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史蒂芬·霍夫(Stephen Hough) © 李乐为
“钢琴名家系列 斯蒂芬·霍夫钢琴独奏会” 彩排花絮
你年少时在全英青少年钢琴演奏比赛中入围决赛后,曾有演出经纪向你父母抛出橄榄枝,却被他们拒绝,你说“这是他们当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在心智和技巧尚未成熟时过早进入演艺市场,对演奏者是一种损害吗?
确实,我认为这种损害体现在两方面,首先它不利于青少年的健康发展。我觉得孩子需要一段无忧无虑的人生时光,去玩、去学习,和朋友家人在一起。事实上在年幼时介入任何一种职业都不是件好事, 包括音乐。当你立志成为音乐家,你需要经历一段试错阶段,你需要去尝试,去犯错,然后意识到错误,从而去调整自身。在职业上过于早熟,在该试错的年纪墨守成规,最终对一个音乐家的发展是不利的。有太多昙花一现的年轻音乐家,他们有过光鲜亮丽的花期,但大概二十出头就耗尽自己,既失去了享受音乐的能力,也无法在演奏上寻求突破。
(从何时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成为一位职业演奏家?)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准备好,甚至我到现在都没有准备好。1983年赢得瑙姆堡国际钢琴大赛时,我21岁,感觉像被丢进大海中央,无所适从。我曾经是一个差生,在学校表现很差,数学垫底,还翘课,所以当时肯定没有准备好,不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未来的铺垫。初出茅庐的演奏家要找乐团合作不难,但直到三十年之后,我才再次回到我第一次合作的乐团,可见艺术生涯是关乎长远的。不像体育运动,你拿了奥运金牌,从此走向人生巅峰,音乐不是这样,音乐是一生的事业,可能它更像马拉松,你需要长期调整自己的节奏。
八岁时的小霍夫 图 / The Guardian
对于参加比赛的年轻学生,我时常问的问题是,你真的想赢吗?明年你想开一百场音乐会吗?你能演什么曲目?他们往往会看着我,说 “哦,我还没想过”。你们准备好在机场度过接下来的十年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在茱莉亚学院有个学生,我们现在还保持联系,他说不,周六我要学网球,周三和朋友聚会。我说如果你赢了这场比赛,这些就到此为止了,赢了比赛,意味着你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在全世界不停为演出奔波。
(你享受这种生活方式吗?)我已经习惯了,而且过一段时间之后,你可以逐渐按自己的想法调整节奏,但在事业起步时,你必须全身心投入,不能挑三拣四。我认识很多年轻演奏家,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紧张感,尤其是大赛冠军,因为观众对他们寄予厚望。这是演奏家的必经之路,然而到达某个节点,你需要和经理人说,我需要一点空间去吸收新事物,对我来说,则是作曲和写作的空间。
在你印象中,启蒙老师 Gordon Green 是一位性情温和且淡泊名利的良师,他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你日后的职业生涯?
良师就像我们的父母,总是与我们同在。Gordon Green 教会我很多东西,我至今都记得,不只是音乐上,更是生活态度上。他对待音乐比赛,尤其是竞争心态完全持保留态度。生活中我们都需要面对现实,尤其是年轻人,总是希望以此证明自己,但这永远不应该成为我们志向的中心。如果音乐学院的学生将在比赛中获得名次视为最高目标,我觉得这是很疯狂的想法,最高目标应该是深入研究这种艺术本身,进一步了解作曲家及手中的乐器,并不断磨砺精进。如果将一门心思放在竞争上,我们就没有时间去做真正等待我们做的事。就好比投资,你会在赚到蝇头小利时就把钱取出来,还是考虑更长远的利益?你参加这场音乐会,是因为你内心有一团火,需要通过音乐表达出来,还是你只是渴望名利与掌声?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是需要火候的。我们都要小心,不要沉溺在无关紧要的事物中。
(是否有一些道理,是你成为职业音乐家之后才明白的?)吸取教训是一个永不间断的过程,小至每一场音乐会,它都会不断更新你对音乐会的认知。在过去六年左右,我所学到的一些演奏意识和态度,放在十五年前是不会有的。Gordon Green 教会我的其中一件事,是生活中不存在所谓的稳步上升,更常见的是人在认知突破后会经历一次明显跃升,然后进入一段平台期,期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下一次跃升积累动力。所以永远不要认为自己的演奏没有发展空间,比如我总是在琢磨如何驾驭钢琴,如何运用踏板,如何传达声音的美感,在这方面我永不满足。
(你曾谈到,对待名利及世俗成就的态度会随年纪增长而日渐淡泊。那么此刻对你而言,演奏的终极目的和价值是什么?)我还没到那个境界,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达到。人有时候容易自我陶醉,当你走出去,现场每个人都为你鼓掌,想要与你合影,对此我需要保持清醒,并意识到一切都只不过是沙上的楼阁。要是我不来中国演出,相信三四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我了,这不是件坏事,因为它能让你保持理智。野心若处理不当,很容易会被虚荣冲昏头脑。但如果有人告诉我,我的音乐深深打动了他,我会很荣幸的。一个月前我在英国开了一场音乐会,过后一位女士找到我,她经历了丧子之痛,这场音乐会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对我来说,这就是音乐抱负的最高体现。在这方面,音乐家有点像医生。
另一方面,我认为音乐也是一种外交。在这个充满冲突和硝烟的世界,我带着音乐而来,即使只演奏不说话,我相信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在此时此刻都能成为朋友。语言总是伴随着矛盾、争执,而音乐高于一切。
你认为当下的钢琴家与一两百年前相比,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当下我们似乎很少见到像李斯特、帕格尼尼、拉赫玛尼诺夫等在创作和演奏领域都做到极致的音乐家了?
直到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几乎所有演奏家都会作曲。再往前,在十九世纪中叶,如果有人说,我是钢琴家但我不会作曲,这是难以置信的。当然由于各种原因,情况发生了改变,部分原因是曲目量的扩张,导致演奏家的选择越来越多。公众音乐会的概念其实很晚才出现,早期像莫扎特、海顿或巴赫,他们主要是为教堂或宫廷的委托人创作音乐;到了十九世纪,音乐创作的动机发生了变化,与其说是为观众而作,倒不如说是为作曲家自己而作。自勋伯格以降,到一系列二十世纪中叶开始崛起的作曲家,他们的音乐甚至艰深晦涩到普通观众难以欣赏的地步。我始终觉得创作很重要,这是一种失落的传统,所以我总是鼓励学生尝试创作,尽管水平未必很高。可以先从改编着手,选一首比如勃拉姆斯或舒曼的曲子,随便什么作品都行,那个时代很多伟大的钢琴家都是这样做的。
(这种创作动机的转变让我想到了绘画,早期在教堂、广场或市集的壁画,总是与公众生活息息相关;后期的现代主义绘画则更像二十世纪音乐,高度个人化。)这是一个很好的观点。想想二百年前的农村,人们过着非常艰苦、可怕甚至丑陋的生活,而这些美丽的公共建筑,比如教堂,对他们的精神是一种鼓舞。经常有人抱怨说,与其用钱兴建教堂,为何不把钱分给穷人?人当然要吃饭,但生活在一个美丽的环境,周遭有美好的事物,也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构成。曾经有审美潮流主张摆脱多余的装饰——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有些建筑会带有一些与结构本身无关的装饰,纯粹是为了美观;然而在二战之后,这种审美过时了,建筑被认为应该是功能性的,它应该服务于某种目的,线条要干净利落。我个人也非常喜欢一些现代建筑,不过我认为当下我们正在重拾装饰的意义。你看,你戴了一条漂亮的围巾,我系了一条心仪的领带,其实这些不是必需品,这就是人的天性,我们想要装点我们的生活。何况实用和美观是可以共存的,我喜欢包豪斯、Art Deco,都是装饰性与功能性并存的。
尽管水平有高低,但对演奏者而言,创作是否一种自然的诉求?
对于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创造的想法是自然流露的,甚至是与生俱来的,教育者有义务去鼓励这种想法。我认为,在英国,人们更看重实用的学科,而不是为美丽和繁荣而存在的学科。发现生活中的诗意非常重要,我有点遗憾自己不会读中文,因此无法看到中国诗歌的本貌。我读过一本关于一位中国古代诗人的书,书的具体名字和诗人我不太记得了,其中同一首诗有十六种不同的英文译本。很奇妙,中文字是语义和图像的结合,所以诗本身就不只是词语的组合,而是一个跃然纸上的世界。当你很认真地读一首诗,无论是朗诵还是阅读,都是一种创造性行为,你在解读它,而在这过程中,你逐渐与诗人融为一体,甚至你自己也成为了诗人。尤其是中国诗歌,它不那么具象,比如 “水” 和 “月”,读者自己需要在两者之间创造关联。在英文里,一切都被罗列得清清楚楚。
同时作为一位钢琴家和作曲家,你的创作除钢琴作品外,室内乐、交响曲、协奏曲等均有所涉猎。在创作钢琴音乐之外的作品时,你会通过什么途径去摸索及钻研不同乐器的音响特质?
我演奏生涯里中相当一部分时间是与其他乐手合作的,包括管弦乐团,我身边经常会坐着各种器乐演奏家;另外去了解其他乐器的声音,也是音乐家职业和文化的一部分。没有一个作曲家演奏过全部乐器,猜测是难免的,即便是最伟大的编配大师,比如拉威尔,他同样是从经验中学习。事实上,当你听了成千上万小时的小提琴或者大提琴,你会产生一种本能;但也有一些门道只有演奏者本身才知道,钢琴亦然。很多作曲家都写过钢琴曲,而他们本身并不弹琴,因此作品中会有一些刻意的、累赘的痕迹,这些都逃不过钢琴家的眼睛。很多认知和判断力是随时间沉淀出来的。
不过,不演奏的作曲家有时反而会跳出演奏者的惯性,开拓出前所未有的新声。比如有一则关于斯特拉文斯基小提琴协奏曲的轶事,传闻他在餐厅的餐巾纸上写下了一个和弦,整首乐曲就是从这个和弦发展出来的。小提琴家杜什金看了,说这和弦没法拉,可当他回家细看后,最终找到了演奏的突破口。所以说作曲家也是在为乐器锻造新色彩。
(此外,声乐在你的作品中占据了显要地位,你对声乐的喜好从何而来?)每个人都会唱歌,人类的音乐是从歌唱开始的,而且文本可以为音乐增加额外的情感维度。目前我已经写了五六部声乐套曲,这些作品的文本大多令我深受感动,我在作曲时常常热泪盈眶。其实我对所有创作都有同样感觉,我在写严肃作品时,都有想哭的冲动,我希望它能够在情感上产生共鸣。我欣赏才华横溢的创作,但音乐更要触动人心。英国也有非常丰富的合唱传统,尽管如今没有五十年前那么繁荣了,尤其在各个大教堂里,合唱团的声音透过宽广的回声飘向远方,像钟声一样,我喜欢教堂的钟声。
© 夏晓凡
据我所知,你也致力于推广古典音乐中的遗珠之作,历史上有哪些作品或音乐家,是你认为是被后世严重低估的?相反,是否存在你认为被过誉的作曲家或作品?为什么?
尼古拉·梅特纳(Nikolai Medtner),还有很多当代作曲家,比如英国作曲家肯尼思·莱顿(Kenneth Leighton),我曾经录过他的《六首练习曲》,这是一部杰作,我觉得他的音乐被低估了。除此之外,很多英国作品在英国之外都鲜有耳闻,即使是埃尔加的大型交响曲,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我们来来去去都在演同样的曲子,观众听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个危险的趋势。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一直炙手可热,而有趣的是,这种热度大概是近二十年才有的,以前不是这样。
至于被过誉的,我不知道,那些被频繁演奏的曲子,我并不觉得它们不好,只是不想听太多。(我记得在一次采访中,你的答案是普罗科菲耶夫第八钢琴奏鸣曲。)哦对,这似乎有点不太公平,我喜欢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之所以觉得它被高估,不是因为它不是一首好作品,只是它在音乐比赛上出现的频率太高了,我不认为它有那么好。这就是我想说的,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钢琴奏鸣曲,你从来不会在比赛里听到。
(为什么这些作品会被低估或高估?)我觉得是一种潮流,在音乐学院里,年轻人之间互相模仿,慢慢一些曲子就变成了时尚。我最近参加了茱莉亚学院的面试,发现很多人都在弹同样的曲子,贝多芬作品109、111,极少有人演奏他的中期和早期作品,你不会听到贝多芬第一钢琴奏鸣曲,还有第七奏鸣曲,明明是很好的作品。时尚就像一个循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奏鸣曲,我的学生时代没什么人弹,现在人人都在弹。我不认为这部作品被高估,它很棒,只是甚少听到合我心意的版本。
(从比赛或面试策略的角度,是否有些选曲本身就更取巧,更容易抓住评委的注意?)绝对是。我们经常听到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圆舞曲》(Mephisto Waltzes),短小精悍,非常抓人,我觉得第一首尤其出色,有一次有人弹了第二首,马上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此不妨给各位参赛者一点小建议,评委其实想听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范·克莱本大赛接连三周翻来覆去地听同样的曲目,忽然有人带来一首耳目一新的作品,他是很有优势的。所以我建议把目光放在非常规曲目上,不要总是演拉赫玛尼诺夫的前奏曲,看看梅特纳的《童话》(Fairy Tales),不要总是演斯克里亚宾,看看席曼诺夫斯基的第三钢琴奏鸣曲。拓展曲目是非常重要的,学生们的好奇心有时匮乏得让人惊讶,别人弹什么,他们也弹什么,不如去图书馆研究一下斯克里亚宾的朋友圈,他们的作品是怎么样的,多看看四周。
关于音乐风格,很多人的认知中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印象,比如德奥的严谨理性,法国的精致灵巧,俄国的热烈如歌等,类似的描述你是否认同?你会如何形容英国作曲家或演奏家的品质?
这不无道理,正如英语脱胎于日耳曼语和拉丁语,二十世纪的英国音乐,在作曲家中的佼佼者如埃尔加(Edward Elgar)、沃恩·威廉斯(Ralph Vaughan Williams)、威廉·沃尔顿(William Walton)或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身上,你同样能看到两者的影响。埃尔加有很深厚的德国传统,他的交响曲某些方面甚至有点像理查·施特劳斯、瓦格纳或马勒;与此同时,英国音乐骨子里有浓重的乡愁情结,沃恩·威廉斯的创作深受民间音乐影响,并开创出了独特的田园牧歌式风格。另外,微妙的英式幽默在音乐中也有所体现,像英国人厌恶一样东西,他们不会说我讨厌,而是说这不太符合我的口味,你懂的。有人可能觉得英国音乐很冷淡,那个笑话怎么说来着,在天堂里,情人是意大利人,大厨是法国人,工程师是德国人,英国人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显然这种刻板印象并不十分准确,埃尔加的音乐里有一种深刻的激情,这不是典型的英式情调。
(在古典音乐史上,英国的存在感似乎相对较弱,为何会这样?)在文艺复兴和伊丽莎白时期,英国的音乐曾经非常繁荣,诞生了威廉·伯德、汤玛斯·泰利斯等作曲家,历史上创作键盘音乐数量做多的作曲家正是威廉·伯德,不知为何,这种景况没有持续下去。有意思的是,西班牙也是如此,他们有过非常繁荣的文艺复兴时期,诞生过许多伟大的作曲家,沉寂一段时间之后,二十世纪随着阿尔贝尼斯、法雅等人的步伐回归,几乎是相同的轨迹。(还有意大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鲜少有大型交响作品问世。)嗯,我想是因为意大利人更关注歌剧,这与他们热衷于建歌剧院,以及观众的品味有关。英国皇室的音乐品味其实相当保守,不足以形成对音乐发展的推动力,他们更倾向于门德尔松、贝多芬的风格,瓦格纳在他们看来是惊世骇俗的。还有教会音乐的影响等等,我没有做过相关研究,不过我相信已经有这方面的专著了。这是个有趣的话题,因为英国文学一直都很繁荣,音乐与其他艺术却不然。
(你觉得自己是一位典型的英国音乐家吗?)我不知道我属于什么,英国传统确实为我的创作提供养分,那些多愁善感和怀旧的情愫,总是深藏在我的作品里。
关于审美态度,你曾谈及自己偏好夹缝中的艺术表达,比如介乎明暗或层次之间的混沌状态。你认为有哪些作品或创造性的瞬间最能够体现这种特质?
最近我在读英国小说家芭芭拉·皮姆(Barbara Pym)的一本书,她的小说短小精悍,聚焦二十世纪中叶英国人的日常生活,其中很多是关于单身女人的故事。这本书叫《Excellent Women》(非凡女性),我喜欢它的质感,充满有趣的细节,底色却是悲伤的,因为贯穿始终的是孤独,读者就像在悲伤与幽默之间游走。这大概就是我所说的,它既非喜剧亦非悲剧,就像云,阴晴不定,忽悲忽喜,这是艺术生活中有趣的一面。在音乐中,舒伯特可能是那样的角色,他的音乐会令你不禁思索,这是欢乐吗?还是伤悲?贝多芬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他总是大开大合,《皇帝协奏曲》的终乐章,喜悦之情仿佛昭告天下。而舒伯特的喜悦,笑容里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悲伤,德沃夏克也是,他的音乐有一种柔软、感性的品质。
(当中反映的是否人类本性中暗含的矛盾和挣扎?在你看来,人性中的不明朗因素,是否总是比明确而有序的事物更具力量?)没有人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无论顺境逆境,我们始终处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我认为这种歧义和暧昧几乎是所有艺术的动力,即使是非常干净的艺术表达,比如蒙德里安的晚期绘画,线条非常干净利落,当中依然带有一种不明朗的态度。
蒙德里安《红、黄、蓝的构成》Composition with Red, Blue and Yellow, Piet Mondrian (1930)
(你的创作是否会有意识去触碰人性中的灰色地带?)我不刻意去寻找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比如在和声进行时,我可能会稍加处理,给予它模棱两可的感觉,福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福雷的音乐总是以某种非同寻常的方式变化着,有点令人找不着北,奈何人性就是这样变化无常、柳暗花明的。我喜欢他的音乐,我认为他是另一个被低估的作曲家,虽然他很有名,作品流传度却远不如德彪西。
你是活跃的社交媒体用户,通过这些媒介,你是否触及到一个比音乐会、巡演更广阔的世界?
我很享受这种与人交流的方式。音乐家不是生活在气泡里,我们是沟通者,我们上台演奏,是因为我们希望和观众交流,社交媒体就像是这种交流的延伸。
最后用一个关于 ending 的话题来结束这次采访。关于返场,不同音乐家有不同的态度,有人有所保留,有人乐此不疲。你个人也创作过一些适合返场时演奏的作品,你如何看待古典音乐会中的返场环节?
我一直很享受返场,这通常是整场音乐会中最令人愉快的部分。我个人认为返场宁缺毋滥,演奏家要对全场气氛保持敏感,意识到观众想要什么,什么是合适的。有时候感觉观众的掌声差不多了,你就应该放手,而不是硬要再来一首;有些音乐会是不适合返场的,假设你演完贝多芬奏鸣曲的最后一首,音乐会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早前独奏会的其中一首安可曲《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是你本人改编的,这种机智与游戏精神是否一直是你个人艺术性格的一部分?)有一点,我从小就不太安分,不是心肠坏的那种,我只是喜欢开玩笑,干点出格的事,即使是在比较严肃的场合。这首曲子最初是我为郎朗写的,他在疫情期间做了一个迪士尼的项目,我为他写了十二首改编曲,其中七首收录在他的专辑里,他没选这首,于是我自己弹了。有时候音乐会气氛是严肃的,但正餐过后,别忘了还有一颗巧克力的余地。 ■
主笔 丨 梁韵琪
艺术创造,是秩序世界中的灵光一现,关乎处境,关乎抉择,关乎历程,甚至带有几分偶然,有迹可循,但永无止境。访谈的目的,是呈现一个尽可能丰富的截面——一个人在当下的言行、思想就是他的年轮。这些年轮中独一无二的人文肌理,对应着一个人的历史、对待外界与未知领域的态度,及其自身的局限性或超越性。
从宏大的创想,曲折的心路,到细微的神采,我们试图用文字记录这些独一无二的面孔;当他们匆匆离去,投身于未知的明天时,我们知道,新的声音正在酝酿。
星访谈,将在未来继续与音乐家探讨音乐的意义,为爱乐的人们带来更多音乐知识、研究探讨和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