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峥岩,笔名胡言,2007年生,11岁加入永川区作家协会,15岁加入重庆市作家协会(永川区目前年龄最小的市作协会员),累计在《少年先锋报》《重庆晨报》等市区报刊杂志发表作品40余篇,现已公开出版《你是我的光》(第二部小说《那最后一刻的末影水晶》已完成送审),作品先后荣获市区征文比赛一二等奖9次,2023年荣获第二十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十佳小作家”,2024年荣获第四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二等奖”。
消逝的牧歌
——于裂缝之下的《边城》构筑
作者:刘峥岩
指导老师:杨勇
一、牧歌与挽歌
1934年,正在创作《边城》的沈从文因事回到了阔别18年的故乡。故土承载了他对美和纯粹的追求,然而在战争和时代的冲击下,所见一切已是面目全非。“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他小说中翠翠的原型人物已经死去,曾经朴实的老人成为了鸦片的奴隶,一切正直朴素的人情美似乎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唯利是图与绝望的麻木。在这份牧歌与现实的挣扎中,他完成了剩下的《边城》,用至美的笔触完成了对自己心中故乡形象的构建。
然而沈从文所撰述的不只是田园牧歌,而是撕开了时代中现实的裂缝。《边城》是一首古老的民谣,飘渺的歌声中一代代人生活的记忆缓缓走出。牧歌是至美的纯粹,曲谱里难掩的却是悲凉的底色,质疑产生于亘古而趋向于不真实的美,最终走向了美的毁灭。沈从文构筑了一个梦境,又亲手撕开了现实。
二、美的遗憾
裂缝其一,产生于美的底色的缺陷。有别于对乡下人愚昧无知的普遍批判,沈从文试图用美赋予他们归于自然淳朴的独特身份。“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他想造一座理想的建筑——“希腊小庙”,用以供本人性。于是他的写作仿佛一场朝圣,用美构筑出了独属于记忆的登天之塔,然而至美注定孤独,因而导向了悲哀。美是一种羞涩的修辞,在美的叙事下,直抒胸臆是赤裸而丑陋的。翠翠对自己爱情的抉择含糊其语,老船夫而对翠翠与二兄弟双方的闪烁其词,在不知情中怅然离世……美是一种隐喻,遥不可及的楼阁,刹那消失的幻影。美铸成了人们的隔离,随后是孤独,如同马尔克斯笔下的人们在不真实的城镇中走向了缄默,最后趋于巨大的不解。亦如安泰俄斯一旦被举离地面便失去了力量,沈从文通过阿季卢尔福展示的这种脱离现实根基的美,最终走向崩塌。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之中文学的美是自我逃避和诱降的工具,在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中:“美本身是一种残酷,我们想拥有却注定无法得到。”于是溝口通过毁灭让美永存。而在《边城》中沈从文残忍地构建出了美的永远不可触及与裂缝的永远不可避免:一切都没有过错,然而悲剧毕竟铸成。老船夫、翠翠、天保傩送两兄弟无一不单纯热忱,无一不是怀着无私的爱,我们对这场悲剧无可怪罪。
潜伏在平静生活之中的正是这种隐而不见的美的残忍,这种美的残酷在于,它并非直接表现为毁灭或暴力,只是被剁碎掩藏在平静的生活里。世世代代固守着这份平静,怀着一份规训的温柔,直到他们溃败,最终吞噬了那些试图靠近美的人们。“命运让我们无处遁逃。”一切悲剧的判定只能交给命运,而再善良的人也只能默默承受。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即使是再牧歌式的幻境与善良的人们,其结局也注定是不完美的,于边城的裂缝中我们足以窥见生命的底色:它并不像如此言过其实的悲凉,但注定遗憾。
三、异乡人的乡愁
裂缝其二,产生于故乡与远方。沈从文坦诚地提到:“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暖。”沈从文的身份认同构筑在乡下,而他自己也自诩为乡下人。但文人的身份又让他不甘于在平静中做一名农人,于是他前往城市寻求更大的出路。只是在离开乡村后他是惘然的:渴望城市的认同却无法屈从于其中的练达世故,怀念的乡下遥不可及,乡下人最终成为了符号化的乡愁,而他终成了无所适从的异乡人。
在现代化的浪潮下,乡村的淳朴逐渐被物欲侵蚀,城市则在自我中心的牢笼中愈加封闭。沈从文意识到,乡村作为文化载体的角色在时代的洪流中愈加边缘化,“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的悲痛也忽略了。”热情源于一个逝去的时代,而悲痛源于一个到来的时代。而在新的时代中,乡村的质朴逐渐被解构,文字在精英的操弄中成为了工具,他们自然用“帝国主义”“时代”一类空洞之物吟诗作赋附庸风雅。人们怀疑、批判、嘲笑,时代赋予了他们怀疑的权利,却剥夺了他们相信的能力。一切的文章莫不晦涩艰深,一切的文字都隔着厚厚的窗,无法触及生活的真实。
沈从文作为异乡人的身份,让他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进退维谷。乡下人看不见生活中的诗意,无法理解他的文字,而城里人则以时流之眼嘲讽他不合潮流。沈从文最终选择噤声,放弃小说创作,转向考古而不问世事,这一选择或许是一种退避,但同时也是对时代的控诉。他以沉默回应喧嚣,留下了这道不可逾越的裂缝:乡村与城市、群众与精英、生活与生活、文字与文字。
四、美的参差
裂缝其三,产生于视角。于沈从文一生中我们已足以看见城市与乡村之中的巨大错位,在乡村叙事中,这份错位又在文字中致于进一步的失衡。叙述的话语权握于作家,但文字本身便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特权。大部分时候乡村当成为不真实的载体,作者与读者意图通过乡村完成对当下的某种超越和升华,而这种升华是需要独立于城市之外的,于是在视角对比的差异中美由此产生。
美是对比的参差。《边城》中写道船家的工作是“贩卖货物”与“贩卖妇女”,在这里即使民风淳朴,妓女也是屡见不鲜。而沈从文早年提到“我们兵士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边城里人们的单纯可以是民风淳朴,但又何尝不是“看客”形象的麻木?从客观视角来说,一切并未至美至善,甚至稍显野蛮丑陋。在边城百姓的眼中也看不出恶或者善,因为一切美产生于对比,城市读者通过乡村视角寻找一种脱离现实的慰藉,而这种慰藉恰恰是通过对乡村生活的理想化与粉饰实现的。
昆德拉曾写道“美是被背弃的世界。”边城是我们所陌生的、背离于我们生活方面的牧歌,是独立于普遍之外的私人化的世界,因而它在我们每个人主观的视角下诞生出了独立意义下的美。所以与其说它是亘古不变的美的永恒,不如认同这是我们对复杂的生命的逃离。边城美的产生是刈芟复杂的过程,遗弃冗余的华饰进而达到生命的简洁。而城市下的成长便是变得复杂的过程,在成长中走出单纯,进而变得陌生而不可触及,在过重的经验体系下灵魂最终不堪其重。直到我们回望边城才会发现我们所为之震颤的牧歌是一种通过遗弃达到的生命本真,我们所怀念的不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未曾体认的故乡,只是于裂缝中看见了于冗杂之下本可达至的简洁,最终它抽象为一份乡愁,对自己的乡愁。
五、重塑边城
沈从文说,这本书“不是为大多数人而写的”“他们生活的经验,却常常不许可他们在博学之外,还知道一点点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城市一代的我们在知识更加广博同时,自我的精神是否只是千篇一律的贫瘠?社会的规训下,我们是否失去了自我感知和与世界感知的能力?我们是否在自以为是的崇高知识之中不得走出?一如林徽因在《窗子以外》中提到的由窗子铸成的永恒的隔膜,我们若永远在窗子其内怀着事不关己的鄙薄和幸灾乐祸,便终究只能止于自我感动和误解。人的一生所追寻的应该是打破厚墙,躬身体悟。
我们所要体悟的更是一份归于纯粹的生活态度。“这并非你们(城里人)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就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沈从文想表达的是“优美、健康、自然,又不悖人性的生活方式”,因而我们得以跳出藩篱,所看到人生不只有猜疑、纷争、功利,还有截然不同的模样。这份生活方式在成长的复杂中逐渐漫漶不可确信,但我们仍需要在复杂中删繁就简。乡村的美根本不应成为悲哀,而是我们对人之异化的一种控诉,过度的复杂只能成为庸人自扰,它可以是手段,但不应成为生命的目的,在生命的感伤后我们需抵达至席勒的天真。
沈从文曾说“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但多年以后文字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沈从文在时代的阵痛下构筑出了边城,它从不是空中楼阁,横亘于其中的是一条巨大的裂缝。美与遗憾,城里人与乡下人,以及产生美的参差,一切在裂缝中交错编织构筑起矛盾而统一的边城。它转瞬即逝化为幻影,美产生于背弃因而封闭孤独,不免陈旧而暗哑。有些东西注定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去不返,这不是如何的退步,只是一代人生活的落幕,哀叹它的消逝从来不是目的。沈从文没有无尽的控诉,没有不尽的悲凉,没有自我逃避的虚无,他不是固守陈规的人,也犯下了许多错误。但在友人的回忆中他永远平常,永远不争,只有目光似水的平静。他深知这个民族的伟大与中劣,于是构筑出边城让我们每个人足以从裂缝中反思,并获得前进的信心。
多年以后再拾起《边城》,裂缝仍然不可避免,只是它不再象征破坏,而在现代社公的语境下有了更丰盈独特的内涵。我们在裂缝下终究明白:生活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追求完美与极致,而在于如何在复杂的世界中找到内在的平衡与和谐。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的,人类的存在总是充满了不安,而真正的生活智慧在于如何在这种不安中找到自我,接受并超越现实中的困境。
历史从来都在高歌前进,乡村牧歌或许会最终屈从于现代的喧嚣,但我们的心中永怀着不曾言说的感动与美好。美的纯粹固然并不现实,我们究其一生都活在卑劣与崇高的挣扎,但在对美的迫寻中我们走出了世俗的贫瘠。沈从文究其一生所找寻的边城在历史中无奈地逝去,但他用文字为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个得以在裂缝中重塑的边城。在某个岑寂的夜晚,正如歌德所说的“静谧的激情”那般,在自我的真诚中我们又会回想起湘西那片不曾改变的净土,我们又会看见这片土地上无数的人们在笑,在生活。于是我们知道自己终究不再是漂泊的异乡人,我们在内心深处拥有了可归的故乡。
编辑:杨玺玥
审核:何丰建
终审:喻 宏
主办:重庆市永川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