日后必定大富大贵。乡里人说，那是先祖去的地方好，风调雨顺，特意嘉奖后辈。久而久之，大小马的名声也传遍了十里八乡。
那天老马接了个大活。是邻乡一个罗大老板的单子，早些天大老板寿终正寝了，他儿子正急着找桑游，一听到大小马那光辉事迹，当即就拍案让他父子俩过来揽活。
大老板是喜丧，尽管满门挂满白纸挽联，也不见来客有谁在棺前嚎哭。
老马心生怀疑，这活生生的人都到另一头了，你们在这不哭也不闹，虽说是喜丧，但多多少少也显得不敬。
老马让小马先去转转，自己去找罗老板的儿子谈桑游的事。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可真是吓一跳，怪不到这单子本金能给出天价！原来这罗老板也不是什么好鸟！
罗老板本是一个包工头，奈何他吃人饭不干人事，且不说他拖欠数位员工工资引发工闹，后来还讹诈他人钱财以至家破人亡，甚至连自己生母的葬礼都以工作为由，屡屡推脱，最后还是乡亲们看不过眼才凑了点钱让罗母入土为安。
老马一听当即破口大骂，死活不肯当他的桑游，别说有损阴德，恐怕刘先祖知道了也绝不会亲饶自己！
一看老马这怒不可遏的样子，小罗当场就跪了下来。
“马大哥，我也知道父亲不是什么东西。但这毕竟是亲人我也没有办法啊。自从我接手公司之后，当年父亲害了的人家我们都去慰问了，别说是淋漆泼粪，你看”小罗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大块红色的伤疤，“就是他们把开水泼我身上我也不怨啊。”
小罗直起腰来，半跪着，让老马看看桌子上的资料，“这都是我们近来开设的慈善事业，我们还在乡里给百姓修了房子让他们分呐，如今举家食素，也就是盼着能积下一点阴德。马大哥，咱当儿子的，能看着老子死不瞑目嘛？”
话也说到这份上了，老马还是有些迟疑。自己折寿换财到没什么，只怕害了桑游的名声，况且儿子还在，倘若有什么闪失，那这辈子就完了。
“马大哥，小马的婚房您还没办下来吧。”
老马一听，心里颤了一下。桑游是个不大赚钱的行当，无奈小马的亲家必须要有房子才肯嫁人，这些年为了供房子，他们家都是在牙缝里找吃的。
“你想干嘛？”
“我帮您把事情办妥，顺便代缴马少爷婚后所有的花销。”
小罗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全然没有了大老板的气概。
“马师傅要是同意，就当我替九泉下边的父亲，谢谢您了！”小罗彻底哭了起来。
眼见条件如此丰厚，犹豫了许久，老马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三、引魂
棺椁在早上就被小罗指挥人们抬上了山。夜晚静悄悄的，也没几个守灵的人。老马正抽着闷烟，不知道怎么跟儿子交代。
“爸，这杂种就不能不帮他引魂吗？”
“儿子，咱也没办法啊。”
“你不是说做人就该惩恶扬善不低头吗？”
老马没话了，深吸了一口烟，许久才缓缓吐出。他望着那滋滋作响的火星，也不知是对谁说了句话，“这是咱爷俩最后一次弯腰，以后……咱就撇了这行当。”
桑游引魂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牛眼泪擦眼，据说牛是阴间的神司，凡人只有借了他的力量才能开天眼，辨鬼魂。
父子俩刚擦完眼睛，看到的东西马上就变了。明明是黑夜，如今却亮堂堂的，虽然不及白天的光亮，但也足以分辨事物。
那逝去都罗老板正坐在停棺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大小马。
小马一看这死鬼现了原形，抄起桑叶就打，那桑叶好像有奇效，拍在罗老板身上竟然溅出了火花，疼得他哇哇直叫。
桑游们的法宝很多，最有代表性的法宝就是桑叶，最好是要泡过鸡血的，那东西打在魂魄身上，如同活人被着了火的鞭子猛抽，很有效果。
罗老板被打得连连求饶，自骂猪狗不如，就连死了还得麻烦桑游客。
老马眼看教训得差不多了，就马上带他开始赶路。
“也不知道今晚会遇上什么孽障……”老马喃喃着走在前头，一行人傍着月光走向了一座高山。
四、死债
桑游是一行危险的职业。迷路，坠崖那是小事，最大的威胁就是那些被称为孽障的鬼魂。他们大都由死者生前的罪念所化，又或是死者的遗愿所成。平常一点的孽障，好言劝劝倒也就不再挡路，但这罗老板平生作恶多端，难免会滋出一些来和魂魄拼命的孽障，这些东西就叫“死债”，活的时候不还，死了自会有“人”找你麻烦。
晚上的山林很暗，枝藤错杂，落叶满地，如果没有牛眼泪的功效恐怕连进山都是问题。
一行人踩在枯枝败叶上，又软又脆，啪嚓作响，一脚踩空甚至会陷下去。罗老板的风水宝地在山顶上，遥遥望去，峰顶上正放着一盏长明红笼灯，那是主人留给桑游客的标志。
山高路远，又要赶在天明之前送达，老马一下就着了急，只能呼呼催促，像猴子一样往山上奔去。
引魂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需要等。无论桑游客跑多快，魂魄都能跟上，他们可不会被山路崎岖阻拦。
但还有一点令老马生疑，这也是他不敢直奔高峰的原因。“死债怎么还不到?”转眼间就来到了山崖之上，面对死债可是马虎不得。
山崖很陡，只有一条单人的窄路悬在崖壁上，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大小马拿好登山镐，一步一敲，紧贴着崖壁走过对岸。
老马走在最前面，越走越不对劲，这登山镐怎么砸得那么顺利？
这定睛一看，哟，一个苍白的人脸正嵌在了崖壁上一点一点的浮出来，像游泳的人浮出水面一般，差点没给老马吓坏！
不等老马拿出桑叶，无数的死债从崖壁里涌了出来，个个都是断臂残肢，样貌可怖！“黑心老板还我工钱！”一个没了眼睛的魂魄看向罗老板大声喊着，这下可真是一呼百应，整座山谷都是讨债的声音，这是当年的工闹！
活人还有法律可循，魂魄可就没有了，不过这种黑心老板那也是活该。罗老板被无数怨灵撕扯，一下子就裂成了碎片。魂魄本就会复原，所以老马可不担心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还上这死债，罗老板只能认下死债们的诅咒，带着它们转世。
无数白色的魂魄挟着罗老板冲向高空，如同无数鱼儿绕着潜水员环游。无数的谩骂，无数的声音，简直像菜市场一般嘈杂。他们正在讨债，给罗老板的下辈子落下降头。看着罗老板那跪地求饶的样子，想必是遭了毒罪。
“宴臣啊，你可看见了吧，人呢就不能作恶，活人治不了你的，自然有死人治你，抬头三尺有人看啊。”
小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闹剧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罗老板的帐也算是还得差不多了。他下辈子注定受苦，倘若缺胳膊少腿那也是该的，生前来不及还上的账，下辈子还得还。只能希望他下辈子当个人。
五、愿语
继续拖着昏昏沉沉的罗老板上山，没了死债的影响，老马的速度也是飞快，转眼间那长明红笼灯就出现在了眼前。
那红灯摆在一片开阔地，三人慢慢地向前走去，马上就能完成任务。
只是这路，好像有点远。
约摸一百米的距离，三人居然走了十分钟。莫非是鬼打墙？老马停了下来，看向惊恐的罗老板。
“喂，你怕什么？你最后别耍花样，最后这几步路，我可不想抽你。”
罗老板指了指前边的红灯笼，颤巍巍地念叨着，“妈……妈……”
老马一惊，忙往前看，那昏昏的光中好像真的站了个老婆婆！
“我儿子也跟你们两位说了，我不孝，连阿妈都没安葬……，恐怕她老人家是要来收我啊……”罗老板正一巴掌一巴掌响亮地抽着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原来这罗老板自幼由母亲抚养大，父亲走得早，只有两人相依为命……
“妈，你又咋啦？额头都流血了……”罗老板摸着黑，用纸巾帮罗妈擦去斑黑的血迹。
那会罗老板还是个贫农，家里连灯都点不起，母子俩总被欺负但也无计可施。
“小罗啊，妈没事，不就一点小伤嘛，去，把课文给我念念。”
“妈，这么晚了还念什么书啊，书是有钱人家念的，咱们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到地里干活……”
话还没说完，罗妈就哭了起来，“儿啊，你这话可比流血还要伤我的心啊……”
乡里的夜晚是静的，但罗老板没敢睡觉，就捧着一本书在榕树下，像赌气一样翻来覆去的看……
“哎哟，咱小罗几年不见那都成大学生啦”几位不大相熟的乡亲来到了罗老板家里，不停地帮着忙。
罗妈的脸色很好，她这辈子也没在乡亲面前这么骄傲过，呵呵地陪着乡亲们笑。
数十年过去了，罗老板已经事业有成。原本破烂的草屋也摇身一变，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别墅。
“儿啊，今年过年……”罗妈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那边是刺耳的音乐声，没听见罗老板的声音。
罗妈长叹了一口气，抱着没扎完的灯笼，坐在了沙发上，“孩子也是有自己的事啦，哪有空陪一个老太婆唠嗑……“，话是这么说，但也难免有一股心酸散在心头。
再打一次吧。罗妈小心地拿起电话，一个一个地把那熟透了的号码按下，“哎呀，我有事啊！下次就回！“
下次？哪个下次?罗妈还想追问，但电话早就挂了。
罗妈望着窗外开进开出的车，默默地猜着，是那辆吧！小罗回来了!
只是那车开进了别的院子，可能是回来了，也可能真的回不来……
“你这不纯熬老太婆嘛！”老马骂了一句，“赶紧上去跟你妈说一下，天快亮了，咱们活着的可耽搁不起。”
罗老板这才动身。缓缓地走到红灯笼前面，哭丧地喊了声“妈……”
罗妈没有理他，只是望着那个灯笼。
“妈……，我……我……”
“好啦……”罗妈摸了摸罗老板的头，让他蹲下。“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看这红灯笼啦。每次过年我都给你扎，就是……”
六、尾声
自打送了这罗老板，马家的生活也是蒸蒸日上，搬进大房子，开上小车子，日子也算滋润。但这好景不长，刘真人还是怪罪了下来，老马在买早餐的路上被一辆没拉手刹的小汽车碰伤，小马也染上了赌瘾把家产败了个精光。
我是在一家茶馆里头遇到马宴臣的，那会他已经老了，还瞎了一只眼睛，据说是被赌徒所伤。
他在馆里头讲评书，也算能混口饭吃。直到有一回，有一个老人认出了他来，那就嚷嚷着要听桑游。宴臣眼看拗不过，也只能把这失传的手艺编成小说，告知众人，也算是没忘本。
他有一句话讲得很好，“人活一世贵积德，莫要桑游背黑锅。如今手艺已失传，还望众人多琢磨。”
执行主编：陈菜菜
值班编辑：许沐之
稿件复审：周梦瑶
稿件终审：高兴上
推文排版：何甘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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