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吉文学 || 了一容:黑皮肤的汉姆森(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1-16 18:11   宁夏  
黑皮肤的汉姆森(短篇小说)

这是一片未被开垦过的岛屿,居住着一群黑色皮肤的原始部落的人。之前,他们一直都过得自由自在。

然而就在几天前,当一群文明社会的强盗利用先进的高科技,抢占了汉姆森他们的领地,进行滥杀无辜的时候,汉姆森带着他的小黄狗赶紧躲进大海边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他对小黄狗悄悄说:“咱们藏起来,千万别出声。”

这只小黄狗竟然出奇地听汉姆森的话,不哼不吱,只是吓得不轻,浑身瑟瑟发抖,毛根处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这样,汉姆森和他的小黄狗算是躲过了一劫。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汉姆森跟上部落的人向指定的地点集合,他们要去参加一场抗议游行。去时,他依旧牵着那条有点胆怯的和他形影不离的小黄狗,这是他家的主要成员。

部落里的许多人,都看出来这些强盗会在适当的时间对他们下手,这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有一部分人就带上淡水和吃食,准备再一次逃离这座岛屿,寻找新的家园。

可是,部落的首领却告诉大家:“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要死就死在这里,我们再没有地方可逃了!”他认为要先游行示威,之后再跟强盗拼命。

听说游行的人要拿一件防身的东西。黑人汉姆森拿了一把耙螃蟹的耙子,耙身有一米多长,耙子头有些狰狞。汉姆森觉得自家的这把耙子轻重合适,非常称手。他露出雪白的牙齿耸耸肩膀,苦笑了一下,心想,能把螃蟹从海滩的泥水里头耙出来,如果耙在强盗的脸上,足以将强盗的脸耙个稀巴烂。

汉姆森扛着耙子,牵着小黄狗来到部落前面的那个交换海鲜和蔬菜水果的市场上时,部落里的那些参加游行的人都已经先他一步到达了这里。

所有游行的人密密麻麻都集中到那个市场的空地上,挤得那一片地方水泄不通。

一位比汉姆森长得更黑的部落首领,劝大家游行结束之后,就赶紧各自回去,他高声提醒说:“大家游行的时候要注意保护别人的财产,不要破坏人家的东西!”

部落首领的话音刚落,叭的一声枪响。

人们以为是攻入岛屿的那些说着古典拉丁语的强盗又要冲到市场这里动手了。部落首领用一个竹筒作为扩音的喇叭在讲话,但是喇叭的噪声很大,声音有点小,加上人们挪动的脚步声和低声议论的声音,使得部落首领的话无法听得那么清楚。

可是枪声非常响亮,人群就像水坝突然决开了一道口子,猛然扑出来,一下子扑出几十米远。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得住这股受惊的洪流了,大家向着自己认为最有利的方向拼命飞奔,那急切想脱离危险,到达一个安全境地的惊恐的样子,简直难以形容,就像无数黑色的岩石,互相撞击着、迸溅着。人们你推我搡地逃命,有的前脚踩着了别人的后脚;有的把前面的人直接推翻在地上,从身上踩踏过去;也有人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就和迎面跑来的人迎在一起,撞得头破血流。大家有些不分东西,没命地狂奔乱跑,脚板激烈地拍击着地面,轰隆隆轰隆隆的,眼睛都瞪得跟夜晚的灯盏碗碗一样,有的甚至跳起越过一人多高的木头栅栏。

这些部落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强盗的现代新式武器,当他们领教和体验过了高科技的厉害之后,不知所措,恐惧万分。

汉姆森从来没有见过人受惊之后的场景,经此一场,他的神色立时变得特别怪异,跟以前悠悠然然的他判若两人,眼睛里写满了惊惧和绝望。

汉姆森跑了一段距离,发现拿在手里的耙子十分碍事,就索性丢掉了耙子,只牵着与他相依为命的小黄狗,随着人流拼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候,汉姆森觉得是他在牵着狗跑;有时候,汉姆森又觉得是狗在牵着他逃。有几次,汉姆森差点被身后面的一个人用手给推倒了。他的狗更不消说,被人踢得发出凄厉的惨叫,翻了一个又一个跟头。小黄狗身形瘦小,机敏地翻起来,却又撞在前面的一蓬草上。幸好,是撞在了草上,并无大碍,要是撞在鱼叉或者石头上,轻则流血,重则小命不保。要是被鱼叉刺入了眼睛,那就一辈子成残疾狗狗了,那样的话,汉姆森会非常伤心的,他一定会抱着小黄狗失声痛哭。

汉姆森全身汗水淋淋。他觉得此刻的情形跟他在睡梦中梦到的情景有些相似:后面的人在拼命追赶,他带着他的小黄狗在逃,脚下却好像陷进泥沼里,怎么都跑不到前面去。真是急死人了,梦里的他,想大喊救命。可是他的声音却怎么都发不出来。

汉姆森突然听见有人制止道:“别慌别慌,跑什么跑,都停下来、停下来,刚才是我们部落的人火枪走火了。”

“哎呀呀,是谁这么不小心走的火?害得人刚才把肠子差点都跑断了!”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这样埋怨着。一时指责声四起。

“拿好自己的东西,干吗不拿好呢?”

“我就想不明白是咋回事?”

“把手里的火枪拿牢嘛。”

“干脆,把这个家伙抓住打一顿算了。”

“说不准是强盗的奸细呢。”

“你们看看,到底是谁的火枪走的火啊?”

“不知道,我没看见。”

“我看见了,就是那个有点疯癫的杰克隆冬嘛!”

“噢,怪不得呢,这个家伙。”

“那就是个疯子。”

一时,大家竟然有些哭笑不得,脸上涌上一丝无奈的表情。

强盗在前几天的行动中,重创了他们部落的人,所以一听见枪声,这些生活在原始岛屿上的黑人,眼睛都吓麻了。但这次,毕竟是一场虚惊,大家不禁莫名庆幸,同时感到落难般的可怜。

汉姆森停下逃跑的脚步后,不由得蹲在地上,和他的小黄狗一起大口喘气。小黄狗吐出一绺小红舌头,舌尖上滴落着疲惫的涎水,肚皮一饱一秕,由于刚才跑得太猛,它的胸口一阵阵憋闷,现在竟然撕心裂肺一般疼痛。

这时,有人把汉姆森的耙子捡拾了起来,亲自找到汉姆森递给了他,并对他说:“尊敬的汉姆森先生,请把你的耙子拿好。强盗还没有走呢,你就先把耙子撇了。要是强盗再次行动,你如果不奋起反抗,就只有等死了。”那个比汉姆森年长的黑人老兄把头无奈地摇了一下。

汉姆森羞愧难当,不敢抬头看那人一眼。

部落首领给汉姆森和那些胆子小的人打气,叫他们不要遇到事情就惊慌失措,一定要沉着冷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他说:“大家游行完之后,就先回去,不要引起跟强盗的再次冲突。”

于是,岛屿上那些原始部落的黑人,依照次序踩着步点,排成四列,走上了路道。

极目望去,这些裹着毛皮,脸上涂满颜料,身上抹着泥巴,光着脚丫子的黑色皮肤的同胞们,在一条窄狭的街道上排列得满满的,水一样在流淌。他们的表情跟泥巴一样凝重。

游行的人,手里那些原始的木枪上的红缨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着。远处蓝色的海水在一波接一波地拍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波澜壮阔的声音。突然,几只被人群惊吓的鸟儿突儿突儿地疾飞到海边沙滩那边去了。

队形中的汉姆森,牵着他的小黄狗,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尽力地踩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跟在队伍的后面向前认真地走着,掉在肚子上遮羞的一块树皮,忽闪忽闪地扇动着,就像是鸟儿打折的一只翅膀。

游行的队伍里,有些人看上去比平时镇定;有些人看上去比平时凶狠;有些人竟然莫名地亢奋和快乐着,就像是参加了一场游戏表演似的;而一些人则是面无表情,只管挺起原本凹陷的胸脯,昂着落满灰尘的头颅有力地走着。

这些黑人手里拿的矛杆子与木棒上面,均都挑着显得有些油污与寒酸的、装着风干的肉干的布袋。一些人干脆带着缝制的装满炒熟的炒面的白布褡裢,褡裢绑在身上,他们面部冷冷的,就跟未曾翻耕的埋在冻土中的冻洋芋似的。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前走着,所有的人都给人一种十分庄严和神圣的感觉。

汉姆森的小黄狗面部毫无表情,不时抬头看看主人,再看看人群。汉姆森觉得他熟悉的许多人,面孔比平时冷漠,变得气势汹汹,且有点恶狠狠的样子;有些人则像是非常迟钝,一副木木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他们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有着先进武器的强盗那里犹如草芥;也有个别的人,竟然对眼前的景象有一丝亢奋。

汉姆森的小黄狗,像是陷入痛苦和不幸的回忆中。那些历史上自己干下罪恶的刽子手,根本不在乎它的不安和惊恐。

这时候,汉姆森突然发现队伍里竟然有一个十分显眼的瘸子。这个似乎与整个队伍不甚协调的瘸子,他裹在身上的鸟毛和树皮更加破烂,碰一下就会鸟毛乱飞。他手里拿着一截刚刚从什么地方折来的树藤,歪歪扭扭弯了几弯,藤身布满了狰狞的节疤。

汉姆森极其惊讶地看着,瘸子把树藤的一头拖在地上,划出干燥的刺耳的声音。瘸子气咻咻的,样子很威风,杀气腾腾,腿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力地起伏颠簸着。

汉姆森继续观察着这个瘸子,只见他的两条不一样长的腿,往前一迈,接着又向外一甩,再迈向前去。看上去,这个瘸子的那条瘸腿似乎比那条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和残疾的好腿还要有劲儿,还要疯狂。那是一个明显有着人生痛苦阅历的瘸子,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丝说不清的气愤,嘴巴歪向一边,牙齿咬得紧紧的,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仇恨。

汉姆森看着这个身体失去平衡的同胞弟兄,心里想,可能他在生活中一直被人嫌弃、忽略和看不起,他做的许多有益于别人的好事,别人从来故意不提。你们看看吧,这一下,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以前,这个人一直可能都被那些欺上瞒下的势利眼踩在脚下蹂躏?也许,他平时遭到无尽的冷漠、责难和非人的侮辱……唉,人啊,尤其是这些在强盗眼里皮肤乌黑锃亮的卑贱者和那些皮肤雪白优越感很强的人,生命的意义和质量是不一样的吧?

再看那残疾者的样子,汉姆森展开想象,猜测起他的心理来。汉姆森断定那个人一定是这样想的:现在如果谁再胆敢侵犯老子一下,老子就一棒子把他打成肉酱。

这时候,站在不远处一个置身局外的老头儿,眼睛一眨不眨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个瘸子。

汉姆森的小黄狗也发现了这个走路夸张的瘸子,看着他严肃而势不可当的表情,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真的害怕。

队伍在经过一个卖水果的黑人老大娘的摊子跟前,大娘非常慷慨的样子,给游行的队伍一捧一捧地送上自己家的苹果,并慎重小心地说:“大家辛苦了,辛苦了!”

那些拿到苹果的人,有些已经用裹在身上的皮毛揩了两下,塞进嘴里吃起来,有些却默默地接住苹果捏在手里,也不说“谢谢”,只一声不吭地继续前行。

突然,起风了,海风夹杂着咸腥的味道刮过来,人们浑身上下愈加潮湿,显得格外狼狈。

队伍从市场的西头一直走到东头,然后缓缓地离开了,远去了。当部落里所有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距离游行的市场上的那条土道远一点时,方才脱离了队列,各自散去了。

跟在汉姆森和小黄狗后面的那些人,也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

汉姆森看见那一股黑压压的人群,就像蜜蜂一样刚刚倾巢出动,之后,顷刻却又飞走了,消失在茫茫的岛屿上。只留下憨厚老实的汉姆森和他的小黄狗还怅然若失地站在一棵孤独的椰子树下。望着茫茫遥远的海岸线,汉姆森心里空荡荡的,莫名地无奈。

来源:《朔方》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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