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英年早逝,绿茶的绯闻街知巷闻

文摘   2024-10-31 23:07   江苏  

檀香浓郁。

没有开窗,这味道就一直萦绕在佛堂里。

除了捻动佛珠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

跪在佛前的老人头花白,她的嘴一张一合,无声诵经。

从日出诵到日落。

她已经习惯了,就如习惯这檀香味一样。

青灯古佛半辈子,本该是安心,亦死心,什么念头都该死了,烧成这佛前的青灰。

可这半年,她已经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

仿若香炉里那些许久未清理的青灰,猛得落入了火星。

想要烧起来,却又有些无能为力。

缓缓抬起浑浊的双眼,望着观音手中的杨柳枝,恍惚间,只觉得那青葱柳枝似是开出了紫色的花。

呼吸之间,除了习以为常的檀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

是云萝花的味道。

沉重的眼皮颤了颤,胸中有石千斤重,却落不出一滴眼泪来。

“老太太,三爷来了,请您用膳。”

苍老得如同枯树一般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鼻息间的花香瞬间散去,杨柳枝依旧是杨柳枝。

微微干裂的唇角溢出一声轻叹,她已是老太太了,会唤她“云萝”的人,都不在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云萝慢吞吞应了一声,慢吞吞放下了佛珠,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揉一揉酸胀的双腿,慢吞吞往外走。

佛堂外,一双有力的双手搀扶住了颤颤巍巍的老人,少年笑着道:“祖母,我来陪你用饭了。”

笑容灿烂绽放,便是这冬日也染了暖色,与印象中那已半辈子未见的容颜有五分相似。

云萝深深凝视了许久,不自禁地朝少年抬起手来,目光触及那指甲微黄、满是褶皱的手时,她的动作倏然停顿,缓缓垂下手,淡淡道:“走吧。”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他知道祖母又一次认错人了,这半年来,她总在他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

其实,祖母想见的人,是父亲吧……

而父亲,却因为顾及母亲,再不肯来见一见祖母了,甚至是不让他们兄弟几个来。

年纪大了,常年茹素,吃得格外简单。

即便如此,桌上的菜也没有动几口,少年犹豫再三,试探着开了口:“祖母,您别怪父亲,他……”

云萝放下筷子,直直看着少年,用目光止住了他的话,沉沉道:“我想去看看牌坊。”

夕阳下,青石牌坊寒冷压抑,如一座大山,压在跟前。

云萝仰着头,无言看了许久。

这是一座贞节牌坊。

她的一辈子就是一座贞节牌坊。

那一年阳春三月,杜家五娘云萝出嫁,成亲三月,丈夫领皇命披挂出征,从此聚少离多。

成婚五年,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她流尽了眼泪,过继族子,青灯古佛,换来这一座御赐的贞洁牌坊。

这是她一生荣耀,亦是一世桎梏。

良久,云萝叹了一句:“我知道,只是知道得太晚了,养别人的儿子,和养亲儿,总是不一样的。”

少年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他的面上全是狼狈,本能地摇了摇头,可替父亲辩解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嗓子里。

这些年,他也听了许多传言。

那些人说,祖母对父亲的感情是畸形的,是违背伦常的。

祖母把父亲当做了祖父的替身,什么母子之情,早已经变了味。

父亲再不敢接近祖母,即便如今祖母已是老迈之躯,即便父亲自己也已经年过半百。

母亲提起祖母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如同被人窥视了心爱之物。

只有他自己,不顾母亲反对,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看望祖母。

他至始至终都觉得,祖母眸子里的慈爱和关怀,不是那些人说得那般。

“祖母……”

云萝苦笑摇了摇头。

她记得,那是她寡居的第十年,族人把一个五岁的男孩带到了她的面前。

云萝的本意是拒绝,可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睛时,她鬼使神差点了头。

这一养就是一生,她把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温暖全部给了养子。

出天花时衣不解带,练功受伤时费心照顾,她以为她做得足够好,可只等儿媳进门,才明白,不过镜中水月。

母慈儿孝,在他们眼中成了她的心思不正,成了她的污点。

流言蜚语扑面而来,云萝选择了放手,她的心,死了。

若是亲儿,又何至于背上如此骂名。

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有一间佛堂,一串佛珠,也就够了。

直到半年前,云萝才知道,丈夫之死是一场阴谋,她跪在佛前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

她错了吗?

从前,姐妹们都说,嫁与将士就是一场豪赌,她不愿赌。与长辈大闹一场,最后被母亲以死相逼上了轿;

从前,大姑姐说,这一去他怕是再无回来之日,她哭着求着,最后他带着满腹牵挂去了边疆。

一语成真,她输得彻底,与父母决裂,接受族中安排,她如同一个偶人,一步一步走了几十年。

这半年,云萝经常梦见满院子的花,香气扑鼻,冲散了束缚住她包裹住她的檀香。

那些往事,那些压抑了半辈子的思念、爱恋、不舍、愧疚如翻山倒海一般,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她一点一点想起来,他掀起盖头的那一日,亦是满院子的花,贺喜之人念着“前程似锦”、“如花美眷”。

她听见了他的爽朗笑声,一如他在她身边的那些年。

可曾想过,前程如锦的少年英年早逝,成了边疆白骨?可曾想过,如花美眷早早凋谢,成了没有心的诵经人?

云萝缓步上前,扶住了冰凉的石柱。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一直梦见从前,梦见他,梦见他如冬日暖阳一般的笑容。

他为她种下一院子的云萝花,每每花开之时,都会采摘一串置于窗前;

他为她戴上温润的东珠,如玉皓腕,久久不肯松手;

他为她抗住长辈的苛责和刁难,护她于身后;

他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除了,平安归来……

黯然回,那些曾经模糊的画面一点点清晰起来,又一点点归于模糊……

她真的错了!

明明是那么好的儿郎啊,她为何要相信那些闲言碎语?为何要被逼着才上轿?为何要让他带着牵挂上阵?为何要伤透父母的心?为何直到捧着他的牌位痛哭之时才明白一颗心已然交付?

为何!

为何!

云萝觉得这牌坊可恨可恶,手指用力,划出五道血痕。

她想报仇,却已无仇可报,她的仇人,都在这牌坊后头的祠堂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牌位。

看得到,却不能砸。

夜渐渐深了,年老之人总是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守夜丫鬟开了门,低低几句细语,唤来一声惊呼。

“牌坊……牌坊倒了?”

云萝一下子清醒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四肢使不出一点力气。

她躺在床上,深深呼吸,慢慢挑起了唇角,目光凌烈。

倒了,倒也了好。

贞节牌坊,要来何用!

她已经被困住了一辈子,难道在老死之后,还要让那牌坊压得喘不过气吗?

呼吸重了,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院子里灯火通明,不似深夜,仿若白日。

“老太太,再坚持坚持,三爷……三爷很快就来看您了。”

云萝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她模糊地看到有人进来坐在了床边,眉宇清俊,与记忆中无二。

伸出手去,却是无法触及,如这五十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云萝泪流满面。

她早成了白老人,而那个人永远在最好的年华里。

她要随他而去,随他回到那刻在记忆之中挥之不去的云萝花开的年华里……

干裂嘴唇嗫嗫,手轻轻垂在了床沿,云萝笑了留下了最后两个字。

世子……

哭声远了,她的眼前是倒塌的牌坊,是毁了半边墙的祠堂。

云萝的心钝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要那人早早被供进了祠堂,她只要他能陪她到老。她不要养别人的孩子,她要他们的亲儿!

若能回到从前,她决不让丈夫枉死,绝不会让仇人善终!

意识消散前,她深深望了一眼祠堂,寻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曾经的定国侯世子穆连潇。

***

杜云萝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大亮了。

入眼是浅粉的轻纱幔帐,绣了落英缤纷,一如春日里清风拂过时的烂漫。

杜云萝一怔,她有多少年没有用过这样的色调了?自从丈夫战死后,她的床上挂着的永远都是青灰色的幔帐。

坐起身来,伸手轻抚,柔软轻纱上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染了凤仙,色彩鲜艳。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这绝不是一双暮年老人该有的手,她的手应该是指甲微黄、满是褶皱,这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掀开了幔帐,探出头去。

床尾的架子上挂着准备好的衣衫,墙角花架上摆着好看的花瓶,绣了锦鲤戏水的插屏遮挡了通往外间的路。

这里,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杜云萝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醒了?”

许是听见了内室里的动静,一丫鬟绕过插屏走到床前,随手将幔帐挂在了莲花挂钩上。

杜云萝抬眸看她,瓜子脸、柳叶眉,晶亮的眸子似是会说话,笑起来时脸上有浅浅梨涡,这幅模样,胜过画中仕女。

“锦灵。”杜云萝喃喃唤道。

“姑娘,时候不早了,今儿个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不能迟了。奴婢伺候您净面,等锦蕊来了,让她给姑娘梳头。”

锦灵一面说,一面扶着杜云萝起身。

杜云萝脑海一片空白,木然由着她动作,温热的帕子擦过脸颊时,她才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锦灵敏锐:“姑娘,可是这水太凉了些?”

杜云萝摇头,好多话想问锦灵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随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

锦灵手脚麻利地替她匀脸,杜云萝望着镜中的容颜,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拽得紧紧的,这才抑制住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镜中人,才是豆蔻模样,肤色均匀细腻,睫毛密密,樱唇无需点胭脂便已红润。

这,不是老迈的杜云萝,这是她的从前。

待字闺中的从前。

她怔怔看了许久,将镜中模样都刻在脑海里。

虽然面不改色,可只有杜云萝自己才明白此刻内心有多么激动,她的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她,真的回来了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手背上。

锦灵不知她为何突然哭了,赶忙取了帕子来,急切又关心:“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里魇着了?哎呀姑娘,您快看外头,日头正好。天啊,暖洋洋的,一会儿出去走动走动,再不好的噩梦也都过去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泪水湿了睫毛,视线模糊了,她偏转过头顺着锦灵打开的窗子往外头瞧。

春光明媚,小丫鬟们低低说笑的声音似那黄鹂鸟。

接过帕子在脸上擦了擦,杜云萝一点点弯了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锦灵你说得对,就是一场噩梦。过去了,都过去了,我醒来了。往后,就清明通透了。”

锦灵总觉得这话中有话,可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如何问,便顺着点了点头:“是啊,梦醒了便好了。”

杜云萝握住了锦灵的手。

那噩梦里,她做错了太多事,对不起了太多人,看到锦灵时,她心中的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锦灵的容貌太招人了,府里多少人惦记着,回事处赵管事的婆娘来求了她数次,她点头应了,将锦灵配给了赵管事的侄儿。

却不想,这就是把锦灵推入了火坑,不过两年,香消玉损。

年老后回忆旧事,她每每都会想,若是锦灵还在,定会拘着她劝着她,不会让她那般与穆连潇置气耍心思,不会让她使性子害得穆连潇带着满满的愧疚和牵挂出征,不会让她叫那些虎豹豺狼吞了吃了,不会让她孤苦伶仃地走过了一辈子。

锦灵,锦灵才是真正贴心贴肺为她好的。

“锦灵儿,不用叫锦蕊了,你替我梳头吧。”杜云萝低声道。

锦灵怔了怔,姑娘只在逗趣时才会这般叫她,往日里倒是锦蕊儿锦蕊儿的多些,一来亲近,二来有趣。

有妈妈们听见了,有事没事也会这般打趣她们。

姑娘还有心情逗趣,大抵是没事的吧。

可姑娘的头素来是锦蕊梳的,姑娘喜欢锦蕊的手艺,自己也就不班门弄斧,一概交由锦蕊。

今日接了这差事,也不知道锦蕊会怎么想。

只是,姑娘吩咐了,还能推脱不成?

锦灵想归想,嘴上还是应了,仔细又小心地替杜云萝梳了头,又从首饰盒里挑出几朵簪花插上。

“姑娘,您看看。”

锦灵取了铜镜,前后左右照了照,姑娘素来挑剔,梳头这种事情,她总是做不到让姑娘满意,等杜云萝不假思索地点了头,锦灵才放下心来。

她悄悄打量杜云萝的眉宇,分明是瞧惯了的容颜,她怎么就觉得,今日的姑娘似是有些不一样。

没有那般挑剔了,少了些娇气,整个人都沉稳了……

锦蕊从外头进来时,见杜云萝已经梳洗妥当了。

她微微一怔,扫了锦灵一眼,这才笑着道:“姑娘,奴婢来迟了。”

杜云萝睨了锦蕊一眼,道:“来迟了,就自己领罚,去花园里取两盆芍药来。”

锦蕊扑哧笑了:“姑娘,那可是大姑娘精心养的,昨儿个才刚开呢。今儿就搬回来,大姑娘准要和您急的。”

杜云萝闻言,心中一动。

锦蕊唤大姐为大姑娘,这么说,大姐还未出阁?

杜云萝记得很清楚,大姐杜云茹是永安十八年的八月出阁的。

如今芍药刚开,大抵是三月末四月初的春天。

今年,到底是十八年、十七年、还是……

杜云萝略一思忖,道:“大姐的不就是我的,这会儿不给了我,难不成,她往后还要带去婆家不成?”

“姑娘呦!哪有把什么婆家娘家挂在嘴上的,您不怕,大姑娘可是个面儿薄的。便是大姑娘再过半年就出阁了,您也别这般打趣她呀。”锦蕊急急道。

锦灵猛得抬头,目光在杜云萝身上一转,又垂下眸去。

这才对,她家姑娘就是这个脾性,她想要的就是她的。

杜云萝的注意力不在锦灵身上,她只听见了自己焦躁的心跳声。

她知道了,这是永安十八年的春天。

也就是这个时节里,定远侯府头一回遣人递了口信,试探杜家的意思。

这些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原本不该杜云萝知道,可偏偏传了些出来。

杜云萝听了姐妹们的话,不喜定远侯府那出生入死的武将身份,冲到莲福苑里大闹了一场。

虽说后来婚事还是成了,但定远侯府的老太君和穆连潇的母亲周氏对她极其不满。

毕竟,在侯府眼中,他们已经是低头娶媳妇了,却还叫人嫌弃到这个份上,实在是落了脸面。

这一回,她是断断不会再听那些闲言碎语了。

她的心,已经给了穆连潇,无论过去五年、五十年,还是一辈子、两辈子,既然可以再与他相见,为何还要做些扯后腿的事情?

杜云萝看着镜中人,缓缓露了笑颜。

世子爷,我站在牌坊前发过誓,我对着那桎梏了我一生的牌坊发过誓。

若能回到从前,我绝不会让你枉死,绝不会让他们善终。

现在,我回来了。

东稍间里备了早饭,杜云萝慢条斯理用完,起身往外走。

她住的安华院位于杜府的东北角,穿过穿堂,便能到了父母住的清晖园。

杜云茹快要嫁人了,现今让母亲甄氏留住在清晖园的东跨院里,千般万般不舍得。

而穿过花园,是祖母夏老太太的莲福苑。

今日要去莲福苑里请安,杜云萝没有再耽搁,顺着记忆里的路往前走。

行至半途,呼唤声从身后传来,杜云萝转身,对上了一双丹凤眼。

是她的三姐杜云瑛。

杜云瑛快步上来,亲昵地挽住了杜云萝。

杜云萝垂眸看了一眼杜云瑛的手,想甩开,却还是忍住了:“三姐姐也要去莲福苑?”

杜云瑛巧笑莞尔:“今儿个初十,哪个敢不去?反正我是不敢的。见着四妹妹了吗?”

“还未曾。”杜云萝随口应道。

杜家云字辈,一共五个姑娘,杜云萝最小。

长姐杜云茹与她是一母同胞,姐妹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四爷杜云荻,具是三太太甄氏所出。

二姑娘杜云瑚是庶女,她的父亲外放做官,她便随父母姨娘与长兄杜云韬一起住在任上,也有数年未回京城了。

往下便是杜云瑛,二太太苗氏的掌上明珠,在苗氏跟前,比她兄长杜云琅还要得宠。

四姑娘杜云诺只比杜云萝大了半岁,是四太太廖氏身边的陪嫁抬举后生的,养在嫡母跟前,讨了嫡母欢心,又与嫡兄三爷杜云澜亲近。这个家中,倒也没人会小瞧了她。

从前,杜云萝便常常与年纪相仿的杜云瑛、杜云诺一道出入,只因祖父杜公甫最喜欢瞧她们姐妹和睦的样子。

杜云萝没几个闺中好友,也懒得去应酬那些人际,干脆顺着杜公甫的意思。

反正,一家姐妹,她们也不会与杜云萝争锋出头。

可那都是从前。

她到底是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她不图杜云瑛、杜云诺什么,却不见得人家不眼红她的好处。

若不是不好无事生非,杜云萝当下就想走人了。

杜云瑛不知她心思,絮絮说着趣事,与她一道往莲福苑去。

穿过月亮门,两人差点与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撞作一团,两边都退了几步,这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杜云萝定睛一看,那惊魂未定的人是杜云诺。

“四妹妹,你不去祖母那儿,走这回头路做什么?”杜云瑛理了理头上的簪子,微微恼道。

“你看,你差点让五妹妹摔了。”

杜云萝退开几步,摇头道:“我没什么事,倒是四姐姐,出了什么急事?”

杜云瑛一怔,若是以往,以杜云萝的性子,定会竖眉闹上两句,今日这般不追究,倒是难得。

杜云诺顺了顺气,见四下里没有其他人了,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退开些。

才压着声儿道:“我刚刚从莲福苑里退出来,哎,我怎么跟你们说呢,就是……我也是听来的。”

见杜云诺有些语无伦次,杜云瑛急了:“慢慢说,我们都听不懂了,是不是,五妹妹?五妹妹?”

杜云萝愣住了,杜云瑛连连唤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四姐姐,什么事?”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幕,她似曾相识。

那年,便是杜云诺偷听了祖父祖母的对话,知道定远侯府上门来了,匆匆告诉了杜云萝,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

莫非,她醒来后,便正好是这一日?

杜云萝不敢确信,她耐着心思听着。

杜云诺努了努嘴,指了指莲福苑方向:“我刚刚过去,祖母正和祖父商量,说昨儿个下午,礼部侍郎石大人的夫人来了,说是探望三伯娘来的。

可她还和祖母透了个底,说是替定远侯府的来问个话的,想与员外郎家的姑娘结亲。我一听啊,就唬了一跳了,这说的不就是世子爷与五妹妹了?”

杜云瑛的眸子倏然一紧,愕然转头看了杜云萝一眼,又沉声问杜云诺:“你没听岔吧?”

“怎么会!一个字都不错的。”杜云诺兴师旦旦。

“那为何就是五妹妹了?”杜云瑛急道,话一出口,就觉得味道不对。

正要解释几句,却叫杜云诺接了话头过去。

“怎么不是五妹妹?”

杜云诺见杜云瑛依旧质疑她,跺脚道:“人家求的是员外郎家的姑娘,咱们家里,除了三伯父这个礼部员外郎,还有哪个?大姐已经定了婚期了,当然只有五妹妹了。至于定远侯府那儿,年纪合适的,也只有世子爷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杜云瑛一口气不顺,这么清楚的事情她是想得明白的,她质疑的并不是这个,可她心中所想并不能脱口而出,偏又不想杜云诺觉得她愚笨。

思绪转得飞快,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杜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人家,父兄们只会提着笔杆子做文章。

那定远侯府,是靠军功挣来的爵位,是武艺传家的,舞刀弄枪,与杜家不是一路上的,好端端的,侯府怎么就瞧中了我们五妹妹呢?”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杜云诺被糊弄过去了,歪着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五妹妹,你自己怎么想的?”

杜云萝的目光在两个姐姐面上慢悠悠扫过,已经确定了是这一日,她也就不着急了。

她知道杜云瑛那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们姐妹年纪相当,可姐姐就是姐姐,杜云茹出阁后,不说那随着父亲赴任的二姑娘杜云瑚,往下就该是杜云瑛了。

不管杜云瑛有没有属意的人,不管她是不是急着想嫁人,她都不满意做妹妹的越过她去。

这就是个顺序,有一有二,杜云瑛和杜云诺都没有说亲,凭什么让杜云萝赶到前头去!

只是这种话,难以启齿,这才以文武论事。

杜云萝没有拆穿她,只是在回忆从前自己的答案。

那时,她也叫杜云瑛带偏了,正儿八经去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朝对文武并未分上下,可边疆战事多,隐隐让武官压了文官一头。定远侯府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出生入死,以鲜血换来的荣耀远非寻常书香世家可比。

而杜家,自打杜公甫这个前太子太傅因脚疾告病辞官之后,在世家圈子里,已不复当年荣光。

定远侯府和杜家,原本不该是一路人。

当时的杜云萝不懂,可现在她是明白人了。

定远侯府里那些财狼,看到的是杜云萝那骄纵的名声,他们给穆连潇选媳妇,图的就是不贤惠。

杜云萝蹙眉,佯装不解:“我也不晓得,祖母怎么说的?她答应了还是回了?”

“这不是正和祖父商议嘛!”杜云诺清了清嗓子。

“我可以偷偷来告诉你的,说真的,我盼着祖父不答应。那是定远侯府啊,我可不想看着你青灯古佛一辈子。”

杜云萝轻咬下唇,她可不就是青灯古佛了一辈子吗?

“莫说这不吉利的话!”杜云瑛打断了杜云诺。

杜云诺撇了撇嘴:“我哪有说错?三姐姐你想,这些年,定远侯府真的是……永安九年时,我们还小,没见到那场面。四年前的事儿,你也忘了?”

四年前,永安十四年。

杜云瑛打了个寒噤。

那个元月,京城里没有笑语。

城门开时,扶灵回京的队伍伴着漫天的白纸铜钱,哭泣声压抑得让人永生难忘。

定远侯及长子、三子战死边关,算上永安九年为了救父亲而战死的四子,定远侯只剩下二子这么一个儿子了。

而穆连潇,是定远侯长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捧着灵位入京时,他不过十二岁。

满门忠烈,留下多少寡妇!

那个家中,似乎寡居才是常态。

杜云瑛觉得害怕,杜云萝却只余愤怒和恨意。

全是阴谋!

她闭上眼,脑海里满是那让人窒息的哭声。

她看到自己穿着孝服站在侯府大门外,死死盯着那越行越近的队伍。

乌黑的棺椁如磐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指尖拂过灵牌,冰冷彻骨。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忘不了那一刻。

穆连潇被送回京城的那一刻。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紧,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杜云萝回过神来:“我是记得的。”

永安二十五年,她成了一个寡妇。

杜云诺以为她说的是永安十四年的事儿,连连点头道:“嫁去定远侯府,做世子夫人,瞧着是风光无限,咱们杜家长脸了,可在里头过日子的那个是五妹妹你呀!

如今边疆依旧不太平,世子何时会出征,谁也说不准的。到时候,他去了前线,你在京城里担惊受怕不说。万一,有个万一,这往后还如何啊?

要我说呢,趁着祖父没有拿定主意,赶紧去求求他,以杜家的出身,王公将相的,咱们不去攀那高枝,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还是不少的。京城里那么多世家公子,总有合适的,平平安安最要紧了。”

这话,听起来句句替杜云萝着想,且句句在理,为了替妹妹考量,做姐姐的连不该挂在嘴边谈论的婚配事情都说了,可谓是掏心掏肺。

从前的杜云萝,是真的听进去了。

而现在,她终是明白,杜云诺的重点在“求求祖父”上头,她想让杜云萝去惹祸,去和祖父祖母争执,她想让杜云萝失宠。

杜云瑛反应快,又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即便领悟了。

眸子一转,赶忙帮着劝道:“可不是嘛!嫁与将士,和豪赌有什么差异?这是要拿一辈子去赌了。五妹妹,三婶娘那儿,定也舍不得的。”

杜云诺一见有了帮手,又添了一把火。

“我这般着急,就是怕祖父会答应。

我偷偷告诉你,我那日听见我父母说话呢,父亲前阵子叫祖父训斥了一顿,祖父说他不思进取,就在太仆寺里当个寺丞;大伯父外放,岭东又不是个好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回京官;三伯父在礼部,六部那地方,削尖了脑袋都不一定能爬上去。
杜家想要和祖父在任时那般荣耀,怕是难了。祖父又不甘,只能骂父亲了。

五妹妹,若是杜家和定远侯府做了姻亲,可是多了一座大靠山,若世子爷不幸,杜家兴许会更上一步。我听说,穆大太太的娘家可是飞黄腾达了的。”

“这和卖了五妹妹有什么区别!”

杜云瑛愕然,“这、这……哎!”

杜云萝心中冷哼,周氏娘家发达,靠得可不是战死的公爹丈夫,而是周家子弟争气,文采出众、誉满京华,却有人眼红,非要搬弄口舌。

无论此刻杜云萝多么清醒,当年的她却是怒火中烧的。

她怕祖父、祖母会为了杜家的前程把她“卖”了,她怕像姐姐们说的,以后要当寡妇。

她冲进了莲福苑,换来了祖父祖母的呵斥和惩罚,她哭着去向母亲求援。

清晖园里,甄氏却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她怔在了原地,她以为,母亲这是为了父亲和兄长的前程而舍弃了她。

明明杜云瑛说,母亲定然是舍不得她去赌的,可事实却是……

杜云萝哭了一天一夜。

许是因着她的抗拒让定远侯府觉得失了颜面,这门亲事不了了之。

却不想,夏日里的一面之缘,一场“意外”,又把这婚事放到了台面上。

亲,到底是定下了,婚期定了三年后。

一纸诏书让穆连潇出征,更让婚期提前,捧着圣旨的杜云萝仿佛见到了灰暗的将来。

直到上轿那一刻,她还在挣扎。

是甄氏拿着剪子抵在脖颈上,逼着她上轿。

这也是为何在穆连潇死后,她决意和娘家人撕破脸的原因。

分明,分明当年就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分明她来来回回说了无数次这豪赌的风险。

可杜家,没有人听她的,他们把她当做了棋子,来铺开了升官路。

直到母亲故去后,杜云萝才慢慢想通了许多。

甄氏是疼她的,父母有他们的无可奈何。

甄氏是打了她,却也瞒着所有人跪在莲福苑里,才让这最初的试探不了了之。

最后,是祖父点了头,甄氏无能为力。

圣旨到了杜家,谁有反抗的本事?

若杜云萝抗旨,杜家不仅仅是丢人,而是丢命。

甄氏无路可选,只能以死相逼。

杜云萝想,她伤母亲太多,伤到杜云茹、杜云荻都恨了她。

这一回,断不该那般了。

这门亲事,她甘之如饴。

她不会让穆连潇枉死,她敢赌,她要赌!

见杜云萝没有什么反应,杜云瑛轻轻推了推她:“怕了?这会儿怕,往后要哭!你不敢与祖父、祖母说,就去找三婶娘,让她帮你求求情。”

“我为何不敢?”杜云萝挑眉问她。

当年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受不得激将,一点就着,冲进了莲福苑。

杜云瑛心中一喜,嘴上道:“那就快些去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杜云萝颔首,转身往莲福苑去。

时辰已经不早了,除了要伺候病中的甄氏而耽搁了些工夫的杜云茹,正屋里站满了人。

杜云萝打头,挑了帘子进去,福身问安行礼。

夏老太太睨了三姐妹一眼:“呦,这可真巧了,明明不顺路,三个人却是一道来迟了。”

杜公甫坐在罗汉床上,抿了一口茶:“她们平素就一道进出的,这一道来了,有什么奇怪的。”

夏老太太被驳了颜面,偏过头生闷气。

杜公甫训了话,便让人都散了。

杜云萝抬步要走,杜云瑛连连与她打眼色,她都跟没瞧见一般。

杜云诺有些急,顺手拉住了杜云萝的手:“五妹妹……”

夏老太太瞧在眼中,道:“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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