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吉文学 || 李继林:乳牙(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1-18 18:02
宁夏
乳牙
1
石梅帮意外穿衣服时发觉不对劲,她把嘴唇贴在儿子额头上试一下,有点烫。屋子里出奇地安静,院子里果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叫。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床上。意外脸色发红,没醒过来,歪倒在妈妈怀里任由摆弄。穿好衣服,意外还没醒来。石梅不叫醒意外。她知道孩子发烧时会嗜睡,索性让他继续睡着。她找出一支体温计夹在意外腋下。等待测体温的空隙,石梅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请假,说意外发烧了,估计几天之内不能上学。电话里老师叹息着,安慰几句,说这孩子隔三岔五就发烧,真让人操心。接着说赶快送到医院去。石梅答应着,挂了电话。想给丈夫张贤打电话,找出号码,犹豫一下,没拨出去。张贤在外地打工,相隔千里,帮不上忙。通了电话又能怎样?传送一份担心而已。石梅狠一下心,收了电话,她要独自承担眼前的一切。如果儿子情况好一些,就不给张贤说了。张贤在安装风力发电的工程队干活,高空作业,危险得很。要是知道儿子发烧,会分心,徒增一分危险。这样想时,石梅心里有些沉重起来,被什么东西压着。这几年石梅习惯依靠张贤,不论什么事,只要张贤在,就不用她操心。张贤个头高,一米八往上。张贤壮实的身体,似乎可以承担一切压力。石梅在张贤的护持之下,落得清闲。嫁给张贤,与他的高个头有极大关系。有张贤在身边,石梅像一个百毒不侵的小女孩。她在他身上隐约嗅到爸爸的味道,冲动起来真想叫他爸爸。他们在省城相识。那时石梅在一家超市做库房管理员,张贤给一家食品公司开车送货。那天交接完货物之后,石梅锁上库房大门,跟在张贤身后,看见他被汗水洇湿的背心,突然间心里感动起来。他在她的前面像一堵墙,坚硬厚实,不可逾越。石梅喊一声张贤,张贤转过身子,面对石梅。石梅说,你像一头黑熊。张贤说,小心吃了你。说着伸手在石梅面前做出抓的姿势。石梅没有躲开,看着张贤伸开的手指,又粗又长,手掌皮肤粗糙,手背青筋隆起,那手蛮而有力。认识好几个月了,石梅从没这样仔细观察过张贤的手。她只知道张贤个头高力量大。张贤在石梅眼前抓扯几下,那双手突然间生出魔力。石梅说,让我抓一下你的手。张贤伸出一只手,石梅双手抓住。张贤稍微用力,石梅就吊在半空里。张贤举着石梅走几步,石梅说手指痛。张贤放下石梅,开上送货车走了。石梅看着张贤打开车门,看着货车走远,直到消失不见。她的手被抓得生疼,像被石头摩擦过。张贤被汗水洇湿的背心在她眼前晃动着,抹不去。每周一次,张贤来送货。石梅打开库房门,看着张贤往库房里搬运货物。张贤把货箱从车上卸下来,摞在手推车上,推到库房里码放整齐。百十斤的货箱,石梅挪不动。她只能在货箱还没码起时核对货物名称和数量。张贤等石梅清点好货物之后,按照石梅的指示,把货箱码放整齐。抓起货箱时,石梅总会惊呼,叫他小心,别摔下来。张贤说,离远点,摔下来砸到你。货物查收完,石梅到门口开验收入库单,张贤蹲在门口抽烟。开始时比较客气,张贤称石主管,石梅称张师傅,熟悉了,彼此直呼姓名。石梅知道张贤来自一个遥远的村庄时,坚定了要嫁给张贤的决心。张贤说,老家村庄叫堡子里,山脚下有一座巨大的土堡,一二百年历史,至今还有人家在土堡里居住。张贤的描述中,土堡荒凉陈旧,贫穷落后。张贤口中的堡子里被石梅兀自放大演绎,变成了古老神秘、充满温馨的乡村风情。古老的村庄,蔓延的山岭,无垠的田野……石梅对于村庄的认识,基本来自影视或图片,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张贤说,堡子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石梅不信,说为啥不是那样子。张贤说不清。只好任她自己想乱。石梅说,有水吗?张贤说,村庄旁有条河,叫葫芦河。石梅说,葫芦河,多好的名字,有山有水,有古堡。张贤说,这瓜子。张贤说瓜子时,石梅就恼。她知道张贤说的瓜子就是傻子的意思。石梅说,不要以为我是傻子,我得亲自去堡子里看一回。只要看上了堡子,就嫁给你。张贤说,不带你去。你别把我当瓜子。你一个城里的大小姐,嫁给乡巴佬?张贤说石梅在耍笑他,不再理会石梅,再见面时故意疏远起来。石梅却抓着不放。堡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野蛮生长。她说她是认真的。张贤个头高,有力量,人实诚,干活卖力气,不喝酒,不耍钱,衣服只见一套灰色工装,干活时还要脱下来,生怕弄脏。他还有个老家,一个叫堡子里的村庄。这几样叠加在一起,足够组合出她未来的生活。她知道张贤在故意冷落她,这冷落在她看来是诚实的。张贤并不真的了解她。石梅给张贤买了一身衣服,再见面时约张贤一起吃饭。张贤说,不去,没钱。石梅说,不吃大餐,一顿饺子花不了多少钱。张贤勉强答应。他们在开发区一家小餐馆吃饺子,石梅提前结了账。石梅把衣服交给张贤,张贤有些吃惊,想拒绝,说受不了,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穿着可惜了。石梅说,已经买回来了,先收着,要不合适就退回去。张贤只好收下。他们吃完饺子后沿着街道溜达。张贤说,像城里人谈恋爱的样子。石梅说,就是谈恋爱。张贤说,拉倒吧,一顿饺子、一套衣服,就想收买我。石梅说,啥时候回堡子里?张贤说,没空,不回去。石梅说,必须去,一个月之内。去一趟,若不是我心目中的堡子里,就拉倒,不再黏你。张贤停下来,盯着石梅看。他捧起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细长,稀疏的睫毛眨动,算不上漂亮,但那一刻却很有魅力。他看见她黑色的角膜,细小的瞳孔,那瞳孔里幻化着女人特有的柔媚、特有的光。他第一次这么亲近地捧着一个成熟女孩的脸,他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拒绝她的理由。他只看见一汪纯净的水,没一星尘埃。石梅说,我是认真的,没忽悠你。我不喜欢城市,一直在寻找一个村庄。听见你老家村庄叫堡子里时,我就认定了,堡子里就是我要寻找的地方,我相信宿命,堡子里这个名字让我心里舒坦平静。张贤说,是人重要还是村庄重要?石梅说,一样不能少,少一样都不行。必须去堡子里。石梅长得并不漂亮,很普通的样子,但那一刻张贤觉得石梅是个迷人的女孩。他们拥抱了一下。一个月后,张贤带着石梅回了一趟堡子里。正是仲夏时节,蓝天深邃,白云悠然,山坡野草葳蕤,田野碧绿青翠,村庄里树木枝叶茂盛,疏影摇曳。土堡墙上几窝蜜蜂嗡嗡乱飞,蜂蜜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沁人肺腑。张贤家在土堡外面,一座独立小院,靠北一排三间砖瓦房。院子里有两棵果树,繁密的树叶间点缀着一簇簇手指大小的青果。张贤父亲在院子里居住着,院子房子被老人收拾得干净整洁。张父七十多岁,原来在油田当工人,退休后一直在堡子里生活。张贤外出打工时,老人住在院子里,时常自己做饭吃,有时到大儿子家去吃饭。老父亲见张贤领个女娃回来,高兴得不得了,给石梅说,你们成家了,我就去老大家住,不会拖累你们。石梅看老头慈祥,忍不住叫了一声爸爸。石梅在堡子里住了三天,回省城时依在张贤胳肘里,说,验收通过。张贤说,我这就有媳妇了?石梅说,嗯哪。38.8℃。石梅看一下体温计。她有些慌乱,拎一条冷水毛巾敷在意外的额头上,又觉不妥,赶紧准备去医院。早饭已经做好,吃几口再走,端起碗,突然没了胃口,一口都不想吃,扔下碗筷不管,推出电动摩托车。她用一条床单把意外捆绑在自己胸前,面对自己。这样可以随时看孩子的脸色。意外长大了,有些沉重,几乎怀抱不住。她小心地骑着电动摩托车出村道,朝镇街方向赶去。一番折腾,意外醒透了,双手环抱着妈妈。意外念叨,去学校不能迟到,今天要排练节目。石梅说,不去学校了,去医院输液。意外听说输液,拉着哭腔说,又要扎针,我怕。石梅说,意外是男子汉,不怕扎针。赶快治好病,就去上学,不耽误排练节目。意外说,那就叫王阿姨扎,王阿姨扎针不痛。说着,意外哭得稀里哗啦。王阿姨是镇医院的护士长,她的女儿叫婉婉,和意外同班同学。婉婉经常说,她妈妈好厉害,给小孩扎针不痛,一下就好。意外相信婉婉的话,来医院输液,只叫护士长扎针。意外五岁之前很少折腾人,每次感冒发烧,口服几次退烧药加上感冒药,三两天就过去。在学校门口等着接孩子回家时,家长们说谁家孩子又发烧了,在医院输液。石梅心里暗自庆幸。她觉得孩子每次发烧都要输液是很可怕的事。她不敢说自己的孩子没输过液体,生怕引得别人心里不快。家长每天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一来二去都认识,成了熟人。脾气相投的,成了朋友。石梅认识好几个家长,彼此加上微信,在微信里说话聊天。护士长也是在学校门口认识的,去医院给意外输液时,格外亲热。遇上意外输液,护士长亲自去扎针。意外叫王阿姨,石梅称呼王姐。婉婉跟她妈妈住在医院单身宿舍,放学后在院子里玩,知道意外输液,就跑到病房里陪意外说话,拿家里的水果给意外吃。婉婉给妈妈说,意外可聪明了,考试成绩好,还会唱好多歌,六一儿童节她要和意外一起演节目,唱歌。上一年级不到两月,意外又一次发烧。起初石梅以为是感冒,按往常经验,口服退烧药,喝开水,吃稀饭。到第三天,仍然高烧,接近39℃。意外被烧得迷糊,说胡话,偶尔抽动一下。石梅慌了,送到镇医院检查,抽血化验,拍胸片,都没啥大问题。大夫说先住院观察几天,办了住院手续,输液。体温逐渐回落,到第三天,体温恢复正常。不发烧时,意外在病床上翻跟头,输完液就跑出去,一刻都不安静。石梅连哄带吓,又坚持两天,好利索了,就送去学校。办理出院手续时,石梅问大夫,孩子究竟啥病?大夫说不清楚,说估计是感染,哪里感染,找不到病灶。糊涂医治糊涂病。意外出院,石梅心里却悬了一块石头,不知何时落地。她能感觉到石头的重量,牵拉着气管肺叶,使她呼吸不畅。她想扔掉那石头,又找不到。她偶尔幻听到石头摔得粉碎的声音,烟花一般爆裂。只隔一星期,石梅心里的石头爆裂。意外又发烧。不咳嗽,不拉肚子,就是发烧。她有些懊恼,责怪自己,为啥要往坏处想,似乎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导致孩子发烧。她不敢再给意外喂退烧药,尽快送到镇医院去。验血,拍片,B超,一番常规操作。大夫说,除了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有点偏高,其他一概正常。哪里感染呢?大夫自语,又像问石梅。石梅说,咋办?大夫说,先输液看吧。就办理输液手续。当天体温回落,第三天,体温恢复正常。再坚持两天,意外死活拉不到医院去,只好送学校。仅过了三天,又烧起来。石梅慌了神,问医生,咋办?医生说,要不到县医院或省城医院去看吧。石梅听到去省城医院,心里咯噔一下。短暂思忖后,她选择去县医院。县医院和镇医院流程大同小异,只是多抽几管血。两三天后,烧退了,没什么大碍。再过两天办理出院。她问大夫,孩子究竟啥病?大夫说,不明原因。建议她到省城医院去看看。她预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答案随之而来。医生见石梅面色倏忽晦暗,接着说,小孩子不明原因发烧,还算常见。或许随着长大就好了。石梅似乎得了一丝安慰,苦笑一下,领着意外回家。她明白,孩子不发烧,她总是轻松的,只要孩子发烧,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轻松起来。晚上意外安静地睡着,石梅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心里一根柔软的弦颤动了一下。石梅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时,竟然想不起母亲的模样。母亲模糊的影子突然间在她头脑里闹腾起来,等她发觉要掐灭时,却已来不及,那念头野火般燃烧开来。石梅确实忘记了母亲的样子,最后和母亲在一起的情景,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认识张贤之前一年,石梅离开家,之后再没回去过。她最初只是离开那个家,接着躲避那个小区,最后彻底远离那个城市。她想抽离过去的所有记忆,让那一段时间变成空白。石梅在心里极力回避着省城。离开省城快十年了,从来没想过要回去。这些年,她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乡下女人,逐渐适应了乡村生活。省城在她的记忆里被逐渐淡化直至抹去。从上初中开始,石梅不再把母亲叫妈妈。即使在家里,她也只以“石老师”称呼母亲。母亲是省城第十九中学的数学教师。十九中在省城属于末流,在十九中读书的学生,基本都是无法进入其他中学之后不得已的选择。石梅不喜欢读书,对上哪所中学无所谓,反正不指望考大学。能上十九中也是母亲背后操作的结果。石梅没问过,她从母亲的眼神里可以看到,母亲对她的失望和厌恶。第一次跟随母亲到十九中门口,母亲停下踏板摩托车,叫她自己走进去。母亲说,以后在学校不准叫妈妈,只能叫石老师。石梅没吱声,回应一个讶异的眼神,甩着书包走了。她的书包很轻,装了两三本书,是给书包面子,背个空书包,怪别扭。她来十九中上学,也是给石老师面子。“不准叫妈妈,只能叫石老师。”石梅走向教室时,反复回味着那句话。她没想明白为什么,又隐约想明白了。那隐约明白的一点意思,坚定了石梅从此不再叫妈妈的决心。石梅在十九中上了三年学,在校园里即使和母亲对面相遇,石梅也能做到视而不见。她不想和母亲说话。唯一一次,初中二年级时,初潮来例假,腹痛加上流血,她吓得慌乱,跑到母亲办公室,叫一声石老师。母亲领石梅到一间单独房间里,帮她处理好出血,教她如何使用护理垫。母亲那天说了很多,讲了一堂生理卫生课,那堂课讲得精彩有趣。石梅认真听讲,没走神。石梅想,要是所有的课程都能这么实用有趣,她也会是一个好学生。母亲一边讲解操作方法,一边帮她褪下裤子。石梅心里涌动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她隐约看到母亲眼睛里泛滥着一种柔美的光。她想叫一声妈妈,最终没有叫出口。她在心里和另一个自己较劲。“不准叫妈妈,只能叫石老师。”这句话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像一阵凉风吹拂,刚涌动出的那股温暖即刻被消融殆尽。那天放学后,母亲在学校门口等石梅,要石梅坐摩托车回家,说这几天特殊,不能过量运动。石梅顺从了母亲。初潮例假仅仅三天就过去,石梅继续独自走路上学。她厌烦和母亲一起走。学校离家不到一公里,她熟悉那段路程,习惯步行走过那段路。母亲问她为什么不愿意一起走。石梅说,摩托车散发出的汽油味和烟味让她恶心,她会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石梅学会处理例假后,以后都是自己处理,不再找母亲,也不坐她的踏板车。每到特殊的几天,石梅在书包里装上护理垫,防备随时出现意外。她的书包很少装书,除了装些零食和水杯之类,更像一个装饰品。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在她看来就是个笑话,她不会翻来覆去做那些练习题。考试成绩对她来说仅仅就是个数字,每次考试结束,她从不去查看成绩。零分和一百分一样,与自己无关,都是别人的面子。大多数冲突都由学习和考试触发,母亲在乎的都是石梅不在乎的。直至最后,母亲趋于绝望,不再督促石梅做练习题,也不再过问石梅的考试成绩。临近中考时,有一次她们吵得很厉害,几乎要动手。那天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胡书记和胡娜都不在家。石老师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她说,咋生了这么一个忤逆贼。石梅说,我只是你婚姻的副产品,你想捏造出的是你的理想,不是我。我不是你手里的橡皮泥。石梅离开家的念头在那时候生出,像春天山野里的草芽。石梅想到离开家时,心情瞬间翻转。她笑着说,石老师,在你的数学公式里,我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我的存在,你不会演算出想要的答案。趁你还年轻,再生一个像胡娜那么优秀的孩子,让你的心情永远美丽。石梅转身离开。石老师终于爆发,她抓住石梅的头发,看着石梅趋于成熟的脸,颤抖着挥动手掌,最终没有落下来。石梅轻轻一拨,石老师的手掌重重地扣在自己头上。石梅没离开家,她还没想好去处。她不想流落街头,也不想饿肚子。她像一个无赖的刺猬横在家里,随时会刺伤接近她的人。那时胡娜已经在省城最有名的高中住校,很少回家里来。石梅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子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胡书记从来不进石梅的房间。他们在同一个家里,但见面仅限于吃饭期间。胡书记在街道办当领导,经常很晚回家,在家吃饭也稀罕。有时碰上周末,胡书记接胡娜回家来,餐桌上内容比平时丰富一些。胡娜比石梅大几岁。石老师和胡书记结婚的那一年,石梅八岁。父女俩和母女俩重新组成的家,像一道蹩脚的凉拌菜,归置在同一个碟子里,各的样子各的味,芹菜是芹菜,辣椒是辣椒。直到石梅离开,那个家的家庭氛围也没有丝毫改观。石梅见到胡书记,会想到父亲。父亲在她上幼儿园时走了。她隐约记得父亲经常抱着她,把她举过头,让她骑在脖子上。她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石老师说父亲死了。她感觉父亲没死,只是走了,不再回来。她忘记了父亲的样子,父亲凭空消失,没留下一丝痕迹。连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母亲不会告诉她。母亲试图让石梅叫胡书记父亲,最终失败。石梅说,他是胡娜父亲,不是我父亲。起初石梅还在面子上称呼叔叔,后来随着称呼石老师开始,叔叔也不叫了,直接叫胡书记。石梅直呼胡书记时,母亲满面通红,呼吸粗短。胡书记赶忙说,小孩子嘛,叛逆期,会好的。石梅看到母亲和胡书记难堪的表情,心里充满报复的快意。她似乎找到得力的利器,时不时找机会刺激一次。母亲和胡书记却是无奈,他们无法对付石梅,在石梅面前,他们显得力不从心,颜面尽失。从堡子里返回省城后一星期,石梅拉着行李箱找到张贤在郊区租住的房子。石梅说被房东赶出来,没地方去,求收留。张贤搓搓手,拎着行李箱进屋子。石梅跟进来,四处查看。房间略显陈旧,光线还好,朝南一扇大玻璃窗,夕阳余晖投射进来。石梅打开窗户,不远处是高低错落的城市楼群,天空中晚霞渐次燃起,像巨大画笔随意挥洒的写意画。石梅伫立窗前,被眼前的情景感染。她没说话,朝远方瞭望。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晚霞,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还有一丝值得留恋的景象。石梅来找张贤,内心纠结了好些时辰,到最后被另一个自己战胜,被生生拉扯过来。她决定抛弃这个城市,抛弃过去所有的时光。无数人向城市拥来,她却逆向而行,要到乡村去,过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她去看过堡子里,看过后就放不下。和城市的喧嚣、拥挤、繁杂相比,堡子里安静、散淡、简洁。堡子里是她的宿命,是她上一世生活过的地方。她不能放过张贤,堡子里是张贤的,然后才是她的。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做饭用的锅碗之类散乱地摆满桌面。石梅看着床铺,问多长时间没洗了。张贤嘴里支吾,不成语句。石梅说,得换一套新的,毕竟是婚床,讲究些好。张贤紧张而期待,说,真住这里啊?石梅瞪一眼,不再说话,动手撤掉旧床单被套,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套新的铺好,脱鞋跳上床躺下。说,嗯,还行。她拍拍床边,叫张贤坐下。张贤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从不提家里的情况。石梅说,知道那么多干啥,怕我骗你?你有财还是有色啊?张贤说,我只有一身下苦的力气。石梅说,你还有堡子里那个家。说到堡子里,张贤心里踏实下来,知道石梅不是任性,不像那些打工的住在出租屋的临时夫妻。石梅继续在超市当库房管理员,张贤继续送货。白天各自干活,晚上回到出租屋一起做饭,像周围无数临时夫妻一样生活。石梅很少说起自己的过去,每次张贤问及,都被她轻描淡写划拉过去。张贤觉得石梅在极力掩饰着什么,或者有不能说出的隐痛,也就不太过于追问。石梅上完初中后,上高中毫无希望,她只是随着别的同学一起参加了中考。暑假时母亲带她到外地旅游,她机械地跟随着旅游团,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点拍照。所有的景区大同小异,人工堆砌造作。最大感受是人多,到处都是人,挤来挤去,排队,再排队。石梅厌烦透了,只想提前回去。母亲给石梅买了新手机,要和石梅一起拍照,石梅一概拒绝,一点面子不给。在众人面前,母亲只能忍受。石梅自己也不照相,偶尔拍几张野景或花草。旅游回来后石梅被送到乡下大姨家住了一段时间。大姨在镇上开一间杂货铺,每天开门卖货。石梅跟着大姨,看大姨做生意。大姨生意做得和气,来买货的多是熟人,知道大姨不识字,故意叫大姨算账。大姨笑着说,你自己算,算少了下次加倍还回来。顾客自己算好,数钱给大姨。那时候二维码支付才刚开始,乡下人很少用。大姨的小女儿草草,比石梅小一岁,在镇中学上初中,性格古怪精灵。草草和石梅处得来,她偷了母亲店铺里的钱,带石梅买零食吃。她们走出镇街,到山上杂树林里去,累了就坐在树荫下吃零食。草草说,我妈问我考了多少分数,我随便编一个数字,不管多少,我妈都高兴。草草说,我妈不想让我上高中,说万一考上大学,到外地上学,在外地找工作,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面,有啥意思呢。草草说,我不爱念书,念书伤脑筋。石梅遇到知己,觉得草草格外亲切。石梅的微信里有几百块零钱,是母亲存进去的,她叫石梅需要时自己用。石梅点开看过,一串数字。石梅扫微信请草草吃烤串,吃麻辣烫,还买了一瓶指甲油,把她俩的指甲涂得晶亮。石梅在大姨家耍了一个假期。开学时,被母亲送到一家职业技术学校。那所学校在郊区,离家几十公里。石梅开始住校,八个人一间宿舍。同宿舍的女孩,来自不同地方。其中六个女孩来自乡下,胆小拘谨。另一个也是省城的,洋气一些。家长离开之后,新鲜感很快过去,两个女孩开始哭鼻子,说想家,想妈妈。石梅耻笑,有啥好想的,永远不回去才舒服。没人应和。石梅周末不回家。那位省城的同学约她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她说,回去干啥,还是吃饭睡觉,哪里不一样?母亲打电话过来,叫回去吃饭,说胡娜也回来,做了好吃的。石梅说,学校餐厅的菜很好吃。跑来跑去,图啥?石梅一直不回家去,学期中母亲来过一次,见石梅长高长胖了。母亲想多逗留一会儿,石梅一脸嫌弃。母亲咽一口唾沫,讪讪离开。石梅对那所职业技术学校,有一份特别的记忆,那三年是她过得最愉快的三年。吃住不愁,上课随意,没人督促,没有作业,考试只是应付走过场。那里的学生,没人在意考试成绩。她像一只被散养的鸡,不觉已长大了。从那所学校毕业后,她领到一张毕业证,被她随手撕碎扔掉。她知道那张毕业证等同于学渣的证据,没有比有更加让她清白。她没有回家去,带着行李在开发区找了一间出租屋住下来,她觉得能养活自己,没必要继续赖在那个家里,彼此煎熬。石梅回去过一次。胡书记和胡娜都在。他们在客厅沙发上谈论胡娜上研究生还是找工作的事情。母亲靠窗口站着,石梅出现在小区楼下,母亲看见了。石梅进到家里时,气氛显得凝滞。母亲僵硬的表情微微松弛。胡书记笑着招呼,回来啦,过来坐,吃水果。胡娜准备站起来的样子。石梅说,找到一份临时工,比较远,不回来了。石梅仰着脸,躲开所有人的目光。随后进屋子收拾了几件衣服装在手提袋里,转身出门。她听见胡书记喉咙里发出“啊”的声音,她听见母亲脱鞋急促摩擦地板的声音。石梅走出小区大门时,手机铃声响起。她看到“石老师”三个字后面一串符号忽闪。按下通话键,她听到母亲苦涩的喘息声。母亲说,回来,等一下。石梅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垂下手,让手机离开耳朵。她知道一旦接上话头,无非冲撞、缠绕、反复拉扯,最终除了把情绪下降到冰点之外,其他一切依旧。公交车停靠时,石梅挂掉电话。石梅选择的出租房,离家十几公里。她刻意要离开母亲的视线。在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想找到一个人不太容易。开始一段时间,母亲不停打电话,每天无数次电话,她全部挂掉,一个也不接。接着收到母亲从微信里转过来的几千元钱,她点开看了一眼,忍着没点收取,隔日便自动退了回去。她知道一旦接了电话或者收了钱,就得妥协,或者听从母亲的安排,去过另一种她自己想不到的生活,她会继续笼罩在母亲的阴影里。自己决定要离开,就必须决绝,不再回头。一周后她不忍母亲的电话之扰,石梅拉黑了母亲。接着有陌生电话不停打来,石梅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她有些犹豫,有些伤感,有些愤怒,她似乎看见那个一身职业装,表情肃然,雕塑一般的女人,不停地按下手机键盘,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悔恨和绝望。石梅换了一个新号,原来那张手机卡夹在手机防摔套里面。石梅不敢离开省城,她没有独自生活的经历。想到一个人去未知的远方,她有些胆怯。她选择了开发区,那里离老城的家有十几公里,那个距离足以避开母亲。她干过几份工作,对工资和其他待遇很少要求,不在公开场合干活就行。她在餐厅后厨洗过菜,在宾馆当过保洁。她做过保姆,伺候一位痴呆的老太太,那工作确实舒服,工资又高,可惜她不会做饭,只干了不到一月就被辞退。她在一家餐厅后厨帮忙时,想跟一位厨师学炒菜。刚说出口,就被厨师否定。厨师说,掌勺烧菜的苦,不是女娃能吃得下的。最后她勉强学会了几样凉拌菜的做法。认识张贤半年前,她找到那个库房管理的工作。之前在超市里做配货工,管库房的人有病辞职,她要求去做库房管理员。在库房里见不到熟人,落得清闲自在。那年年末,张贤要回家过年,石梅决定跟张贤走,不再回省城来,就辞了工作,随张贤来到堡子里。张贤看石梅贴心跟自己过日子,觉得歉疚,说要办一场婚礼,给石梅一个交代。石梅说,你知道我为啥要跟你?张贤摇头。石梅说,因为你从不小看我,甚至高看我一眼,我在你跟前有那么一丝优越感。张贤说,你本来就比我优秀。你上过三年职高,我只上了三年初中。张贤听石梅的安排,招呼几家亲房邻居一起吃一顿饭,算是正式成家立业。翻年开春,张贤要带石梅出门打工,石梅不愿出去。石梅说,好不容易找个安乐窝,不想出去折腾受人白眼。张贤说,不去打工,干啥?石梅说,种粮食,种菜。张贤说,都是机器耕种,几天就种完,闲着没钱花。石梅只是不出门,也不让张贤走远。张贤就把承包出去的田地收回来,种了些粮食。门前一小块地,打耱好,准备种些蔬菜。还不到种菜季节,就到附近水利工程上找临时工干,每天回来陪石梅。石梅在堡子里闲住了一段时间,也是心慌,去镇上闲转。她想起大姨,她想学大姨在镇上开一个铺面做生意。四五月份,天气热起来,镇街上菜苗逐渐上市,主要是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石梅买了各样菜苗回堡子里,自己不会栽,公爹教她栽。把覆盖在土上的覆膜捅开小口,再扒开土壤,把菜苗根部放进去,压实,用水壶浇一些水。石梅看着公爹栽菜苗,不用工具,全凭手指操作。石梅试几下,手指疼得不行。石梅说,得有个工具栽。想了一会儿,她骑电动车到镇上买了一把铁铲,找到铁匠铺,叫师傅把铁铲刃部卷成半圆。石梅拿着铁铲栽菜苗,轻轻向下用力,覆膜连带泥土被切出一个小圆洞,菜苗放进去刚好,然后把铁铲中的土回填,用脚踩一下,妥帖稳当。公爹看石梅手不沾土,菜苗栽得又快又省劲,说这娃脑瓜儿灵活,不得了。遂跟在石梅后面浇水。不到半天,两分菜地栽完了。石梅第一次在地里干活,看一眼成排的菜苗在微风里摇曳,心里满是成就。有这一块土地,就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蔬菜。石梅喜欢上种菜,她还要种其他菜,白菜、韭菜、芹菜、菠菜、萝卜、瓠子、番瓜、大蒜,等等。她不问张贤,张贤每天忙着去工地干活。石梅黏着公爹问种菜的事情,公爹就帮着收拾菜地,教石梅种菜。石梅到镇街上买回来各样菜种子。她把菜地分隔成两米大小的方格,每样菜各占一格。院子里堆放着好些旧砖头,都被石梅搬过来铺在菜地方格之间。公爹说,这样浪费土地。石梅说,分隔开来,又好看,又方便浇水。公爹见儿媳妇高兴,也乐意帮着铺砖块。公爹教石梅给黄瓜西红柿搭架,给瓠子番瓜压蔓打叉。蔬菜成熟时节,多得吃不完,石梅就摘下来,带到镇街上卖掉,换些零花钱。石梅总是叫爸,这个咋干呢,那个咋弄。她喜欢公爹,有时觉得公爹就是他走失的父亲。意外两岁多时,公爹突发脑出血去世。石梅哭得伤心,一声声喊着爸。来吊孝的亲戚都说,这娃怕是想她爸爸了。石梅来到堡子里后,从没有回过娘家,别人问,她只说没娘家,是孤儿。意外出生后,在医院办出生证。张贤问石梅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石梅叫张贤起,说起名字是爸爸的事。张贤说石梅学问大,叫石梅起。石梅想了半天,说这孩子是个意外,本来不想生孩子,结果意外怀孕,就生下来,当了妈妈。就叫意外吧。张贤说,行,就叫意外,挺顺口的。有了意外之后,石梅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她像一只窝蛋的母鸡,窝在堡子里,很少出门。她几乎彻底忘记了省城,忘记了省城的母亲和那个小区里的娘家。春夏时节,她领着孩子侍弄她的菜园。菜花盛开的季节,菜园里许多蝴蝶蜜蜂飞来飞去,石梅坐在树荫下,逗意外玩,看蝴蝶蜜蜂飞舞。她的生活单纯而安静。张贤跟随水利工程干了两年,又跟着风力发电工程队干活。风力发电工程经常迁移,慢慢就走远了。石梅也逐渐适应了离开张贤的生活。除门前菜地里的活计,其他田地里的活,石梅不会干。张贤在风力发电工程干活后,几亩大块田地又承包给别人耕种,每年收回一些粮食、油料,足够一家人的口粮。医院里几名大夫,都认识石梅,都知道意外老是发烧,不明原因。石梅刚到门诊大厅里,一位年轻大夫就说,意外又发烧了。石梅没言喘,点一下头,跟着大夫到诊室里去。还是老一套流程。不到半小时,液体已经输好。意外躺在病床上。石梅守候在床边,看着滴答的液体发呆。她希望意外是感冒,她甚至觉得感冒对意外成了一种奢望。感冒或者哪怕是肺炎都行。给藏在身体里的疾病安一个名称,她心里就有底,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而这“不明原因”使她茫然不知所措,似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无处下手。一瓶液体滴完,意外的体温开始回落。护士长进来,站着和石梅说话。大夫手里拿着化验单进来。石梅看一眼大夫,没说话。大夫说,还是那样;还是建议你到省城医院去一趟,查清楚原因。石梅突然嘤嘤哭起来,抽泣得不能说话。大夫和护士长安慰一会儿,石梅止住抽泣,抹掉眼泪。省城在她脑子里放映着,那个小区、那栋楼房、那个家,母亲、胡书记、胡娜,所有一切突然间变得生动起来,她越想抹去,就越是清晰。去省城医院,是不是该回去看一下母亲?她一时茫然起来,不知如何处置。她想给张贤打电话,问一问张贤。她要把自己的过去说给张贤听,或者和张贤一起去看一回母亲。同病房住着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姓王,一个姓李。由各自的奶奶照看。她们知道石梅的孩子不是一般的发烧,大夫交代了,要到省城去检查。王奶奶剥开橘子分给几个孩子吃,洗了冷水毛巾敷在孩子头上。她的表情有些神秘,面对着李奶奶说,孩子隔三岔五发烧,怕是有蹊跷。甘岔里陈阴阳,能掐会算,多少医院不能看的病,找陈阴阳打整一下就好。说完,偷偷抬眼看一下石梅,不再说话。李奶奶有些饶舌,不停地说话。说她年轻时拉扯了七八个孩子,拉扯孩子有多操心,有多苦辛。接着牵扯出医院里的大夫,说哪个医术好,哪个态度好。说,现在孩子少,一个比一个金贵,一有发烧就到医院里输液。她的七八个孩子,从小到大,从没进过医院,伤风感冒喝点姜汤就过去。最重的烧过三四天,才找旧堡子的谢先生给抓点草药熬汤喝,很快就好。提起谢先生,真是没法说,给小孩子看病,可是有名。早些年附近十里八庄的孩子,哪一个不找谢先生?李奶奶像是回忆自己的过往,又像给石梅说话。石梅开始有些烦,觉得李奶奶不近人情,唠唠叨叨像一只苍蝇。听到谢先生那里时,突然来了兴趣,石梅问,旧堡子在哪里?李奶奶说,旧堡子都不知道啊,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媳妇。突然不再说话。石梅却是急了,黏着李奶奶问旧堡子在哪里,谢先生还在世吗。李奶奶问,你是哪个村的媳妇?石梅说堡子里的。李奶奶说,从堡子里朝南走,过三个村子,不到十里路。谢先生八十多岁了吧,应该还在世,他老人家还是我娘家的亲戚,过世了应该能听说。石梅心里生出一丝希望,说了许多感谢李奶奶的话。输完液体后,意外体温回落,恰到中午时分。石梅给护士长说一声,就带着意外去找旧堡子的谢先生。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到了旧堡子。他们看见一个人,就问谢先生在哪儿。那人说,给孩子看病吗?从那个院子里进去。石梅顺着人指的方向过去,院门口卧着一只黑狗,石梅不敢进去。听见指路人说,往里走,狗知道是给娃看病的,不咬。石梅试着往院子走,黑狗只是抬头看一眼,继续卧着不动。院子显得陈旧,却是温馨祥和。靠北一排砖瓦房,老式木格门窗。院子里一条青砖甬道,两边十几个方格,和石梅的菜园一样,用青砖规矩地分隔开来。每个方格里都种不同的花草,浓郁的草药香弥漫。石梅喊一声,谢先生在吗?她听见一个老奶奶的声音说,进来吧。石梅抱着意外进到堂屋。堂屋里药香更加浓郁。一位白发老太太迎着石梅说,给娃看病吗?石梅点头说是。老太太领石梅进到套房里。套房里两位老头正在下象棋,一位白发白须,一位头发花白。花白头发说,找他啊,牙都掉光了,还能看啥病?他瞅了一眼白发白须老头。白发白须老头起身,示意石梅坐在靠窗口的桌子旁。石梅知道这位是谢先生。谢先生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抓着意外的手指轻轻摸,一边询问娃是咋回事。石梅详细说了最近几次发烧的事,说医院里检查基本都好着,大夫建议到省城医院里去查,听别人说老先生医术好,就来了。谢先生微微颔首。他接着摸意外胸部、腹部。他抚摸得轻柔细致,似乎在用指腹探寻着藏在孩子身体的隐秘。意外好奇地看着这位白发白须的老爷爷,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配合着老爷爷的探寻。谢先生拿出一支竹制压舌板,意外已经张大嘴等着。谢先生说,这娃真乖。说着伸压舌板到意外嘴里查看。看完喉咙后,谢先生用压舌板逐个敲击牙齿。意外正在换牙,有几颗乳牙掉了,恒牙刚探出头。敲到一颗乳牙时,意外疼得躲避开来。谢先生找出一把不锈钢血管钳,叫意外张开嘴,说,这里有只小虫子,夹出来就好了。意外刚张开嘴,一颗乳牙已经夹在血管钳上。随着乳牙被夹掉,一滴黄豆大小的黄色脓液随即溢出。石梅嗅到一丝腥臭。意外吐掉脓血,疼得哭起来。谢先生笑着说,好了,就这一点病,拿掉了。石梅惊讶地看着谢先生,说,就这么简单吗?谢先生说,不用再输液折腾娃了,用盐水漱漱口就行。石梅的眼泪涌出来,瘫跪在地上。她任由眼泪汹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流过。随着眼泪流淌,石梅觉得胸腔开阔起来,拥堵在心里的积怨和不快都被泪水冲开,决堤般流走了。回堡子里的路上,石梅决定去一趟省城。她想看看母亲,想叫一声妈妈。来源:《朔方》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