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是孤儿,走越远越发现世界本是孤儿院。每个人都要学会承受生命的孤独,因为我们的时间大部分确实要留给自己去清醒着孤独。总有一些悲伤的时刻需要一个人熬过去,总有些情绪崩溃的瞬间需要一个人调整回去。
去音乐节看朴树时,遇到个小姑娘,叫素素。一米五的小丫头,背着包从湘潭一路坐车到长沙。看起来小小的一只,脸上永远挂着很友善的笑容。
离着几百米,她就认出了我,摇着“在树下”的大旗,喊着:“阿C,快来,我帮你占了位置。”我当时被她举着大旗背着包,铺着占座的地毯,同时又不停地招呼树迷们的壮举打动了。
看演出的时候,素素温暖得像一块棉花糖。买水买面包送给那些在饥渴中等待朴树上场的歌迷。旁边Pogo和跑火车的人把她挤来挤去,她就用着小小身躯扶着栏杆一动不动,还不时地叮嘱我,守住第一排不容易,千万抓紧栏杆,要不然就被别人挤跑了。
有位大叔冲上来,问我可不可以在我的位置用单反拍几张照片。还没等我回答,素素劈头盖脸回敬了那位大叔一句“想得美”。
散场之后,一群人拍了纪念照,笑哈哈地告别了。
我冲上去帮她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什物。
我说,你一个女孩子,跑这么远来看演出,男朋友也不来陪你啊?
她腼腆地抿抿嘴,之前有一个男朋友,在广州念书,天高皇帝远的,凡事都要靠自己。现在没有了男朋友,更是要靠自己了。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最好。
领悟这个道理的时候她还刚刚到湘潭念大学。大学生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周围的人也和她志不同道不合。那段时间她很自闭,举目无亲,懒得去了解那个城市。
人在心情差的时候就容易出状况。有一天,素素走在校园里,戴着耳机魂不守舍地走着,忽然感觉脚背一痛。一辆白色捷达,碾过了她的脚面。
那辆车的所有权归于学校一位年过半旬的老教授。当时老教授已经意识到他碾过了一个姑娘的脚背,但还是开了一段。后来又倒车回来了,大概是害怕素素举报给校领导,丢了工作。
我问素素,车胎轧过脚面的那一刻,是不是痛到难忍?
她说当时她一点直觉都没有,就像是弟弟玩小火车玩具的时候从她脚面上滑过的感觉。她还轻松地跺了跺脚,潜意识告诉自己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走了几步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左脚动不了了。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的脚背骨折了。
左脚打上石膏,拄了拐杖,她从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老教授的家里。
寄人篱下的滋味就是,吃饭的时候没人叫她一起吃,看电视的时候没人喊她一起看。身边几个比较善良的同学也因为素素住在别人的家里,不敢贸然拜访。素素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独患者加残疾人。
她每天顶着痛拄拐杖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每天要挂五瓶点滴。打点滴时要保证空腹,她只好挨饿到下午两点钟,然后一个人去吃食堂已经凉了的残渣剩饭。那段日子素素过的十分绝望,无聊时静静地盯着点滴瓶一滴一滴药水掉下来,手指尖冰凉。
打点滴的时光,唯一可以供她消遣的就是不停地玩手机。玩手机的时光,唯一可以供她倾诉的人就是她之前在广州的男朋友崔季。
恋爱要看时机,若是一个男人出现在一个女人光芒璀璨的时刻,多数是不会成功的。但若是出现在她最脆弱的时刻,便如同雪中送炭一般。女人是能将感动转化为爱的一种神奇生物,在这点上,男女的确有分别。崔季出现的时刻刚好,他就像素素寒冷生活中的火苗,光线微弱,但足以支撑她度过这段最黑暗的时光。
崔季读的是临床医学,每天忙着和癌细胞、细菌以及待解剖的小兔子谈情说爱。素素脚受伤的那段时间,刚好赶上他交毕业论文,崔季忙碌到恨不得变成有分身术的孙行者。
知道素素受伤之后,崔季百忙之中每天抽出个把小时跟素素煲电话粥。最久的一次创下了四小时连续通话的记录,手机都快把耳朵烫熟了。他们从宇宙三大终极问题聊到死亡的意义,从怎么做蛋黄派三明治聊到午餐吃了什么,把能说的话都说了个遍。
不出一个月,崔季的电话费直逼六百元。
说起崔季的痴情,也确实是难得。
刚开始那会儿,素素觉得崔季这人很不靠谱,嘴巴太甜。认识没几天,他就对素素展开了花言巧语攻势。
“素素,你人真好,真诚善良,在现在的社会有这种品质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如果你是我女朋友就好了。”
这话听得素素心里发毛,觉得轻浮而且极度不喜,一见钟情无法给她安全感。
她拒绝了崔季的轰炸式表白,不论是节日惊喜还是玫瑰花,不论是吟诗作对还是写歌相送,她一概一笑而过。
素素想,我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哪里就能吸引一个男生这样做了?想不出原因的喜欢,我还是谨慎对待吧。
直到脚骨折的那段时间,素素才相信了崔季对她是真情实意的,可能也确实绝望到了需要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刻。
两个人谈起了跨度为六百公里的恋爱。六百公里,对于异地恋来说算不得吓人的距离,对于一般的情侣来说这距离确实也是够不到摸不着的让人心里痒痒。
素素的左脚在与崔季日复一日的电话煲中逐渐恢复。崔季也忙完了毕业设计的事,只等着最后处理完,然后两个人就得以相见。素素当时是挺怕的,虽然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在一起之后这第一次见面会不会尴尬也是未知数。她怕这感情并不像电话里那么美好,两个人真的相处起来万一发现一直都是对着电话那头的假人谈恋爱就变成一场闹剧了。
两个人为谁去对方的城市而争执,素素想去广州看崔季,崔季想去湘潭看素素。两个人的私心是,都想看看对方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爱上一个人,就会爱上一座城。
后来崔季妥协了,因为他实在是无力反驳广州比湘潭发达又好玩这个理由。
崔季学校有门禁,晚上11点之后就不能出校园。素素的火车晚七点始发,凌晨四点抵达广州。
火车站门口,崔季吹了一晚上的风,小腿被蚊子咬得没一块儿好皮肤。
素素问他,你傻啊,怎么不去肯德基?
他说,你才傻,在肯德基不睡着了才怪。
共同相处的日子里,两个人整天黏在一起,像两颗甩不掉对方的牛皮糖。素素在崔季的温柔攻势中沦陷,一些小细节不断地戳动她那颗敏感的心。
崔季带着素素去吃广州有名的茶餐厅,一面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往嘴里塞虾饺、烧卖、凤爪、流沙包、榴莲酥、山竹牛肉球、黑椒牛仔骨,一面给她撕餐巾纸,帮她擦嘴角上的油。
“唉,我觉得自己要被粤式茶点填成猪了。”
“你变成猪才好,这样就没人跟我抢了。”
逛街的时候,素素的鞋带开了,崔季俯身帮她去系。素素四仰八叉累倒在商场的沙发上时,崔季蹲在地上帮她按摩脚。
崔季心疼地说,“本来脚伤还没好,就不要走太久了好吗?”说得素素眼泪哗哗流。
她说,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我照顾别人。在家里我是姐姐,从小照顾弟弟。在班级里,从来都是她主动对同学好。头一次,有人拿我当个宝一样供着。
素素当时就一个念头,以后要嫁给这个男人。
实际上,后来两个人的电话粥煲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从素素脚受伤时的最长四个小时,变为一个小时,后来又缩短到十分钟。
电话费那么贵,省点钱,可以理解。
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交流开始演变成冷战。
崔季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可以好几天不理素素。
“十一”小长假的时候素素和闺蜜约好了去南京看夫子庙,出发之前,崔季逼着她改主意去广州。素素没答应,崔季一气之下说如果你不来那就分手吧。
闺蜜帮着劝崔季,他拒接电话。在素素关于南京的所有记忆里,天空都是灰色的。
她等崔季回头,等了半年。后来听说崔季和他本校的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了,她也终于找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生对她的态度一直是冷淡的,素素也并未因此有任何不满。她说,如此便不用体会什么叫做失去。她就过她自己的小生活,享受着生活的宁静,一直默默无闻地当那个朋友眼中的“老好人”,保持心情愉快,性格开朗,这样没什么不好。
不成熟时期的爱情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成熟时期的爱情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她把个人签名改成了“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宠辱不惊地在外人面前貌似幸福地和男朋友晒幸福。
假期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去北京做实习记者,朝九晚五地被吆来喝去。
我在微信上问她,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她说,辛苦就辛苦,大家都一样,做什么工作不辛苦呀。
我问她,现在还看不看朴树了?
她回,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朴树,但是已经好久没再听他的歌。因为我得告诉自己啊,避免脆弱,一听他的歌就容易哭。
我问她,还是对崔季念念不忘吗?
她说,他前段时间想和我复合了,但如今我只需要自己。
她说她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广州。
亲爱的:
真的好久没有联系你了。“五一”过得怎么样?刚到北京还适应吗?一切都还好吧?
是我太敏感了。你的一条朋友圈我就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仓央嘉措说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我都会特别敏感。敏感的人大多都不幸福,因为太在乎。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感情洁癖,分手过后再和好你可能接受不了。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冲淡之前发生的不愉快,也需要我足够的耐心在你身边等待。
也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又在熬夜,晚上无聊的时候能不能找到人聊天。我不会再任性了。想了很久才给你发这条信息,真的很想你。
我已经想过了,你来,我热情拥抱;你走,我也送上祝福。我最爱的人一直都是你,一如既往。
崔季
素素再也不是那个会因为一点点花言巧语和柔情蜜意就上钩的小女生了。曾经她信誓旦旦地以为那个在困厄之中陪伴在她身旁的人就应当是最适合与她共同走过一生的,后来她才明白能与她经历所有困厄并不会厌倦日复一日的生活的人只有自己。
有人说,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是孤儿,走越远越发现世界本是孤儿院。每个人都要学会承受生命的孤独,因为我们的时间大部分确实要留给自己去清醒着孤独。总有一些悲伤的时刻需要一个人熬过去,总有情绪崩溃的瞬间需要一个人调整回去。
学习做一个孤儿,然后对周遭的一切充满善意。将困苦留在夜深人静时去哭泣,把明媚和灿烂洒向大地。
年轻人在许下誓言的时候都信哲旦旦,如同永远不会反悔那般壮烈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时间还不足以腐烂凋谢的花瓣。不足以折损枯娄的枝丫,不足以沉没已死的断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