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四分法”探考《九章》的时与地
——兼论《九章》的篇次
屈原《九章》中的《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此为王逸《楚辞章句》篇次),原本单独成篇,后人将这九篇诗作编成一组而名“九章”。因为《九章》是后人编辑而成,所以诸篇创作的时间与地点、篇次等问题,至今聚讼纷纭,悬而未决。
王逸《离骚序》说:“(怀王)其子襄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复作《九章》。”洪兴祖《楚辞补注》曰:“则《九章》之作,在顷襄时也。”王、洪之说可疑,因为《九章》的九篇诗作不可能都作于屈原被放逐江南之地或都作于顷襄王时代。朱熹《楚辞集注》认为是“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此说极是,但他在《〈离骚经〉序》《〈九章〉序》中又认为都是顷襄王时屈原放于江南之地所作。近代以来虽有申论,但为王、洪、朱等言所左右。古今学者大多采用“两分法”,将这九篇诗作分成两大类,认为分别作于怀王、顷襄王时期,地点分别是汉北、江南。此类方法过于简单、笼统,甚至有以偏概全、过于绝对化之嫌。如果从诗篇中寻找内证,并结合屈原生平经历、历史事件进行考证,用“四分法”将《九章》细致分类,《九章》的时与地则更加明晰、合理。
所谓“四分法”,即按屈原生平事迹:出仕任职、第一次放逐、第二次放逐、投江等四个阶段,将九篇诗作分为四个时期进行探索,考证出各篇创作的时与地,从而使《九章》的篇次也随之迎刃而解。
一、屈原出仕任职期间:《橘颂》
《橘颂》应居《九章》之首。它不仅与其它八篇形制别异,而且是“咏物之祖”。它是屈原早期在朝中任三闾大夫时所作,创作地点是楚郢都。三闾大夫即执掌屈、景、昭三姓王族子弟的教育。从《橘颂》的内容看,全篇为屈原勉励子弟应具备“深固难徙”“横而不流”“秉德无私”的品质,且“幼志”“参天地”“苏世独立”而又“闭心自慎”,如橘一样“精色内白”。“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就是屈原针对教育王族子弟所言,只有屈原任三闾大夫之职才有此语,亦符屈原初仕的年岁及三闾大夫的职掌;郭沫若曾说:“《橘颂》作得最早……而大体上是遵守着四字的古调。”的确如此,从《橘颂》的形制看,皆为四言体,是屈原早期吸纳《诗经》“颂”体再创“骚”体的过渡;从《橘颂》的情感看,情调舒缓,立志修德,应是屈原年少得志时的作品。所以陈子展说:“《橘颂》作时最早……这当是初入仕途,为三闾大夫时所作。”
二、屈原第一次放逐期间:《抽思》《惜诵》
这两篇作于汉北之地。《惜诵》的结构和内容很像《离骚》,故有“小离骚”之称。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记,《离骚》是屈原在楚怀王朝被逐期间所作,古今大多学者考论屈原被楚怀王放逐之地是汉北。那么,《惜诵》的创作之地则为汉北,且与《离骚》作时相距不是很远。《抽思》则很明显地作于被放逐汉北期间,诗中“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鸟”为屈原自喻,“南”指郢都,因其在汉北之南。《惜诵》与《抽思》谁作于先呢?从《抽思》
充溢着回朝从政以实现理想的强烈愿望来看,应在《惜诵》之先。只有初放之时,方生此念,如放逐日久,此念自然熄灭,亦为人之常情。《抽思》结构殊异,不仅具有多数篇章的“乱辞”,而且增加了“少歌”“倡曰”等乐歌结构上的形式,甚为罕见。是初放之后,“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欲之一改”愿望的表现。“抽思”之题取于篇中“与美人抽思”,此“美人”喻指楚怀王。因此,该篇应为屈原于怀王朝初放时所作。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曰:“抽,拔也。抽思,犹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陈之耿著言。”也就是向楚怀王陈述愿回郢都实施“美政”的要求。从诗篇中看出,屈原“独处此异域”(指汉北),见“郢路之辽远”,欲“狂顾南行”回郢,却“蹇吾愿”(蹇:阻碍、难以实现之意),因而“道思作颂”,即道述自己的心思而作此篇。
《惜诵》似为《离骚》的“前奏”“习作”,屈原眼看回朝的愿望难以实现,便对自己未来的道路着想,虽“竭忠诚以事君”“思君其莫我忠”,却“纷逢尤以离谤”“愿陈志而无路”,因此,“欲高飞而远集”“欲横奔而失路”“曾思而远身”,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和极度的忧虑之中。《抽思》是屈原放逐之初思君念国情感的表白,《惜诵》是放逐之后追叙自己遭受打击的始末和对待现实的态度。《惜诵》一篇之中竟然十一次言“君”,此“君”多指楚怀王及君国,是屈原“眷顾楚国、心系怀王”炽烈情感的抒泄,因此而“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惜诵》中有《抽思》“愿摇起而横奔”思虑的延续,因此在《惜诵》中再言“欲横奔而失路”。
三、屈原第二次放逐期间:《思美人》《涉江》《哀郢》
这三篇均为屈原被顷襄王放逐于江南期间所作,即作于顷襄王朝,因为各篇地理皆涉江南区域,且内容亦为放逐后抒愤之情。在这一组诗篇中,被顷襄王放逐的屈原首先思念自己曾被“甚任之”的楚怀王,陈述自己尽管再遭受打击和挫折,但决不变节从俗的信念,这便是《思美人》,此“美人”喻指楚怀王。该诗作于放逐江南途中的第一个春季,有“开春发岁”“观南人之变态”“独茕茕而南行”等诗句为证。屈原流放至溆浦之后,回忆并记述了他此次放逐自鄂渚西行洞庭湖口、溯沅江至辰阳、溆浦沿途的艰苦行程、险恶环境、郁愤心情,这就是《涉江》。屈原被放逐江南第九年的春天,耳闻楚都郢被秦所破,先王陵墓被焚,百姓流离失所,顷襄王东逃陈城,心情沉痛,曾随离散、流亡的百姓流浪,并创作了《哀郢》。褚斌杰论证《哀郢》:“‘哀郢’,谓哀悼郢都之沦亡。……全诗紧扣‘哀’字展开,并多用呼告、感叹词,词悲情烈,深刻地表达了诗人的爱国情怀。”诗篇中“方仲春而东迁”“淼南渡之焉如”“至今九年而不复”,提供了屈原创作《哀郢》的时间、地点。至于诗句“当陵阳之焉至”之“陵阳”,并非安徽青阳县南之陵阳,实是“陵阳侯”之简称。《汉书·扬雄传》:“陵阳侯之素波兮,岂吾累之独见许?”汉代应劭注曰:“阳侯,古之诸侯也。有罪自投江,其神为大波。”《淮南子·览冥训》:“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高诱注曰:“阳侯,陵阳国侯也。其国近水,溺死于水,其神能为大波,有所伤害,因谓之阳侯也。”这些古文献记载,说明“陵阳侯”即波涛的代称。正如周秉高所论:“如果把‘陵阳’释为地名,释为屈原所迁,那么,就难以理解《涉江》所示路线了。”
四、屈原投江之时:《悲回风》《惜往日》《怀沙》
这三篇皆为屈原自沅水流域的溆浦走向湘水流域的汨罗之后,于沉江前夕所作。诸篇均情感悲怆、激烈、死意决然。虽均作于一地,且为“临绝之音”,但其作时有先有后。
《悲回风》作于自沉汨罗前一年的秋冬之季。“回风”,即指摧折草木的秋冬之旋风。诗篇中“凝霜”“悲霜雪”,描绘的是肃杀、悲凉的秋冬景象。篇中三次提及彭咸:“夫何彭咸
之造思兮,既志介而不忘”“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又言:“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彭咸与申徒狄皆为殷时贤士,亦投水而死,伍子胥也是被赐死而浮于江海的,由此说明,屈原欲效法他们投水自沉,是准备投江自沉的预告。在此之前的郢都被破、国败民散,激发了屈原誓死殉国的情感,所以在《悲回风》中说:“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对于《惜往日》《怀沙》,汤炳正考察后曾说:“这两章,乃写于由沅水流域的溆浦东北走向湘水流域的汨罗时期。”此言确是。“惜往日”,即痛惜、哀伤过去的岁月。是屈原对其一生为实现政治理想而奋斗的总结。回忆自身在怀、襄二世的政治遭遇,痛惜自己的理想和政治主张难以实现的成因。同时痛恨谗佞当道、君王昏庸、法度废弛。本篇是《悲回风》的续写,“宁溘死而流亡”的自沉汨罗之意再增,可从“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等诗句获知。篇中前述“惜壅君之不昭”,结尾又言“惜壅君之不识”,表现了屈原对两代楚王政治统治极度失望的心理。
最后一篇是《怀沙》,是屈原的绝笔,其作地是汨罗。古今学人大多认为屈原于五月五日自投汨罗,该诗首言“滔滔孟夏”,又言“汩徂南土”,再言“浩浩沅湘”,可互证屈原死期及创作的时间、地点。从诗题“怀沙”之意看,“怀”即“归”“依”。《广雅·释诂二》:“怀,归也。”《后汉书·吴汉传》注:“怀,依也。”“沙”,指水中。《易·需卦》“需于沙”,虞注:“水中之阳称沙也。”因此,“怀沙”意即沉江。再者,朱熹《楚辞集注》释曰:“言怀抱沙石以自沉也。”此意较确,亦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屈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从诗体看,大多为短促有力的四言体,是屈原独具匠心表达悲愤情感的方式;从内容看,先抒“伤怀永哀”“郁结纡轸”的愤懑心境,再叹楚朝“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惟党人之鄙固”的昏暗,感慨自己虽“文质疏内”“重仁袭义”,却“孰知余之从容”“世浑浊莫吾知”。特别是诗尾“乱辞”,无所畏惧,视死如归,是屈原誓死以殉崇高理想的最后宣言:“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综上所述,《九章》诸篇按时间先后编排,宜为:《橘颂》《抽思》《惜诵》《思美人》《涉江》《哀郢》《悲回风》《惜往日》《怀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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