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BGM,《平凡之路》,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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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中,她这样描述自己在农村的生活:
“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有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
“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你想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和孤独,好像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她的信,震撼了央视《半边天》节目组。
他们不相信这是一个农妇能写出来的文字,于是带着一班人马,扛着摄像机来到地址上的村子,邀请她接受采访,但她却退缩了。
她向往外面的世界,但害怕上电视,害怕电视节目被村里人看到,骂她不检点。
就这样耗了几天,节目组没拍到任何期待之中的素材。
采访结束后,主持人张越出于礼貌,离开前和她闲聊。
但不死心的摄影师没合上机盖,躲在看不见的远处偷偷拍摄最后的画面。
没想道,放松下来的她终于袒露出内心,信上的女人再次浮出水面。
最终在2002年3月,这期名为《我叫刘小样》的节目顺利播出,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
节目画面异常模糊,却击中了无数人的内心。
今天要向大家讲述的故事,主人公就是刘小样。
回望她的一生,我看见了四个字,人生突围。
1968年,刘小样出生在陕西省咸阳市兴平农村。
2001年,她接受央视采访登上电视,那一年她33岁。
33岁之前的人生履历,用一句话可以讲完:
初二辍学,包办婚姻,下地干活,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娘家姐弟众多,但都疼她。
丈夫虽说是相亲认识,但她本人很钟意。
但她就是不满,就像电影《廊桥遗梦》中拍的:
“铺床,购物,挑选沙发套布料,和孩子一起吃花生酱三明治,晚上与丈夫同床共眠。难道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是啊,她不停追问着,难道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她不甘心。
采访的开头,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家乡:
“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它很美。”
“可我不喜欢这里,因为它太平了。”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是这样平静。
村头一年两次的集市,是村民们一年中最大的娱乐活动。
初二辍学,早早出嫁,养儿育女,照顾爹娘,是她顺理成章的人生剧本。
刘小样与丈夫在集市上
她说,农村女人有两条命,第一条命属于娘家,第二条命属于婆家,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婆家距离娘家只有5公里,生活像一个圈一样周而复始。
她结婚时的1991年,周围环境还不赞成自由恋爱。
包办婚姻,媒妁之言,才被称为“正统家庭”,自由恋爱要被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但刘小样是好运的,她说:
“随便找了一个,但正合意。”
丈夫家门口上刻着“耕读传家”,她想,自己书没念成,起码还找了一个读书人家,也算心满意足了。
很快便生育下一双儿女,孩子乖巧懂事,奖状贴了一墙。
因为机械化生产的普及,每年她只需要干2个月的农活,剩下10个月待在家里洗衣做饭就行,是现在多少社畜的终极躺平梦想。
在同村人看来,她很有福气,家庭和睦,丰衣足食:
你刘小样已经达到了做一个农民的人生巅峰,应该感到幸福。
按照道理,她应该幸福,可她却做不到。
不光做不到,她还痛苦。
她痛苦,村落一头是铁路,另一头是高速公路。从她家到西安,往返路费只要9块钱。
可是这条路看似那么近,实际却那么远。
结婚后,丈夫终于带她去了一次西安,多年来魂牵梦绕的西安。
站在钟楼的车水马龙和红男绿女中间,她失声痛哭,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自己和这样的世界分割开来,内心是巨大的疑惑:
是命运吗?
西安,钟楼
她无比向往远方,可远方居然和自己毫无关系:
“如果我住的远一点,离这个高速公路远一点,离铁路远一点,可能我的心会平静,但它就是离我那样近,看得见,却摸不着。”
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好像都是为别人发明的。
她痛苦,别人追求的,她不追求。
村里女人聊八卦,她懒得参与;晒太阳嗑瓜子,她觉得无聊,要躲在家里后院种花。
她痛苦,人人都说她是一个“好媳妇”,只有她知道,自己压根不是什么“好媳妇”。
她太好奇,好奇外面的世界,好奇未来的日子,好奇自己不知道的一切。
她痛苦,洗衣服、做饭的时候,永远在想着别的事情,想着今天晚上电视机里即将放映的节目,回忆昨天播过的内容。
听着不远处火车的轰鸣声,脑袋里总有想不完的事情。
身体在过着一种日子,心里在过另外一种,可这两种日子格格不入,水火不容。
自我觉醒和认知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她明白:
“这就是我的悲哀。”
就这样,全国观众听见了这样一位农妇觉醒后浑身发红的呐喊:
“宁可痛苦,我也不要麻木。”
整场访谈,她笑着回答了主持人所有问题,平静如水地讲述着多年的委屈。
只有说出这句话时,她短暂地哽咽了几秒钟。
因为这一句话,记载着她无数个日夜的搏斗,耗尽了无数个日夜的力气。
遍体鳞伤后,她悲壮地站起身来,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宁可痛苦,不要麻木。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我不满足这些的,我想要充实的生活。”
当主持人提醒她,城市的生活其实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节奏快,压力大。
她却不以为然,说压力就是追求。在农村,人永远不会被淘汰。
当母亲不会被淘汰,做饭不会被淘汰,干农活也不会被淘汰。
生活却在无声无息中把自己淘汰了,就像每天重复洗同一件衣服,洗到它发白,变皱。
所有的反抗都是无声的,她不敢让别人知道,怕别人议论。
她喜欢穿鲜艳的衣服,外套是红的,棉袄是红的。
她在一件件红色的衣服上寄托着自己的想法,就是自己要活得精彩一点,生活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色彩斑斓一点。
采访时,路过的农夫对她们置之不理,只关心门前的玉米地;她却一心想要无用的知识。
节目播出后,村里人惊讶她居然会说“外面的话”。
所谓“外面的话”,指的是普通话。
这发音标准的普通话是她从1982年开始学的,跟着收音机和电视悄悄学。
在收音机上,她听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听《新闻和报纸摘要》。
没有书可读,她就读电视。
读电视上的《半边天》、《读书时间》,读的时候从不做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字一个字琢磨,把电视当书看。
刘小样觉得,普通话代表着外面的世界,只要学会了普通话,她就搭起了一座桥。
采访时,她总是笑着。
开头时笑着说:
“我烦就烦过一样的日子。”
中途说到普通话,她笑着说读收音机,读电视。
结尾时,谈到女儿受教育后的未来,她笑得更肆无忌惮:
“她会知道的比老师都多。”
她期待自己的女儿能够快快长大,长大后不再重复她的人生,不再重复这百里秦川反复表演了上千年的故事。
同样是来自农村的反抗,她和余秀华不一样的是,余秀华用骂得,她用笑。
她笑得如此淡写轻描,又如此振聋发聩。
笑中交合的无奈与力量,数次让我热泪盈眶。
这些,都是一个初二辍学的农村妇女的原话。
无数人质疑这是《半边天》的一场戏,刘小样只是在背台本,他们不相信,一个几乎没有出过远门的农妇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高度?怎么能流淌出这一句又一句发人深省的语言?
在所有人的怀疑中,她却像一把箭,开始了飞驰般的人生。
她坚定地说:
“我虽然痛苦,但我不悲伤。痛苦只是一种蜕变,生活就是要不停地蜕变,它才能前进,才能有力量。”
我想,刘小样人生的第一次突围,要从寄给《半边天》的那封信开始。
节目播出后,刘小样突围的步子迈得更大、更快。
突围的第二步,是去别人家的农田“上班”。
每天清晨起床,她扛着锄头出门向别人家的农田走去,这让她有一种“工作”的感觉。
第三次突围,她去了北京。
2005年,《半边天》开播10周年,请她去当嘉宾。
节目组带她去北京的商场逛街,她不去,最后拗不过她,去了书店。
第四次突围就发生在北京回来后的第二年,她应聘成为县城商场的一名售货员。
招聘要求是普通话流利。
就这样,2006年,38岁的她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她喜欢这份工作,柜台上每天都能接触很多人,能向他们推荐好看的衣服,另外还学会了做账。
但好景不长,2008年,商场因经营不善倒闭,她失业了。
同事邀请她一起去贵州开一间化妆品店,同事出钱,她出力。
这回她犹豫了,贵州这两个字,太遥远,太陌生,太危险。
去了,害怕;不去,又不甘心。
好在丈夫是鼓励她去的,在结婚的第17年,妻子要飞,丈夫王树生没有阻拦。
2008年,就这样,40岁的她背上行囊,第五次突围,开始独自出门远行。
但这次突围还是以失败告终,水土不服,语言不通,流利的普通话也没能让她感到安全。
她再次退回县城,成了一所小学的生活老师。
两年后,她将儿女送去西安念大学,女儿念的是旅游相关的专业。
2010年,终于告别繁重母育工作的她,开始了第六次突围。
43岁的她跑去江苏昆山,在一家工厂食堂当厨师。
厨师的工作干得并不顺心,但她想继续坚持下去。
临近春节,打工的外乡人纷纷返家,家里人劝她回家,可她不肯,最后在所有亲人的苦劝下,终于从昆山回到西安。
撤退中依旧反抗着。
离开昆山前,她跑去昆山市立图书馆。
到了陕西也没有回村,而是选择留在西安过年。
过完年,才回了家。
2016年,按耐不住的她又开始第七次突围。
她对丈夫说,自己病了,要去西安的心理医院看病。
她肯定自己一定是疯了,否则为什么只有她的心20多年来不肯平静?
她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后勤工作,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授很谈得来。
西安的空气,好新鲜。
不久之后,婆婆病倒,她主动提出回家照顾直到天年,因为几个媳妇里,婆婆最满意她做的饭菜。
丈夫王树生对她的痛苦看得一清二楚,在接受《人物》的采访中说到:
她两边都想做好。家务要干,娃和老人要管,可是脑子里有那么多想法。
2019年春天,婆婆去世,她开始了第八次突围。
那一年春天起,她开始在院子里种花,像养育孩子一样种花。
她种月季、茉莉、海棠、郁金香、芍药、雏菊、鸡冠花、竹林。
她要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种出自己全部的世界。
在接受《人物》的采访时,刘小样用悲壮二字总结自己的一生:
“我觉得就是个悲壮的东西。悲壮的东西,它本身就有美在里头呢。”
20年前,她说:
“我不要把这扇窗户关上,让它一直开着,一直开到我老。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失去那些感动,我不停地需要更多的知识,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如今,20年过去,她真的老了。现如今的她已经到了抱孙子的年纪。
可那扇窗却始终开着,那些激情,那些感动,那些知识,全都被她种在满庭院的万紫千红里。
在亲手培植的一次次盛开中,我想她并不满足,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等待一个将窗户大开,将门也揣开的机会,接着开始第九次突围。
其实,人人都是刘小样。
风餐露宿时为生计奔波,丰衣足食后因精神痛苦。
不同的是,刘小样觉醒了。
即使最后,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但回望这些年,她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了人山人海,再无遗憾。
在平静的八百里秦川上不曾有人预料到,这样渺小的一个名字竟能爆发出火山苏醒般的能量。
向前走吧,就这么走,就算被夺走什么。
日子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参考资料:
《半边天》:《我叫刘小样》
《人物》:《平原上的娜拉》,安小庆
- END -
策划:滚君
作者:滚君
排版: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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