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昨来见先生者,因有话说,见客众还进言,故退也。 先生向知弟画原不与众列,不当写屏。 只因家口众,老病渐渐日深一日矣。 世之宣纸,罗纹搜尽,鉴赏家不能多得; 清湘画因而写绫写绢,写绢之后写屏,得屏一架,画有十二,首尾无用,中间有十幅好画,拆开成幅。故画之不可作屏画之也。 弟知诸公物力皆非从前顺手,以二十四金为一架。 或有要通景者,此是架上棚上,伸手仰面以倚高高下下,通长或走或立等作画,故要五十两一架。 老年精力不如,舞笔难转动,即使成架也无用,此中或损去一幅,此十一幅皆无用矣,不如只写十二者是。 向来吴、许、方、黄、程诸公,数年皆是此等; 即依闻兄手中写有五架,皆如此; 今年正月写一架,亦如此。 昨先生所命之屏,黄府上人云: 是令东床所画。 昨见二世兄云: 是先生送亲眷者。 不然先生非他人,乃我知心之友,为我生我之友,即无一纹也画。 世上闻风影而入者,十有八九。 弟所立身立命者,在一管笔,故弟不得不向知己全道破也。 或令亲不出钱,或分开与众画转妙。 绢矾来将有一半,因兄早走,字请教行止如何? 此中俗语俗言,容当请罪不宣。 所赐金尚未敢动。石涛(1642一约1707)清代画家、中国画一代宗师,法名原济,一作元济。
本姓朱,名若极。字石涛,又号苦瓜和尚、大涤子、清湘陈人等。广西全州人,晚年定扬州。
明靖江王后裔,幼年遭变后出家为僧,半世云游,以卖画为业。
江世栋派管家委任石涛制作一件屏风,管家预付石涛银两,并告知这件屏风并非放在普通地方,而是江世栋的寝室,暗示石涛对这件作品要特别着力。 事实上,江世栋还有特别的要求,他希望这是一个通景屏,构图必须横跨整组屏风的十二幅。 此外,屏风要以绢本设色这种较难的媒介。 但石涛显然发现了两个问题: 首先,石涛或许在管家离开后,打开银两包裹才知道,所付数目与委托的重任及难度并不相称,其特殊性没有得到应有的金钱报酬。 接着,石涛后来偶遇江世栋兄长,进而发现屏风根本不是专为江世栋寝室订制,而是当作礼物送给一位石涛不认识的人,更使原来的伤害增添羞辱。 江世栋,或者他的管家,利用石涛对友谊的重视以获取这种(已经是不合理的)价钱所能得到的最佳作品。第一 ,他诉诸两人关系的交情层面,提醒江世栋自己并非普通的画家,接受这种典型工匠式的委托已经让他心有不快。 当中,他透露自己不仅厌恶屏风或连屏的形式,也讨厌用绫及绢作为媒材。 他甚至可能想借由暗示这非他的最佳作品,试图教育江世栋舍弃这些形式和质材的装饰性委托。其次 ,他转向纯粹的商业层面,大费周章地解释为何通景屏与一般委制的屏风不同,以及何以价格是后者的两倍。 他也不忘指出一直以来维持低价,先发制人地提出因为主顾们的日子不景气,所以他也甘于降价。第三 ,也许部分原因是避免要求江世栋补送酬金以致丢脸,他尝试说服江世栋接受十二幅单独画幅的屏风作为解决。 他用江世栋委制的前例,以及出售给其他江世栋会认为身份相当的顾客的其他屏风为例,来支持其论述。在冗长的开场白之后,石涛终于提起有关这件屏风真正用途的尴尬议题,这是界定他们关系基础的出发点。 他在友谊与契约的交易之间,画上一道清楚的界线。 如果画作是友情的表征,金钱(理论上)在这事件当中毫无立足点,也没有承受不了的辛苦,良好声誉就足以抵偿一切; 但如果画作仅是被主顾当作可以用钱买到的商品,就像江世栋的例证,那么石涛就会依照“一般商品”,亦即是参考那些作坊出身的竞争对手(诸如李寅或袁江)的定价。 两者的对立被尖锐区分开来—简直比石涛的经济行为所能证明的更加尖锐。 大多数的委任都包含着介乎两端的灰色地带,石涛在信中试图区分友情和市场概念,在现实生活中却是紧密不分的。 事实上,正是两者间的关系给职业文人(相对于作坊出身的职业画家)的特殊社会经济行为勾画出定义。 并由于其弹性而为文人企业家的特殊观念所注定的内在社会矛盾提供了一剂解药。假如石涛对江世栋意图利用他们交情的含糊表现出过激反应,那么他也同样失礼,最终在失去面子的同时也损失收入。 至少,这是石涛的态度; 但对于作品价格的歧见是可以理解的,双方都可各执一词。 石涛希望作品的经济价值可与对手如袁江等量齐观。 袁江的绘画以感官展现画家倾注的劳动力,这种画作的价值无须倚重画家的声名; 它们是代表纯粹投入劳力的高度工艺性物品。 江世栋(或那位管家)显然认为石涛声名、技术、劳力的结合,不值得他付出像其他屏风作品一样多的价钱。 当然,画家的信札旨在以不同观点说服他。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一直以来被我们挂在口上,当作是“笔墨”必须随“时代”而新,表现“时代精神”的经典。 当然,用这样的理解来支持中国画的创新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过,看了这封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石涛写给他客户的信札,“当随时代”的“时代”到底是指“时代”的哪一点,可能有些另外的意思。“我自用我法”,气壮如牛目空一切的石涛,在这里真的是有点卑躬屈膝,让众多的“石粉”惨不忍睹。 这是因为“人穷志短”。 你要“市场”,那么,“顾客就是上帝”。纯粹的艺术家是“甲方”,他不用看谁的“脸色”。 就如倪云林,我画的是竹,只是抒胸中逸气,你说画得像芦苇像麻,和我没关系。而市场上的艺术家是“乙方”,他只能看“甲方”的脸色行事。石涛还是深谙“市场”游戏规则的。 看他说话多有技巧。 比如委婉地暗示,老板的生意现在也不好做,所以,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也可以适当地降点价。 这和我们目前的市场倒很像。 市场的画家就是在这点上也应该好好向石涛学习。“笔墨当随时代”,如果你是市场里的艺术家,那就应该随时代的“钱袋”。 往期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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