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逝世的同一个月,唐宣宗下令以循州司马牛僧孺为衡州长史,封州流人李宗闵为郴州司马,恩州司马崔珙为安州长史,潮州刺史杨嗣复为江州刺史,昭州刺史李珏为郴州刺史。李宗闵还没接到消息,就在封州病逝了。
九月,皇帝调荆南节度使李德裕到洛阳担任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并解除了他的同平章事的宰相职衔。因宣宗忌讳李德裕,宰相白敏中指使党羽检举李德裕辅政时的过失。大中元年(847)二月,李德裕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给事中郑亚作为李德裕提拔的人才,也受到牵连,被外派担任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他聘请才子李商隐为掌书记一同前往桂州,帮自己处理文书等事宜。三月,皇帝下诏允许新科进士在杏园宴集,这是会昌三年李德裕上书请求朝廷禁止的事情。闰三月,皇帝又下令全面恢复之前被拆毁的佛寺,任凭僧人自行募资复建。
李德裕在洛阳平泉山庄闭门不出,编辑整理会昌年间所撰制诰、奏章为十五卷,秋天寄给郑亚请他再作编辑并作序。郑亚重新编辑为二十卷,让李商隐起草了一篇《会昌一品集序》,自己又作了修改,寄回给李德裕。
大中二年正月三日,李德裕接到被贬潮州司马的诏命,当日就带着妻子刘氏、二子李浑和几个女儿匆匆离开平泉山庄,乘坐船只沿着水路而行,留下小儿子李钜看家。李德裕路过汝州时,正在那里担任汝州长史的牛僧孺设盛宴招待李德裕。两人从前有重重矛盾,但牛僧孺晚年其实无意在仕途上争斗,颇有悠游林下之意。他解说岭南与中原的气候、风俗差异,好言安慰李德裕,没有提及从前两人的仇怨。
可惜,掌权的白敏中等人还不罢休,又借一桩陈年旧案打击与李德裕交好的官员,好几位官员因此被贬。如桂官观察使郑亚被贬为循州刺史,他的幕僚李商隐只好返回洛阳家中。途中,李德裕一再想起自己的平泉别业,写诗《夏晚有怀平泉林居》回忆那里的美景,想到了小儿子还在那里等待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这座山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五月他抵达潮阳,听说,牛僧孺已调任太子少保、分司东都。有个叫允躬的僧人还编写了《南中李太尉事》,造谣说李德裕到岭南后“天厌神怒,百祸皆作,金币为鳄鱼所溺,室宇为天火所焚”[1],在民间传播颇广。这是因为之前武宗灭佛,许多僧人、信徒迁怒于李德裕,编造了许多关于他的不实消息。李德裕对此也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
李商隐听闻皇帝让朝臣商议之前太宗、代宗、德宗时期在凌烟阁所绘功臣画像之外被忽略的前代功臣,要图绘他们的形象供后人瞻仰。众官员提交的功臣名单多达三十八人,从太宗朝的王珪、马周、褚遂良等人一直到德宗时的将领马燧、宪宗朝的宰相李绛。李商隐有感而发,联想到李德裕在武宗一朝立下征伐回纥、平定藩镇的大功,如今却没有朝臣敢提及他的名字,写了一首《旧将军》,因李德裕当过“太尉”,这是主管军事的尊衔,他便以“李将军”影射李德裕:
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一作故)将军。
朝中政敌要把李德裕折腾到死。十月十六日,李德裕又接到被贬崖州(今海南海口东南)这座遥远的海岛担任司户参军的公文。他的二儿子李烨时任检校祠部员外郎、汴宋亳观察判官,一个月后也受牵连,被贬到岭南当立山县的县尉。
在南下途中,李德裕听说牛僧孺已于十月二十七日在洛阳病逝,享年六十九岁。让他感慨的是,之前趋附他的那些人纷纷躲开了,“十五余年车马客,无人相送到崖州”(《南窜途中感愤》)。这种人情冷暖在官场并不鲜见,他只不过又一次见证了这一现象而已。温庭筠见到曾属于李德裕的御赐屏风出现在别人家中,有感于李德裕的命运,写了一首《题李相公敕赐锦屏风》,慨叹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中三年(849)正月,李德裕渡海抵达了崖州,在荒僻的岛上做闲官。
他住在一处官舍中,周围居民养的鸡经常飞到他的院子里。他在给段成式的信中自嘲说如今自己成了“祝鸡翁”。
已有三位前朝宰相在这座岛上故去。高宗朝的韩瑗被贬为振州刺史,两年后于显庆四年(659)病亡,终年五十四岁;被贬为崖州司马的前朝宰相韦执谊在此病逝,年仅四十八岁;皇甫镈被穆宗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不久便卒于贬所。在海岛上无人交流,李德裕心中孤寂,不知道还能否回到平泉山庄,写下了《登崖州城作》:
也有一些士子怀念李德裕。李德裕为相时科举考试的取舍相对公正,许多寒门士子得以考中京兆府的解头,得以在省试及第。而他走了之后,户部尚书崔龟从的儿子崔殷梦就成为京兆府的解元,于是有士子作诗感叹:
秋天,李德裕的妻子刘氏不幸病逝。秋末冬初他自己也患了病,岛上物资匮乏,缺医少药,只有右谏议大夫姚勖、十九弟等极少数几个亲友来信通问,托人送来衣物、茶叶、药物等。十二月十日,他病逝在岛上,终年六十三岁。三年后,皇帝才允许李烨护送父、母、兄、弟和两个姐姐的灵柩返回洛阳安葬。据说,皇帝偶然经过“备边库”,见到众多仓库中保存着大量钱物。他从侍从宦官那里得知这是李德裕在会昌五年奏请武宗设立的,度支、户部、盐铁三个财政部门每年把一部分钱物拨入这里保存,加上诸道节度使进献的部分钱物,以备将来军事应用。皇帝这才想起他的功劳,下诏允许其子迁葬家人。
有人想起当年李德裕在苏州的酒宴上争座位、礼仪让白居易难堪的事情,觉得他被白居易的从弟白敏中报复就是源于此事,写过一首《李德裕相公贬崖州三首》,其一云:
之所以在此记述李德裕的结局,是因为白居易和李德裕恰好可以对观。
白居易是有政治抱负的文学家,而李德裕则是有文学才艺的政治家,后者不仅有《会昌一品集》二十卷,还著有《次柳氏旧闻》《文武两朝献替记》《会昌伐叛记》《异域归忠传》《御臣要略》《西南备边录》等,显然,其诗文足以传世。在中唐的复杂政局中,白居易如果梦想成真,当了宰相,是否能立下那样的功业?是否会遭遇李德裕那样的结局?
本书中的白居易,身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朝,是士人、诗人、造园家,活着时就成为宪宗至武宗朝四十年间最著名的诗人,就名声而言,元稹、刘禹锡比之也要略逊一筹。
今人把白居易看作伟大的“诗人”,但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他最重要的社会身份应该是“士人”。士人懂得知识道德、写诗作文,唯一的正当职业是当官,牧民治国,替天行道。没有当官的“白衣文人”,在长安、洛阳很难立足。
当官最常见的途径是恩荫和科举,白居易的哥哥以恩荫为官,白居易和弟弟都是靠自己科考成功入仕的。当时,州县学校中考核合格的“生徒”和州县考试选拔出来的“乡贡”可以参加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等“常科”考试,考中者成为“选人”,获得了当官的资格,但是还需要参加吏部的考试才能获得官位。其中士人注重的是进士、明经考试,其中每年取进士二三十人,取明经一百多人,其他几种考试都被鄙视。白居易就是先考中贞元十五年(799)的宣州乡试,又在贞元十六年参加礼部的贡试考中了进士,获得选人资格。
按照惯例,进士及第后的人一般要“守选”三年,期满就可以参加吏部的冬季铨选,与任职期满或者因故停职的官员(前资官)、其他考中进士和明经但没有被授予官职的士人、靠门荫出身获得参选资格的人、流外官吏获允参选儒流的官吏一起参加考试竞争有限的官位。众多“选人”都要去吏部报到,经南曹磨勘、废置详断、三铨铨试合格后才有可能授予官职。比如韩愈早年比较倒霉,他连考了四次才中了进士,可是之后三次没有通过吏部铨试,因此十年都没有能当官,只能在京城奔走,颇为狼狈。如果不想按照正常程序“守选”三年,就得参加皇帝下诏举行的“制举”(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不同侧重的考试)或吏部组织的“科目选”(有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平判科等不同侧重的考试),考中之人可以被立即任命当官。白居易在贞元十九年春天通过吏部的科目选“书判拔萃科”考试,得以出任秘书省校书郎,正式踏入仕途。三年任满后,他又参加了元和元年(806)的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被授予盩厔尉。
从贞元十九年至会昌元年(841),除了为母亲守孝三年和等待任命的一年,白居易当了近三十五年官,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盩厔尉、集贤校理充翰林学士、左拾遗充翰林学士、京兆府户曹参军充翰林学士、太子左赞善大夫、江州司马、忠州刺史、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兼知制诰、中书舍人、杭州刺史、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苏州刺史、秘书监、刑部侍郎、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河南尹、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东都,最后以刑部尚书致仕。
让他遗憾的是,与他一起充任翰林学士的李程、王涯、裴垍、李绛、崔群等五人都曾当过宰相,只有他没有能拜相。一方面和他不愿意结党营私有关,另一方面他诗名满天下,朝中重臣都颇为忌惮,背后议论起来都说他“有学士才,非宰臣器”[2],也不愿意他成为宰相。
既然无法当宰相,白居易只能无奈地安于以诗出名、传世。他是个有明确的“作家意识”的人,晚年的他的确把诗歌当作自己最重要的成就,而且有明确的档案保存意识,多次对自己的诗文进行结集,还让人把自己的著作抄写了多份,保存在不同的佛寺和亲友身边,显然是希望自己的著作能传扬下去,不要散失湮灭。
早在元和十年(815),他就把自己约八百首诗作编辑为十五卷,长庆四年(824)请时任越州刺史的密友元稹把自己的诗文编辑为《白氏长庆集》五十卷并请他作序,存诗两千一百九十一首。
大和九年(835)亲自编成《白氏文集》六十卷(包括前集五十卷,后集十卷),存作品两千九百六十四首,请人抄写后供奉在江州庐山的东林寺经藏院。
开成元年(836)编成《白氏文集》七帙六十五卷(包括前集五十卷,后集十五卷),存作品三千二百五十五首,供奉于洛阳的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
开成四年编成《白氏文集》六十七卷(前集五十卷,后集十七卷),存作品三千四百八十七首,送去苏州南禅院千佛堂转轮经藏供奉。
开成五年在洛阳香山寺保存《洛中集》十卷,存诗八百首;会昌二年(842)他把补充的后集十卷送去庐山东林寺保存,凑成了七十卷的版本。
会昌五年(845)五月他总结说自己一生写了三千八百四十首诗,包括《白氏长庆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卷、《续后集》五卷,共七十五卷,有五个抄本分别保存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苏州南禅寺、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侄子龟郎、外孙谈阁童等五处地方。另有《元白唱和因继集》十七卷、《刘白唱和集》五卷、《洛下游赏宴集》十卷以及若干文集流行,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士人家中也有他的文集的抄本。
不过,保存在佛寺中的那几部文集也并不保险,在其后的武宗灭佛事件中,那几座佛寺也遭拆毁、破坏,白居易的文集估计也有散失。幸亏还有私人保存着他的文集,最终他的诗文几乎全部保存了下来,比丢失九成诗文的李白要幸运得多。
白居易在世时就是当时天下文人皆知的最著名的诗人,这点也和李白、杜甫不同。李白在天宝二年(743)入京以后才有了一点名气,但是并没有达到天下皆知的程度,如收盛唐诗人作品的《国秀集》(天宝三载)、《箧中集》(乾元三年,760)都没有选入李白的诗。杜甫生前更是名声不显,在长安诗坛并没有什么地位。一直到元和年间,是韩愈、孟郊、元稹、白居易等人推崇“李杜”,才让李白、杜甫成为盛唐时代的代表性作家。
在元和年间的文坛上,有不同的集团。其中韩愈、孟郊等人是一派,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是一派,元稹、白居易等人是一派。在韩愈、元稹、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先后登上文坛之前,一些文士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提倡古文。韩愈的叔父韩云卿、长兄韩会与他们有交往,所以韩愈自小就受到他们的文章、理念的影响[3],其创作从一开始就以古文为主,不喜欢当时科举考试的骈文那种讲究对偶和拼凑典故的文风。韩愈以发扬古文、传播儒道为志业,大力奖掖后进,与张籍、李翱、皇甫湜等人亲近。贞元末年韩愈、李翱号称“文章盟主”[4],柳宗元、刘禹锡则是青年一辈的佼佼者,已经成名。
元稹、白居易在元和初年才成名,他们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创作的讽喻诗“新乐府”与韩愈在散文领域的复古思想表现出相同的旨趣,但是侧重不同。到元和十年前后,元、白的诗名超过了韩愈、刘禹锡等,成为当时最著名的诗人。上述几人的共同点是都反对骈文和空洞的格律诗,但是思想底色并不同,如韩愈、孟郊的诗用词造句倾向险怪,元白诗派倾向浅白如话,韩愈的弟子皇甫湜、李翱颇不屑白居易的诗歌,之后的杜牧也暗暗批评白居易的诗浅白通俗。
可是这些批评无损于白居易的流行。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白居易依旧是最著名、最流行的几个唐代诗人之一,可以与王维、李白、杜甫并称。今天的人仍然不时可以从他的诗作中得到共鸣,我就是其中一分子。最初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写园林、花木的诗作,他既是一个造园家,又是一个园艺家。几年前,在《时光的倒影:艺术史中的伟大园林》那本书中我曾经写到白居易的造园经历,那时我有了写一本关于他的造园生涯的小书的打算。
之后,在写《孤星之旅:苏东坡传》的间歇,我开始阅读白居易的全集,对他的生命历程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体认。这本书越写越多,不知不觉就超过“小书”和园林的限度。我尝试以“视觉主义写作”的方式写白居易的人生,以及他与城市、园林、花木的种种关联,把这位诗人的诗、视、思融合成不规则的多面晶体,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更立体、更复杂的白居易形象。
其实,写这本书还有个微小的私人理由。我家中有一处用白石子、青石子布设的小园,来的朋友常称之为“日式枯山水”。每次我都要解释一番,用白石子造园并非日本枯山水的独创,更不是首创,白居易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造园家,他在江州、长安、洛阳的宅园都曾以白沙造园,在本书相应章节可以一观。
白居易在世时其诗歌就传到了日本,很受天皇、贵族、僧人欣赏,是当时在日本最流行的大唐诗人。唐敬宗开成三年(日本承和五年,838),日本仁明朝太宰少贰藤原岳守在查阅商船运来的唐朝货物时,发现其中有元白诗作。会昌四年(844),遣唐僧人惠萼抄写苏州南禅院系统的《白氏文集》六十七卷带回日本国,后又有日本僧人抄写了江州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七十卷本回国。白居易逝世前后十余年间,平安时代的日本贵族、僧人都抄写、学习白居易的诗作,因此白居易对日本平安时代的诗风乃至文化风尚影响甚大。醒酮天皇在《见右垂相献家集》一诗中自注云“平生所爱《白氏文集》七十五卷是也”,藤原为时在《和高礼部再梦唐故白太保之作》中自注“我朝慕居易风迹者,多图屏风”。藤原公任编纂的《和汉朗咏集》中选择的中国诗人制作,三十人中元稹等人入选数均在十一首以下,独有白居易多达一百四十二首[5]。
因此,日本禅宗的“枯山水”庭院使用沙子布景很可能是从白居易的诗中得到启示。更巧的是,“枯山水”中最常和沙子搭配的植物是松树,而白居易恰好就是第一个用白沙、松树造景的园艺家。日本的“枯山水”造景方法或许源自当时禅僧阅读的白居易诗作。如今,有了这本书,我以后在园中可以少说点辩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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