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日记

政务   2024-11-06 21:59   湖北  

蜂巢日记

潘立维

一、蜂巢

2048年10月16日 晨

今天是我参军的第八个月,和所有选择参军的人一样,血管里流淌着中华男儿难以冷却的热血。八个月以来,这个传说中的“蜂巢”部队跟我的想象却截然不同,我至今为止没有打过一发子弹,摸过一把枪,每天面对的是好几块信息庞杂的屏幕,屏幕那端链接着国土某个角落的一部雷达。

蜂巢,作为全国所有地面雷达的远程操作平台,使得预警部队不再分散于全国各地,而是集中于这个指挥中枢。通过大脑一样的智能系统,远程指挥着全国数以千计的雷达。

我们就像一个“快递公司”,将全世界各地雷达收集的信息汇总到这里,处理完毕后再分流到各个需要它的军队单位去。

而我所在的部队是蜂巢南区二旅八连。像往常一样,我和战友们乘坐轨道车前往基地,准备接替已经在那里值班警戒了八小时的三连。

蜂巢平台的总部坐落于东侧海岸线的一个人工填海岛屿上。岛上几乎没有植被,只有松软的沙土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轨道车在基地的交通平台上飞驰,穿过无数像我们一样前往蜂巢换班的队伍,它们交错着,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的微小生命。

“欢迎收听早间新闻,以下是新闻速递,近期,有气象学家和生物学家联合发现了一种反常现象,沿海地区的大部分岛屿中,候鸟的数量呈指数型上升,有专家称,这是温室效应的直接体现……”

车内的新闻播报如往常一般准时而无聊。

我伸头望向窗外,海平线的薄雾尚未散去,初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海面上。大群飞鸟穿过光影的缝隙,飞入岛屿深处的烟雾之中,它们整齐划一,掠过初阳升起的海面,留下美不胜收的倒影。

“这么多鸟……倒是罕见,就是怎么感觉都长一个样。”我自言自语道。

我还在沉醉于窗外的景色,突然,一个巨大的弧形建筑的阴影覆盖了我们,就像火车驶入隧道一般,轨道车驶入了蜂巢的上层中转站。我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轨道平台,意识到今天的工作即将开始。

黑暗只持续了片刻,轨道车抵达了一个巨大的内部空间,高仿真的阳光再次从头顶洒下。尽管它的颜色几乎与自然阳光无异,但我总觉得它缺少了一丝温暖。

“下车。”连长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揉了揉脸,下车列队。轨道车离开后,连长站在队列前,提醒我们解散后迅速进入自己的岗位,不得在蜂巢内随意闲逛,不得私自切换通讯群组和频道。他强调,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在智能化管理员的监控之下,要做好本职工作,避免被“白帽子”发现。他敬了个礼,转身登上了指挥员专用的轨道车。

“是!”我们齐声回应。

解散后,我前往了四号通道,如往常一般,进入通道前,必须接受“白帽子”的检查,这是反泄密规定的一个环节,我们的存在是秘密,我们的生活是秘密,我们的战斗是秘密。如今,现代通讯设备已经高度概念化,它可以隐藏在一双皮鞋、一把梳子、一个吹风机中,肉眼难以识别,但智能系统可以。

“白帽子”的全名叫智能纠察机器人,由于某种军内传统和它的外部造型,我们总是亲切地叫他“白帽子”。

瞳孔核对完毕后,一阵绿光从白帽子的绿色眼睛中射出,从我的脚底板一直扫描到头顶。

“上等兵陈川,未携带通讯设备,允许通过。”

白帽子话音落毕,其身后的通道大门才“唰”的一声打开。

“通道”是蜂巢内部的交通网络,它错综复杂,由无数电梯管道组成,连接着不同的层级、房间、值班方舱。从四号通道进入,地下是犹如树根一般盘根错节的通道,其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人力能够指挥的范畴,幸好,我们一切的运转都在智能系统的帮助下井然有序。

进入电梯,我瞥了一眼电梯内的铁质长椅,然后坐了下去,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三十分钟的等待,蜂巢内部有数以万计的方舱,每个方舱之间都由运输管道相连,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乘坐过的一种交通工具——公交汽车,只不过这次不用换站而已。

电梯前方的投影设备播放着昨天的优秀连队事迹:“昨日,四旅七连的二期军士汪洋,在06空域的不明空情中,以极快的速度锁定了目标,特此通报。”

看着屏幕上汪洋的脸,他和我一样年轻。在“蜂巢”,在高度智能化的今天,发现异常依然难得,他能比“辉光”智能系统更快锁定目标,他到底什么水平?我加把劲能不能到这个水平?

在我的羡慕中,电梯下沉,一切嘈杂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投影播报和我自己的呼吸声,透过透明玻璃和微弱的灯光,我能看到地质结构的变化,从土壤到岩石。虽然已经工作了八个月,但每次快速离开地表,都让我感到一种神秘、复杂的,仿佛离开人间的感觉。

经过一段时间的下沉和横移,电梯终于到达了我的岗位——4199号雷达方舱。电梯门打开,我看到了已经值守了八小时的列兵战友吴梦。

“上等兵陈川,您已到达工作岗位。”智能合成音提醒我们。

吴梦没有立即转过头,而是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揉了揉肩膀,转了转腰,对我微笑。他的眼中有残留的疲惫,但在我出现的一刻,他的疲惫渐渐退散,新兵连换岗的时候,我常有这样的感受。

“报告班长,05号空域一切正常,通信正常,装备正常,值班期间未发现不明空情及异常空情。”简短地完成交班后,他朝我敬了个礼,我回礼,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他走进电梯。他一进电梯就随手关闭了投影播放,靠在椅子上,似乎要将自己揉成一团丢进睡梦中。

他离开后,方舱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大屏幕上绿色的雷达基线在转动时发出的“滴答滴答”声。我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把脸,坐上操作椅。操作椅的两侧还有两把空着的椅子,分别是辅助位和修正位,它们已经空了八个月了。平时这些岗位都由辉光代劳,只有在一等战备的时刻,才会安排人员进驻。

想起刚才汪洋同志的先进事迹,我抚摸着触控屏,犹如庖丁抚摸牛犊,鲁班抚摸木料。

“今儿就今儿了!加油!辉光,检查雷达状态!”我对着空气一脸干劲地说。

“4199号对空雷达状态正常,可以担负警戒任务。陈川,检测到您今天的工作状态良好,请保持。”一个电子合成音响起。

辉光,就是蜂巢智能系统的代号,是它在统筹安排蜂巢的一切,包括我乘坐的轨道车、电梯以及眼前的雷达情报网。它像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朋友,一个智者,一个无聊时可以解闷的对象,一个犯难时可以解惑的师长。

“汇报06空间的情况。”我对辉光说道。

“目前,在06空间中,电离层民用飞行器有144批144架,我方24批102架。大气层民用飞行器有14442批18584架,我方862批1052架。智能反馈显示一切正常,飞行轨道良好。”

听完后,我感觉脑海中汪洋的笑脸忽然淡漠了几分,那么平静的世界,那么安详的天空,我的干劲仅是在辉光的监管下,对无垠天空的匆匆一瞥,有什么意义?有时,我真希望辉光能告诉我一些不同的消息,尽管我也不希望它发现敌情。但将近五万架飞行器,在高度智能化的管理下,每天的飞行轨迹如此精确安全,让我总是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军人的意义缺失。

我才十九岁,我想冲锋陷阵,而不是在这个高度智能化的时代,听到一个人工智能告诉我这些飞行器多么井然有序。

“陈川!集中精力,这就是我们的战斗,我们的敌人是未知。”显示屏旁边的音响内传出连长低沉的声音,显然他已经在指挥室就位,并且检查了每个人的值班状况。

“是!”我立刻坐正身体,并滑动触摸屏。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连长辩论,他是我的上级,他说我听,军令如此。我理解我们战斗的意义,我不理解的是哪有什么未知,辉光好像一个智周万物的神明,我反而像是神明的奴仆,八个月以来,我从未感受到未知,从未见过未知。

想起汪洋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脸,我黑着脸说道:“辉光,进行飞行分析,把可能出现问题的飞行器列举出来。”

辉光是蜂巢的智能大脑,它负责所有通讯、研判、分析。有时我会和它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它通常不会回答。

“辉光收到,根据今日风向、风速、热量、电磁密度、大气密度,综合数据统计分析后,有五批目标可能存在偏航事故,已为您列出,故障概率在百分之一以内。”

“嗯,百分之一,和中彩票的概率哪个高?”我揉了揉发黑的眼睛。

“这就是我们的战斗,我们的敌人是未知。”辉光答道。

看,它还有学习能力,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用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来当作给我的答案。有时我很好奇,辉光到底有没有人类的烦恼,我一边希望它无限趋近于人,一边厌恶它装成一个真正的人。

“另外,中彩票的概率取决于你遵从哪种概率论,如果是古典概型……”

“闭嘴。”在辉光开始解释中彩票的概率时,我下达了一个清晰的命令。

“明白!”辉光答道。


二、羽毛

2048年10月16日 午

有人说时间的流动是主观的,是一种受感官支配的幻觉,它可长可短,可快可慢。我深表赞同,不知道提出这个观点的人是否也曾在蜂巢工作过?

整整八小时,我在电磁的海洋中搜寻,任由想象力在屏幕上的光点间驰骋。屏幕上,所有雷达捕捉到的信息,都凝聚在一个个细小的光点之上,收纳在圆形坐标基线之中。

它们或许是大型飞行器,乘客们在其中交谈,穿越云层;或许是执行秘密任务的小型飞行器,悄无声息地掠过天际;又或者,仅仅是一群归巢的候鸟。雷达波,就像空间中的静谧观察者,用电波轻抚每一个天空的子民,并以光点为它们标记。

“唰”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浸式想象。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惊讶地发现八小时已经悄然流逝……

换班的人来了,我的今日工作告一段落。

我想起身向换班的班长敬礼,却因为起得太急,腰部传来一阵剧痛。

“班长来了……啊!”我咬紧牙关,不能显得软弱。

来人是蜂巢二旅最资深的士兵,一级军士长李星海。他的额头布满皱纹,鬓角略显斑白。

“报告班长,06号空域一切正常,通信……”我话音未落,李星海便挥手打断了我,他径直走向椅子坐下,开始检查雷达的各项指标。与他共同值守了八个月,我深知他打断我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在用他近半生的预警经验,对这片天空负责。

包括我在内,列兵吴梦,还有老兵李星海,我们三人,每人八小时,构成了我们方舱完整的二十四小时。无数像我们这样的三人组,汇聚成地下方舱的不息运转,无数方舱又汇聚成蜂巢永恒的运动。

在我即将乘坐电梯离开时,老兵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话:“回去躺在床上,用手撑起上半身,挺一会儿,腰就不痛了。”

这是他在关心我,我这才意识到。八个月来,这是李班长第一次这样对我说话,让我有些不适应,只能匆忙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谢谢班长。”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想起了一个词:乍暖还寒。

电梯缓缓上升,透过玻璃,我看见他依旧挺拔地坐在屏幕前。八小时的高度集中后,此刻一放松,我的大脑出现了幻觉。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头发由花白变回青黑,额头的皱纹变得光滑,他年轻时的挺拔与现在无异,坐在方舱里,任时空变换,斗转星移,他身上改变的似乎只有头发的颜色和皮肤的光泽。

我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默默地敬了个礼。

我们整个八连,结束值班的同志们,从不同的方舱,从地底的各个角落回到蜂巢转移平台。我是率先到达的几个,站在八连的集结位置,等待那些距离地表更远的战友们。不久后,他们陆陆续续从电梯中走出。他们中除操纵员,还有程序员、监测员、地质员等等,总听他们说起他们的工作环境要好一些,至少有沙发。

当然,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在夸大其词,因为我们无法前往那里。在智能化管理下,我们无法通过给辉光一包烟的方式来获取更多权限。

最后,连长乘坐轨道车回来,站在队列前,敬礼。

“稍息,下面开始讲评。今天值班任务完成得很好,大部分同志都能集中注意力。06空域有一些反常的电磁波变化,我们已经收集了相关数据并提交给指挥部。具体情况等待换班的五连继续研究。上车!”

我们登上轨道车,朝着连队驻地行进。连长依旧坐在车头,注视着前方,沉默而平静。印象中,他总是沉默寡言,但他那双冰泉般的眼睛,总让我感觉一把无声无形的利剑在空中凝聚。

“陈川”低沉的声音响起,叫的是我。

“到!”我迅速从轨道车后方跑步至他身边的位置。

“坐,我看了你的操作记录,你让辉光分析了可能出现问题的飞行器,有什么发现?”

我眉头微微一皱,我在他的眼睛里居然看到了一种不安,这是我第一次见过连长的不安,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连长……我看到的记录,您不是同样能看到吗?”

他的双眸一缩,冰泉般的眼睛透出一种严寒:“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

“是!辉光列举的大多为低空小型飞行器,根据大数据分析,很有可能受到鸟群的影响而偏离轨道,仅此而已。”

“辉光是这么说的,你也就这么觉得了?”连长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目光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连长……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脑海中忽然闪过汪洋同志的笑脸,他好像在笑我此刻的无力。

“行了,回去吧,我要提醒你,你眼前屏幕上的光点,只是电磁波为天空的画像,辉光的准确,只是代码编写者的严谨,但这都不意味着我们就真正安全。”连长看着我,颇有一些语重心长。

“连长,是出什么事了吗?”我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安。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06空域的电磁变化很反常,具体原因你密级不够,别问了。回去好好休息,再值班的时候,一定要严密注意06空域的低空变化。”

“是!”

轨道车终于驶离平台,不远处能看到连队灰白色的大门,此时是下午两点。我再次看到了远方的海浪,阳光充满活力地洒在海面上,波浪闪烁着太阳的碎片。刺眼的阳光照在我深深的疲惫中,我只想睡觉,只想在夏日的阳光中沉睡。

回到宿舍,我一头倒在床上。由于已经完全实行AI管理,每个人都能享受单人间,这与我们的集体生活并不冲突。我们对AI的态度,在二〇三〇年后不断变得亲切,从不理解到理解,从不习惯到习惯。现在,辉光已经完全融入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在辉光监管下拥有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一个配有洗手间和网络的宿舍。

是的,我可以尽情享受互联网,但辉光决定了我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我没有任何网上冲浪的欲望,只是惬意地在枕头上调整姿势,余光却瞥见了紧闭的窗户。

我叹了口气,强忍着困意,起身打开窗户,让午后的海风吹进来。方舱坐久了,就会享受孤独,但同时又讨厌真正的封闭。所以进入房间一定会先关门,否则心里不舒服;同时又一定要开窗,否则更不舒服。

一切准备就绪,我准备进入梦乡。就在这时,窗口传来猛烈的响动,我转头一看,一只候鸟飞进了我的宿舍。

不,准确地说,是“坠毁”到我的宿舍。它挣扎着、扑扇着翅膀,从窗外噼里啪啦地飞进来,砸在地上。

我依旧躺在床上,偏头注视着这一幕,用理智和逻辑确定自己是否在做梦。

其实,这种情景我并不惊讶。由于蜂巢平台自带电磁辐射,经常有鸟受辐射影响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对坠鸟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比如这只。

但我烦恼的是,它怎么就不偏不倚地“坠毁”在了我的宿舍,同时无比精准地打断了我的睡眠。

我哀嚎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想把这个和我一样倒霉的家伙扔出窗外。就在这时,它冒烟了,一股白烟从它凹陷的瞳孔中缓缓冒出!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做梦。我清晰地看见它残缺的脑壳和一个冒烟的眼睛。它仿佛感知到了我的靠近,眼睛忽然变成红色,又死而复生地扑腾起来,快速地扇动翅膀,从窗外一跃而出,消失在云层中。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离,再次用理智和逻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那股烧焦的味道仍然弥漫在宿舍里。但最直接的证据,还是房间地面上,它在莫名其妙地飞走前,留给我的一份礼物——一根羽毛。

我拿起羽毛,纤长柔软的羽毛非常漂亮。我顺着羽毛的轨迹往下摸,柔软冰凉的触感很舒服。就在我逆着羽毛向上摸时,突然一阵刺痛从我手中传来。

那纤长柔软的细羽,竟然扎进了我的手指!困意顿时消散,我咬着牙,把那几根“锋利”的细羽从指头上拔出,豆大的血滴滴落在干净的地面上。

“侦测到陈川的宿舍有流血情况,请队医及时处理。”

辉光的声音在连队通讯频道里响起,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

“陈川!陈川?怎么了?!开门!”敲门的声音是我的好哥们卫生员小张。

“哦……卫生员啊!那个……我没事,我被……被针扎了一下。”

我撒谎了,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说出被羽毛扎了一下这种蠢事。我的逻辑还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形成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回路。

“针?你哪来的针?要针干嘛?你开门我看一眼。”小张依旧不依不饶地敲门。

“哎呀,你别管了!我要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辉光的性子,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其实我就是流鼻血了。现在止住了,你回去吧。”

我又用一个谎言掩盖了上一个谎言。

“流鼻血?你不是针扎的吗?你到底在干什么?”小张又问,此刻他好像是柯南附体,包拯上身。

“真没事……值了八小时班,你不困吗?我好困……”

我故意发出很疲惫的低音,红着脸转移话题中的矛盾。

“医务兵,是否需要我为你打开宿舍门?”辉光正在询问门外的小张。

可恶的智能管理系统!我居然忘了,智能管理系统有权限在这样的情况下强制打开宿舍门!

我紧张地等待医务兵的回答,忽然现在一点儿也不怕告诉别人我被羽毛扎了一下这件事,我更怕医务兵觉得我精神上有问题。

在蜂巢,身体有任何问题,蜂巢智能医疗系统都能在最快时间帮你解决。但精神上的问题往往更多,且无法快速解决,结局只有一个——被换走。

我不想走,更不想这样走。

此刻,我屏息凝神,等待医务兵小张决定自己的命运。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沉默后——

“额……不用了不用了,我明白了,那你好好休息吧……对了,那个,你要小心,宿舍里是有视频记录的,虽然阅览的权限非常高,但是,它有。”

“哦……”我灰头土脸地答应着,心也随着他离开的脚步落了地。我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什么,但我明白他真是世间第一大明白人。


这种级别的人情世故,幸好辉光暂时无法参透。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拿出了本案的“凶器”——羽毛。

“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平躺在我的手掌上,像一个谜。

我想起几分钟前,那个脑袋掉了一半的候鸟,一阵莫名的寒意涌上我的心。


三、假象

2048年10月17日 晨

当我第六次向战友讲述我那离奇的遭遇后,我决定不再提起它。事实上,自从蜂巢投入使用以来,离谱的事情层出不穷。有的战友告诉我,在值班时辉光分析显示喜马拉雅山脉顶部可能有UFO;还有的说雷雨天气时,07号海域的雷达情报会突然多出许多神秘的“电子团”,也就是我们预警兵口中的“仙波目标”。

在预警兵的眼里,只要不是亲眼所见,对于屏幕上光点可能代表的怪异现象,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对于神秘事物,我们有着天然的适应力。什么?你说一只掉了半个脑袋、羽毛能戳破手指、飞起来会冒烟的候鸟?这种级别的谈资在吹牛时基本不值一提,大家还会边吃煮鸡蛋边说编得太假,失真程度太高。

当轨道车再次向蜂巢驶去时,连我自己都不再琢磨那只鸟,我更关心即将到来的漫长八小时,那场与时间的战斗。

和昨天一样,解散后,我伸了个懒腰,慢慢走向电梯口。

“早上好,上等兵陈川,请看向我。”白帽子抬起机械手臂,向我敬礼。

我没有回礼,漠然地看着它,知道它在进行瞳孔核对。敬礼是一个神圣的动作,是人与人之间传递信息的方式,而不是对眼前的智能设备。并且,我知道它又是一个辉光的化身,我甚至能想象辉光躲藏在数据终端里观察蜂巢的那张冰冷可憎的脸。

“请抬高双手,配合检查。”白帽子说。

我不耐烦地抬起双手,白帽子的两个大眼睛射出蓝色光线,从我的鞋底缓缓上升,一直扫描到头顶。

扫描结束后,我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走向电梯,它却突然伸出机械臂挡住我,眼睛的光芒从绿色变成红色。

“上等兵陈川,非法携带泄密设备,按照保密规定,上缴泄密设备,由保卫部队进一步调查,调查结束前,不得进入作战序列!”

我疑惑地睁大双眼,敢说我的眼睛现在肯定比白帽子的还要大。我虽然是上等兵,但在战备意识和反泄密意识上,我有高度自觉性,绝不可能携带泄密载体。

“上等兵陈川,非法携带泄密设备……”它冰冷无情的机械声音重复着。

抬头一看,大厅内的投影屏幕上已经出现了我的名字,甚至标注为了红色——“二旅八连上等兵操纵员陈川,由于非法携带泄密设备,已禁止进入作战序列,等待后续处理,希望其他人员引以为戒。”

画面一闪,下一条信息就是汪洋被全蜂巢通报表扬的通知!

两条信息主题鲜明,对比清楚,交替出现,像呼在脸上的一个个巴掌,像打在心里的一拳拳重击。

身后排队八连的战友们向我投来复杂的眼光,还有队伍最远端的连长,他冰泉般的眼神里尽是失望,至今让我脸颊滚烫。

我刚想解释,几个保卫部队战士走到我面前。他们眼神冷漠,动作干脆,为首的是一个老兵,杀气腾腾地敬了个礼。

“交上来。”

他没有说“你好”,只有杀气。

“班长,我真的没带什么通讯设备,这设备是不是有问题!你别毁我清白!”我气急败坏地看着白帽子。

这可是在蜂巢,别的问题都可以商量,但泄密问题是重中之重,一旦发现都是从重处理,我的冷汗霎时间布满额头,看向白帽子的眼光中甚至多了一丝求饶的意味。

白帽子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又射出蓝光,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结果却并没有变化。

“上等兵陈川,非法携带泄密设备……”

保卫战士威胁性地靠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冤枉。

我摸了摸裤兜和衣兜,把它们翻出来给大家看,空空如也。

“我真的没带,你看。”

保卫战士拍了拍我的兜,全身上下摸排一遍,气氛变得尴尬。

一旁的白帽子依旧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几句令我窒息的话。

“这咋办?”一个战士问。

“上报?这白帽子出错了?”

两人回头看了看白帽子,又坚定地转回头。

“陈川,我不管你藏在哪了,主动交出来,别等我们查到。”

老兵开始施压。

“班长,我冤枉,我全身上下只带了一……”

等等!

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那根羽毛。我把它放在上衣内侧兜里。

“想起来了?”班长问。

“我说陈川,你抓紧走,别耽误我们值班。”后排的战友们也在我的迟疑中下了判决,此刻他们坚定地认为我是给连队抹黑的泄密者,故此显得冰冷无情,想和我划分界限。

我闭上眼,掏出“泄密设备”,无辜地看着他们。

“就带了这!你们看看,这是哪门子泄密设备。”

保卫战士盯着羽毛,一个笑了出来,另一个愤怒。

“鸟毛?你耍我?”

另一个人拉住他:“算了,小子,把真东西交出来。”

我真想用羽毛打个电话,证明它是泄密设备,但它真的很像一根羽毛。

我把羽毛塞给保卫战士,站在白帽子前。

“老白!再扫我一次!”

白帽子扫了一遍,眼睛变绿。

“上等兵陈川,未携带通讯设备,允许通过。”

电梯门打开,电子显示牌显示方舱和路线,周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羽毛上。

“这……真是泄密设备?”一个战士问。

“这玩意儿可能不简单,上报蜂巢数据中心。”

两分钟前,他们管羽毛叫“鸟毛”。

两分钟后,他们叫它“这个东西”。

我赶紧抬头看了看大厅投影屏,那条耻辱柱一般的信息消失了,只有汪洋的笑容挂在大屏幕上,这才长舒一口气。

“陈川,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我看了看表:“换班怎么办?”

“辉光已重新安排人员。”

我挠了挠头,那走吧。

误会稍稍解除后,我反而不害怕处分,反而好奇这件事最后的结果。这样我再和战友吹牛时,就可以吹一个有蜂巢官方背书的牛,到时没人说我是编的了吧!

我好像已经看到战友们在我身边围坐,听我绘声绘色地描绘一根羽毛的故事。


四、风暴

2048年10月17日 午

我站在门口,门内是蜂巢最核心的单位——数据处理中心。保卫战士让我稍候,他先进去通报。

门外就剩下我和另一名年轻的保卫战士。

“哥们,陈川是吧,你说说,哪来这么一根羽毛?”他的班长进去以后,他也不再绷着个脸,跟我交流起来。

“这事吧……还挺离奇的……一般人还真遇不上。”他眼睛里的期待正中我下怀,所以我故意说话大喘气,卖起了关子。

就在我准备玄之又玄地讲述之时,里面忽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班长黑着脸出来。

一个女同志的声音:“怎么可能!扫描机器人虽然是我研制的,但整个逻辑结构和出产过程你们也都参与了,现在说机器人出了问题?怪我?”

一个男同志的声音:“黄月,冷静一下,我们不是怪你。问题是,它是一根羽毛啊,现在辉光判定这是某种传输设备,只有三种原因。第一,也是最有可能的原因,辉光系统出了问题。”

黄月:“不可能!”

男同志沉默了半晌:“那么第二种可能,机器人本身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机器人内部可能某些传输装置的通信信号溢出,被自己检测到了。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拿掉羽毛就检测不到了。所以,第二个原因不成立。”

男同志:“我重点要说的,其实是第三个——我们出了问题。”

黄月:“你说清楚,什么叫我们出了问题?”

男同志没说话,随着一阵脚步声,他打开了门,微笑地看着我。

“请进,不好意思,久等了。”

我瞟了一眼军衔,大校。赶紧敬了个礼:“报告领导,我是蜂巢二旅八连上等兵陈川,方舱操纵员。”

他回了个礼,态度温和:“你好,我是秦文,你进来,好好说一说,你是怎么拿到的羽毛,不要漏掉一些你觉得奇怪的细节。”

我东张西望地走进数据处理中心,眼前的景象令我意外——简洁,极致的简洁。它像一个尚未装修的房间,除了一张纤尘不染的桌子,什么都没有,羽毛就平放在桌子上。

名叫黄月的女领导,中校军衔,此时环抱着双手站在桌子旁,显得冷冰冰。我,一个上等兵,站在桌子旁显得有些局促。

秦文冲我笑了笑:“别紧张,好,坐吧,跟我们说说怎么拿到的羽毛。”

坐吧?坐哪?我环视着桌子周围,干净整洁就是没有凳子。正当我在体会这个“坐吧”到底是什么意思时,身后传来金属移动的声音。我转过头,几块三角形地板在不断旋转,然后缩回地面,一把椅子从地砖的空洞处缓缓升起。

我惊讶地张着嘴,秦文笑着对我说:“坐!哈哈,第一次见吧?这就是智能几何体组装技术,不久的未来,所有房间都会这么装,以后你宿舍也一样。”

我点点头,坐下去,同时想起宿舍里那把坚硬笨重的椅子。

“嗯……我要说的事有一些……有些……”

“有些奇怪?呵呵,陈川,你相信我,在蜂巢十年,没什么事情能让我觉得奇怪了。”秦文微笑着说。

我注意到他胸口上的勋章,其中一个金色的蜂巢形状的徽章,是“蜂巢建设功勋章”。说明眼前这个领导,是蜂巢的设计者和建设者!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哦,哈哈,忘了自我介绍,我就是蜂巢总设计师。”

我看着这个差不多四十出头的人,终于紧张起来,吞了吞口水,从头到尾地把遇见那只鸟,最后得到这个羽毛的过程讲了出来。

“最后被白帽子扫描后……我就被带到了这里。”

说完后,我观察两人的反应,还在心里生成了一套“假如对方不相信该怎么办”的第二步说服方案,毕竟这事关我的清白。

和我那些成天吹牛的战友们不同,这两个人听到我这个故事后,并没有出现我预期中的抵触,反而是进入了一种思考状态。

黄月仍然环抱着双手,皱着眉头,时不时看我一眼,又看秦文一眼,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秦文本来是肘部放在桌子上,双手合十,放松地听我讲。当我讲到鸟的眼睛会冒烟的时候,他突然往后一靠,坐正了身体,眼神透过镜片不断地变换着神色。

然后这个房间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因为房间过于简洁,我甚至不知道把眼神放在哪里,只好低头抠着手指。

就在这时,秦文大校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划,原本乳白色的桌面忽然亮起了光彩,原来这桌面是一块巨大的平板电脑!

“辉光,根据陈川的描述,挑选蜂巢附近最符合其特征的鸟类图片给我。”

“明白!”

瞬息,桌面上陈列了大概数十张鸟类图片,每种鸟类的图片都有不同的角度和状态去分析其特征。

秦文快速地移动着桌面上的图片,嘴里喃喃地说道:“或许是……智能伪装?”

黄月看到秦文的动作,也同样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瞟了我一眼,跟秦文大校打起了哑谜。

“如果是这样,那情况就比较严峻了。”

秦文缓慢又严肃地点点头,终于,他像是找到了目标,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房间的四个顶角忽地射出几道激光,一只鸟的形状就出现在了桌面上。

“全息技术?”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桌面上由四道激光构成的投影。

秦文忽略了我的惊讶,对黄月说:“你看,这种鸟的羽毛色泽……和陈川拿来的一模一样。”

我站起来仔细看了看,那对红色的眼眸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对对对!就是它!”

秦文缓缓地将桌上的羽毛拿起来,走向窗边,对着窗外的大海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对我说:“陈川,我问你个问题,假如你是一名敌后间谍,知道自己被发现,并且一定跑不掉,你会怎么做?”

“我……我大概会选择光荣牺牲。”我的紧张愈发明显,这沉重的气氛,这刁钻的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秦文大校却看了看黄月,把羽毛往桌上一放,坐下,交叉十指:“哦?光荣牺牲?怎么牺牲?”

我在脑中多次思考关于这个问题的最优解,但最终好像办法只有一个:“领导,我会把资料销毁以后,主动出击,冲进敌后,能带走一个不亏,带走两个血赚。”

我天真的发言让秦文一愣,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停止后,他微微偏头看向一旁的黄月:“黄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笑声并没有让我感觉到轻松,因为黄月的脸色在我讲完以后,惨白得像一面新砌的白墙。

“好了,陈川,你回去吧。消息记得保密,无论你猜到什么。”秦文大校冲我微微一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猜到什么了?我的脑子此刻如同一团糨糊,被秦文和黄月两个人的语言和表情翻来覆去地搅动。

我张了张嘴,想问,但最后还是没问出来。我的直觉告诉我,作为上等兵,在这个事情上再多问一句都是犯错误的,哪怕秦文大校再亲切。

他的亲切是闪烁着锋芒的。

“是。”

我起身离开房间,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秦文的眼睛仍然锁定着羽毛,神情不再温和,恰似一把利剑正缓缓从他眸子里抽出。

我缓缓关上门,他和黄月快速地说着什么。

“……规模估计已经不小了,准备一下,上报联合指挥部,请求空间行者号介入。”

“空间行者号?你是要……”

“对,我准备出手。不能等间谍主动出击,带走一个不亏,带走两个血赚啊……”

关上门,我从走廊的窗户里看向远方的海面。正值下午,海面上波光粼粼。可更远的海面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过来一堵黑色的“高墙”——滚滚乌云。

我的思维在海风中渐渐连成一条线,羽毛、飞鸟、泄密、智能,这些词汇在我的脑海中逐渐绘出一幅图案,我好像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事情。

“风暴要来了。”我小声地对自己说。

由于这次事件,智能系统已经让吴梦替换了我的班,我只好乘坐轨道车回到连队,等待第二天换班。

轨道车上,战友一直在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但我只是摇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远处的乌云。这些乌云传递出来的情绪,让我想起秦文大校最后那个表情。

就在我的思维逐渐陷入混乱时,一道红光洒向大地!红光的强度之高,连天空都被染上了红色。伴随着滔天红光,是此起彼伏的警报声!

红灯!这是蜂巢基地最高的战备等级转换灯,它意味着一级威胁等级。什么是一级威胁等级?简单来说就是蜂巢面临灭顶之灾!

“这么快!”我趴在轨道车的窗户上,眼看着突变发生。

轨道车基地上,那些平时根本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铁门被打开,数以百计的连队迅速在基地平台集合,那些三米多高的机器人从地底洞库快速驶出,密密麻麻的无人机群从蜂巢各个角落快速集结,一时间,基地平台旌旗猎猎,战阵巍巍。

此刻,我本来乘坐的回程轨道车,在智能设备的强制监管下调转方向,朝蜂巢驶去。

战备规定——当蜂巢一级威胁等级时,取消值班序列,所有人员进入战斗岗位。

也就是说,当红灯亮起时,无论你是在睡觉,在洗澡,甚至是在住院,只要行为能力正常,就必须在第一时间回到战斗岗位。

在轨道车驶入巨大圆形建筑时,我看见天空上突然飞起了成群结队的飞鸟。乌云逼近,一道闪电带着咆哮照亮了黄昏的天空。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秦文大校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鸟,是间谍!是敌人!”我指着天空中的鸟高喊。

“陈川,你咋了这是……”我的澎湃和周遭不安的战友形成反差,而我们此刻就像数万只蚂蚁,在风雨来临前成群结队地回到沙土里的巢穴。


五、蝗灾

2048年10月17日 夜

“同志们,最新情报显示,蜂巢基地周围确认有大量新型鸟形无人机。这些无人机具有出色的伪装和渗透能力。上级已命令空间行者号执行清扫任务,所有雷达要确保友军顺利到达,并负责蜂巢的警戒工作,监控七百公里内的空中情况。”

该来的终于来了,我摩拳擦掌地坐在辅助位,脑海中汪洋的脸清晰起来,今儿真的就今儿了!我陈川,终于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祖国,看我表现吧!

方舱显示屏上,蜂巢基地司令员正在向所有战斗方舱的战士们部署任务。我们4199号方舱,由李星海担任主操纵员,我和吴梦分别负责辅助和修正。

那个长期空着的另外两个座位终于坐满,我们三人算是首次在地下方舱中同时见面,无形的硝烟好像已经在寂静的空间中弥漫。

我激情澎湃,李老兵依旧冷静,但吴梦的双手已微微颤抖。

“列兵吴梦!”指挥频道里传来连长低沉的声音。“到!”吴梦猛地起立。

“调整心态,这是战斗。我说过一万遍,这就是我们的战斗,你抖什么?”

“是!”吴梦深呼吸,但双手的颤抖未止。

一只手稳当地放在吴梦肩上——老兵李星海的手。

“别慌,有我在。”李老兵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给了我和吴梦一股必胜的信念。

打起精神,进入战斗!

屏幕上,正北方,一个蓝色的巨大光点进入探测范围。

“这就是空间行者号了!这应该是它首次任务。”吴梦看着屏幕上超大型空中堡垒的反馈参数激动地说。

“冷静,做好你的事。”李星海冷静地回应。

空间行者号是最新的天地往返飞行器,起飞点在太空环形基地。它同时也是巨大的空中航母,搭载着数十架鸾鸟七号战斗飞行器和数千架蜻蜓无人机,所到之处即空中基地,所到之处即制空权的象征。

此刻,在数千部雷达的注视下,它从太空降落,穿越电离层,撕裂大气层,轰鸣着朝蜂巢驶来。

“报告,122号方舱标注了一处异常点!”吴梦说。

我们所有战斗方舱都在同一信息网上进行预警,无论哪个方舱有发现,都可以标注,其他方舱也可以验证和校准观测效率。

我和李星海框选了标注位置,让雷达在扫描时降低转速,这个操作可以提升扫描的精度。

“滴!”一个轻微的响声,意味着我们4199号方舱雷达发现了不明空情,辉光已经将其自动标注在雷达情报网络上。

“盯死它。”李星海框选目标,命令雷达进入跟踪模式。这时,我们4199方舱就紧盯这个目标。

当我们掌握目标时,会在目标右下角挂上方舱号——ZW4199,表示该目标已由我们4199方舱完全掌握,其他单位可重点寻找其他目标。

现在轮到我发挥作用。作为辅助位,我分析目标诸元,即根据目标的高度、速度、飞行轨迹、行为逻辑等等因素,综合判断其攻击策略和威胁方向。

“目标在空域盘旋,未发现攻击倾向。”

其他方舱也陆续标注目标,都在空中打转,没有攻击倾向。

吴梦挠头:“空间行者号首次任务,不会就打几只鸟形无人机吧?牛刀杀鸡?”

李星海冷冷看他一眼:“干好你的事。”

吴梦伸舌头,缩回修正位。

如果不是我之前和秦文大校的短暂碰面,我也和吴梦一样疑惑。但此刻,秦文大校的推理成为了现实,对方知道自己暴露,他们一定会采取自毁的办法,毁灭一切证据。

如果它们存在攻击手段,那么空间行者号的介入是相当有必要的,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是最大化减少伤亡的策略。

现在我最担心的问题就是,攻击手段,它们有吗?

正疑惑,组网屏幕上出现三个新的蓝色光点——空间行者号派出的先头部队。

三个光点速度飞快,呈三角阵型接近鸟式无人机。它们接近,红色光点就消失,走到哪,哪就清空。

“强!好样的!”吴梦对着屏幕对空中的飞行员加油鼓劲。

吴梦的激情感染了我,此刻我很想离开方舱,亲眼看看战机搏杀的场面,但对预警兵来说,战争或许就是光点的消失。我们在封闭方舱中,用心跳冲锋,用呼吸呐喊。

不久,红光点清除得差不多。

我们4199号掌握的红光点,也在蓝点一次加速中消失。

雷达基线一圈圈地转动,并未发现任何其余的红光点。

“这就……结束了?”吴梦的兴奋尚未消退,有一些失望。

“别放松!一定没这么简单!”我严肃地提醒吴梦,老兵李星海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闪过极其短暂的欣慰。

我顾不上品读班长的欣慰,一种强烈的不安在此刻的静默中越来越浓郁,一旦我们出手肃清,对方马上就会意识到自己暴露,现在是对方决策的时机,如果对方有攻击手段,那么现在一定是正在酝酿一波自杀式的袭击!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短暂的,就在三个蓝点准备返航时“滴滴滴”,新目标出现。

“又来……还有……”吴梦话被打断。

“滴滴滴”声不断,组网屏幕像遭蝗灾,密密麻麻的红光点从不同角度出现。

“辉光,统计目标数量。”我冷静地说。

“明白。”辉光回答。

我们看向辅助屏幕,目标数量从1000飙升,1100,1200……

吴梦惊恐:“辉光统计错了?把雨滴数量统进来了?”

我们都知道,雷达是电磁感应,不可能是雨滴。

压迫感在方舱中传递。

噩耗传来,一个蓝点熄灭,代表鸾鸟战机损失。

“报告!一架鸾鸟暂消!方位049,距离625。”李星海很是沉着。

“所有人注意,已证实鸟形无人机具攻击手段,加快雷达转速,保证空间行者号周边一百公里的作战视野!”连长声音清晰有力。

指挥屏亮起,参谋长发新指令。

“同志们,空间行者号将使用电子脉冲武器,会造成大范围内电子设备失效,蜂巢也会受影响。因目标数量庞大,现令一半人员撤至后方,另一半留守,辉光将发送具体名单。”

名单上:陈川、吴梦,撤回;李星海,留守。

“班长,我和你换,我来留守!”我立刻说。

“执行命令。”李星海不回。

“我……”我想坚持。

“别废话,我在方舱中度过了大半生,敌人在当下,命令在眼前,你较什么劲?”李星海瞪着我,眼中好像闪烁着星辰,又燃烧着火炬。

“吴梦,敬礼!”

我和吴梦“唰”地起身,用力地向李星海敬礼,我看到泪水在吴梦的眼中打转,同时尝到来自嘴角的咸涩。

李星海摆了摆手,我和吴梦进入电梯。

电梯进入通道,我和吴梦沉默着,互相避开视线。地面沉闷轰击声从管道中传来,震得电梯有一些微微晃动,我们不知将面对什么,生怕看见对方眼中的迟疑。

我们是战士,党旗和军旗赋予信仰,训练赋予底气。面对二十一世纪的智能化战争,我们不恐惧。

但战争依旧沉默,如历史无数次呈现。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响起一首曾经学过的军歌:“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再见吧朋友,再见吧亲人,为了祖国我要勇敢前进!”


六、坠落

2048年10月17日 夜

我和吴梦乘坐轨道车离开巨大的圆形建筑,沉闷的爆炸声变得清晰可闻。暴雨中,空间行者号宛如巨大的钢铁巨兽遮蔽了天际,它喷出的热量瞬间气化了周围的雨幕,在周遭形成了一圈奇异的水蒸气环。

更远处,鸟形无人机如遨游的鱼群撕裂天空,透过它们变换的缝隙可见远处的乌云。它们在空中穿梭,与鸾鸟战机博弈,战斗方式简单,几近以卵击石——飞向目标,自爆。

一时间,天空的雨幕像被捶击的鼓面,在阵阵爆炸的闪光中变成空中激射的水花。

此刻,飞鸟是卵,鸾鸟是石。无人机明白,未被发现时,它们是隐蔽的探测设备。一旦发现,全员暴露,攻击手段便是自毁式撞击,撞一个不亏,撞两个血赚。

空间行者号甲板的蓝光闪烁,似在聚集能量,那应是情报中的电磁武器。

“看!无人机!飞过来了!”吴梦喊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见一台无人机离开鸟群,独自朝基地飞来。它在暴雨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停在前方轨道车上,收拢翅膀,低头啄击,那一刻,我几乎忘记这是战场。

直到它爆炸。

爆炸的气压穿透肺部,脸部刺痛,皮肤灼热,我被冲击力抛飞,眩晕中,时间仿佛慢放,恐惧、叫喊、雨的凉爽、撞击的痛感,一并涌来。

失去知觉前,我被吴梦托起,带至轨道车仓库。看着吴梦肩上和手臂的鲜血,我这才明白战友的意义,大于朋友,更胜家人。

我示意无恙,注意力转回战场。在鸟式无人机的打击下,平台轨道已被破坏,轨道车没办法再通行。

空间行者号发射端的蓝光愈发凝实,我们正无措时,“叮!”一声响起。

“什么声音?”我艰难地问。

吴梦也摇头。

仓库地面缓缓打开,一辆小型车辆升出。“发现上等兵陈川重伤,列兵吴梦轻伤,请上车,我将帮助你们回到防御工事。”是辉光。

我和吴梦惊喜对视。人工智能的忠诚,虽是代码编写者的严谨,却给了我们斗志。

吴梦扶我上车,在辉光引导下,车辆绕开路障,至基地平台。生的喜悦淡去,我们又陷入沉默,只有雨刮器的声音。

“看,空间行者号的电磁武器要发射了!”吴梦指向天空。

我回头,见蓝色电磁光芒颤动,如火山喷发般扩散,越来越大的蓝色光球越过蜂巢,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电磁武器带来大规模电力停转。

黑夜吞噬了一切,灯光熄灭,车辆停下,辉光静默。蓝光穿过鸟群,漫天飞鸟开始一一坠落。

“扶我下车吧,辉光这家伙的忠诚是耗电的。”吴梦扶我下车,最后这段路,得走回去。

车门打开,我们靠闪电光亮辨别方向,目睹鸟群坠亡。

“川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吴梦说。

“你说,我信。”我回答。

“天上下鸟了。”

闪电照亮天空,鸟群如雨而下,落在海面,激起水花。被鸟群遮挡的天空,此刻真容再现。

雨停了,海边却依旧传来密集的落水声。

“扑通。”

“扑通。”

“扑通……”


七、尾声

2049年2月1日 夜

今天应该是除夕,至少日历上是这么说的。我的周围没有人影,寂静无声,一片黑暗。

秦文大校进入海沟深处已然一个星期,至今没有任何回音,就在昨天,他的生物追踪信号消失了,消失在一片黑暗的汪洋里。

此刻我在一艘快速下沉的水下搜救船中,这种下沉和在蜂巢时无异,让人熟悉,使人沉默。

一阵细碎的震动后,搜救船触底,追踪仪显示我距离秦文的定位器距离仅有七米。我急忙操作触控板,将搜救船的射灯开大,向秦文的方向照射过去。

不会有人相信我看见了什么,甚至我自己也不清楚看见了什么。

但秦文大校的生物信号突然恢复了微弱的跳动。

这意味着我必须进入这片海下废墟,寻找他的踪迹。

这是我的使命,如果我再也没有回来,请看到这篇日记的人,将我的东西寄回到家里,告诉我的家人,我因何离去。

之后,我的使命,便也是你的使命。


来    源:解放军文艺

作    者:潘立维

编    辑:魏科宇


主管 | 空军预警学院政治工作处

主办 | 空军预警学院教研保障中心新闻文化室

刊期 | 总第2900期

投稿 | yujingkongti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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