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百度地图》App“我的打卡点”，很明显东部沿海是密密麻麻，而西北，东北地区的轨迹就非常稀疏。这是因为东部沿海不但经济繁荣，而且交通便利，我自然而然地在这片地区流动的更加频繁。
温岭这个地方，我三十八年前就听说过，但一直都以为它是温州下面的一个小县城或者小镇子，带着个“温”字，所以就想当然了，也没去查过，以后这几十年也没去过这地方，也没有再和这个地方的人或事打过任何交道。
三十八年前，我刚才成年，与寻常的厂矿子弟一样，已在湖南湘潭某大型国有企业里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不太寻常的人和一件不太寻常的事，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地方叫——温岭。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某一天下午，我刚才走出公司的大门，就给一个二三十岁的乡下年青人给拦住了。那个年代的城里人和乡下人特征非常明显，城里人皮肤白，体态丰满，衣着朴素整洁，一般只说当地方言，而乡下人大多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衣着也不协调，开口就是蹩脚的普通话。
他在公司门卫传达室把我拦下，很不自然地对我笑了笑，开口问道：“你是五分厂，王厂长的公子吧？”
我很警觉地问他，什么事？他说我收了他一万块钱，怎么电机的事情还没办好？
这下子完全把我给弄懵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问明白才知道。这个年青人来自遥远的浙江，一个叫温岭的地方。他叫陈德麟，在温岭经营电机业务，不知从哪得知我爸的分厂有一批报废的电机要处理，于是想拿钱买下来。当时的国企很少与私人打交道，废品也只转卖国营的物质回收单位，所以他就想找主管供应和物资的王副厂长，也就是我爸批个条子。半个月前，经人介绍，他找到了我的一个姓冯的同事，冯同事说与我关系好，满口答应他可以办成电机买卖的事，不但收了陈老板的礼物金首饰，还替我收了一万元红包。但这个冯同事，从来也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我全然不知他还替我收了人家巨额红包。现在冯同事拖了半个月，也没有把陈老板的事情办好，也不退钱退首饰。所以陈老板今天上门找到了我，想问个明白。
知道这件事情后，我立即向公司领导汇报。我们这国企规模不小，一个分厂就有几千名职工，还有生活服务公司，劳动服务公司，甚至还有公安处。公安处的级别相当于地级市公安局分局，有权批准刑事拘留。公司领导得知我汇报的情况，责令冯同事立即退钱，退首饰，否则就报公安处抓人。冯同事吓得当天就把全部的钱物如数归还给了陈老板。陈老板非常感激我，对我讲，如果我能帮他买下这批价值三十万的废旧电机，他愿意给我五万块钱的中介费。
五万块钱呀，这在八十年代可是一笔巨款！在当时，内地能弄个“万元户”都牛逼得不得了。五万元户，简直不可想象，我当年虽然只有十八、九岁，也深知钱的重要性。
心动不如行动。但我也不敢去找我爸，我知道找他批条子，门都没有，说不定还会给揍一顿。记得五、六年前，我爸还是供应科长的时候，全国各地上门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爸爸总会一壶清茶，以礼相待，烟酒礼物一律拒之门外，钱财更是分文不取。当然，偶尔也会收下一点土特产，比如西瓜水果，松花皮蛋。有一年，不知是哪来的一个大叔上门拜访，恰好爸爸加班去了，不在家。他就塞了一盒饼干给我，说是专门给小孩子吃的。我嘴馋就收下了。大叔离开不久，爸爸回家来，发现饼干盒里没有饼干，都是一卷一卷，十元大钞票。爸爸见状火冒三丈，不但扇了我一耳光，还连夜拖着我去招待所那位大叔的房间，将一盒子的钱砸在大叔的身上。
现在温岭的陈老板想收购电机，又许诺下重金，我知道找爸爸批条子是行不通的。于是我就背着爸爸，直接找到了我爸的下级五分厂的供应科的李科长。李科长说这是好事呀，这一批废电机，给国营的物资回收站，是按废钢铁的价格卖的，顶多也就能卖个几万块钱，现在有私人老板来按旧电机价格收购，对工厂来说是个好事，价格也翻了几倍。
听到李科长这一番话，我心花怒放，仿佛陈老板许诺的五万块钱的中介费，展开了翅膀正向我飞过来，我甚至开始计划如何使用这一笔巨款了。先买双崭新的回力足球鞋，还要买一把红棉牌的吉他，海欧牌的单反照像机……但这些东西加起来五百块钱都花不到呀，还有四万九千五百多块钱该怎么花咧？
当我还沉浸在黄梁美梦之中，一盆冷水就从头顶泼了下来。分厂供应科主管物质的黄副科长接着说道：把废品当做旧电机卖给私人是工厂里的规章制度不允许的呀。物质回收站也是国营企业，我们这批废品无论多少钱转给了回收站，国家都没有吃亏，只不过是左边口袋掏出来，装到了右边口袋。擅自把国家财产卖给私人性质可就不同了，就是国有资产流失。而且他们这些私人老板鬼得很，拿了我们报废的电机修一下，翻新了又会当新电机出售，坑害兄弟单位，赚黑心钱。我们收了他三十万，他们拿了去要赚一百万。要把废电机卖给私人老板，除非有王副厂长的亲笔批示，否则谁也不敢违反厂里的规章。
听了黄副科长的这几句话，我心里凉了半截。转过头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李科长。李科长的眼睛有意避开了我的直视，扭过头，说道：那你就去让你爸给写张条子来吧。
一切都完蛋了。听到李科长这句话，我知道五万块钱的中介费彻底泡汤了。因为想找我爸批条，等于是脱下裤子，光着屁股，去找打。
这日，我在招待所送别了温岭的陈老板，虽然生意没做成，但毕竟他也没受什么损失，对我仍旧充满了感激之情。记得当时他还递给了我一张名片，所以他的名字我记得特别清楚。名片上还有温岭某某公司和电话号码，这些我就记不清楚了。也没有太在意，当时内地人，尤其是自以为高高在上捧着铁饭碗的国企职工家属，不但看不起乡下人，也喜欢嘲笑生意人。什么“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思考”，“名片名片，明明在骗！”……都是不怀好意的揶揄。但是陈老板似乎对我的邀请还是真诚的，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时间一定去温岭玩。到了温岭一定要联系他。我敷衍着点头应诺，但是温岭到底是在浙江什么地区，我都不知道。
这次我真的到温岭来了，它原来是属于台州地区的县级市。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里不但依山傍海，风景如画，而且经济高度发达。这个县级市居然还有地铁，而在国内的某些省会城市，至今都还没有开通地铁。你说温岭牛逼不牛逼！
三十八年前，我知道有个地方叫温岭，三十八年后，我才第一次来到了这里。但却不知道陈老板现在何处，是否安好如初，事业飞黄腾达。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企业家，想必现在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家了吧。我们虽只有一面之交，甚至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这一生也不可能再次有缘相见，即便是面对面，亦互不相识，我现在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了。但这个回收旧电机的故事和那个“想发横财的白日梦”我一直都还记得。
2024年12月19日王笑写作于浙江温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