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能记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家乡农村生活依然艰辛,但对于尚处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对温饱问题倒没有多少记忆,反正在父母的羽翼下有一日三餐果腹即可,家家户户都一样,没有攀比,没有炫耀,不存在羡慕嫉妒恨。反而对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三餐饭如何做熟,却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记,甚至至今还残留着一丝恐慌。在物质生活十分匮乏的大背景下,缺少做饭用的柴火,应该是当时困扰我家或者说地处半山干旱地区绝大部分农村家庭一个最大的难题。
那时,农村按体制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所有成员均须参加队里统一安排的集体劳动,并以工分形式核算分配农产品,因此一般个人没有私人空间和时间。加之据说从五十年代的大炼钢铁开始,大量树木被砍伐殆尽,生态破坏十分严重,即便属于高山林缘地带的家乡,除了一些零星山林和灌木丛外,四周皆是一座座光秃秃的山梁。所以,每家每户的柴火问题就显得格外突出。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生产队也不是没有一点人情味。每年春耕结束夏收开始前相对农闲的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左右吧,允许每户人家去二十公里外的林区砍柴,也就是说,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每户人家基本上就要背回和储存一年烧饭用的柴火。这样,劳力较强的人家尚可,人手较少的家庭则要付出更大的气力。
正因为如此,当年正在上中学的大姐和上小学的我,每到这个时段下午放学后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去5公里以外的半道上迎接背柴的父亲或母亲,我和姐姐各自分上一捆柴火,以便减轻父母的重负。后来我们把这一段劳动经历谓之“接柴”。彼时,为了不落下学习进度,也为了打发时间和分散走路的疲劳,我和大姐会边走边背诵课文,有时还会互相提问,以便加深课堂记忆。现在回想起来,还挺怀念和感激这段难忘的经历。当然,这段经历教会我们的,不仅仅是对人生、社会和生活的理解,更是对恩情、亲情和处世之道的启蒙。
关于接柴,有两个所经历的细节,回忆起来至今令人心潮涌动,永生难忘。一次去接妈妈,我和姐姐各自分担了一捆柴火,看着妈妈负重一下子减轻了不少,作为家中长子的我,内心深处男子汉的气息油然而生,虽然很累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一点神圣的感觉,心想终于可以为家里分担一点生活重压了,所以尽管比较吃力,但还是咬牙坚持走回了家。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如此繁重的体力活所造成的疲乏感是现在的同龄人不可想象的。当天路途中只是感到后背疼痛,硬撑着也没有在意,待回家后才发现后背下部已被磨掉了一大块皮,皮肤血糊糊的和上衣粘在一起,这时才感到了钻心地疼,但吃过晚饭后疲劳感还是让我一头栽在床上沉沉睡去。睡意朦胧的子夜时分,一片微弱的煤油灯光晃醒了我,只见妈妈在油灯下拿着从三叔家取来的消炎药,小心翼翼地涂抹着我的伤口,满眼慈爱一脸心疼,温热的泪水不断掉在我的后背上。此时,我丝毫没有感到一点疼痛,疲劳感全无,剩下的只有温暖和心安。至此,妈妈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去接她。但下一回接柴的路上,我还是和姐姐准时按点出现在预定地点,妈妈在看到我时虽然有片刻愣神和嗔怪,但欣慰和喜悦还是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大姐上高中后,一次我单独去接父亲,因为当天是星期六,我赶到原定的接柴地点尚早,心想父亲肯定背负较重,因此向前多走了两公里左右,刚刚爬上一个小山梁,就看见父亲正好从丛林中走出来。就在这时,父亲没有注意脚下草丛中的树桩,不留意被绊了一下的他连人带柴火从两米多高的土坎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所幸下面是一块松软的麦田,父亲并无大碍,爬起来后也发现了我,可能是怕我担心吧,一向在子女面前不苟言笑的他还朝我笑了一下。我当时紧张得手足无措,张着大口说不出一句话来,看到父亲脸上挤出的一丝笑容,泪水一下子噙满了眼眶,我也赶紧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当天一路回家,父子间并有过多交流,但父亲栽下土坎的那一幕,过电影似的不时地反复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令我心悸而伤感。那一刻我暗下决心,长大后无论做什么,都决不能让这一幕再在父辈身上重演。
02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飞”,今年仲秋,怀着一种莫名和期待的心情,我携妻再一次踏上了当年的接柴路。寒露过后,本应万物庄重,但映入我眼帘的景色和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远远望去,过去光秃秃的大小山峰,还有像刚出炉的冰裂纹饰陶器一般布满山体表面的沟沟壑壑,早已被一抹抹浓绿所覆盖,并且随着季节的变化,浓绿中或红或黄的青冈和银杏树叶间杂期间,极像一个爱美而性急的姑娘,急不可耐地向人们展示着不同于大众的美丽色彩。虽然时令已到秋天,但那和多少年前相比完全不一样的画面,由翠绿而深绿进而墨绿的绿,不正是大自然对人类尊重和爱护的最好回报吗?秋天的绿虽然少了点春天的灵动,但却无限增加了她的坚韧和成熟,以及静静等待寒风冷雪的坚定和坚强。而那些间杂期间的青冈红和银杏黄,则完全成了大自然的调色板,高山上晴空中的晚霞也就变成了多彩大地的倒影。
过去我和姐姐被父母指定的接柴地点,是一个叫观音坝的村庄。当年从学校出发要走一个多小时的接柴路,在脱贫攻坚和美丽乡村建设中也早已被平坦宽阔的水泥路所取代,驾车不到十分钟即到。这次重走,目至所及,已和当年景象完全不同。当年低矮陈旧的土木结构住房已所剩无几,整个村庄虽然不像城镇规划那样整齐划一,但样式新颖别致的砖混结构楼房却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反而给人们的视觉造成了强烈的不对称美。秋日暧阳中,一抹金黄的天际下,宽阔平坦的田野上,闲适宁静的乡村图画跃然纸上,真还有点宋人范成大《田舍》中“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的意境。柴扉栅栏内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气象。
我信步来到一户邻河的人家。看到有陌生人到访,他家的小狗不停地摇着尾巴,警惕中不乏兴奋,象征性地朝我叫了两声,正好给主人报信。从外面看上去,他家过去修建的土木结构老宅并没有拆除,而是被修整得干净利索,新建的二层小楼颇具江南情调,以木桩为经竹子为纬编就的篱笆就充作围墙和大门,院中一株高大的酸梨树结满了黃澄澄的果实,被压弯的枝条简直就像硕大的辫子一样,沉沉地垂了下来,从建筑布局和环境卫生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勤劳而幸福的家庭。主人姓闫,从面相上看年长我几岁,不管农村辈份如何,我就称他为闫大哥。当我说明来意后,闫大哥在表示欢迎的同时,对当年我们孩提时代的磨练也表示了认同和同情。他说当年也苦了你们“前面子”(当地老乡对非林区村庄的称呼)人,为了吃一口熟饭苦了大人更苦了孩子,真是不容易。接着他话锋一转,谈起了这些年来的变化。他说,过去那么“硬”的政策也没有管住森林和生态破坏行为,现在制度健全了就没有人去破坏了,保护森林和生态成了村民的自觉行动,最关键的还是党的政策好,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从新农村建设到和美乡村打造,使农村和农民的生产生活有了可靠的保障。森林和树木是老天给我们的厚赠,保护好生态就是保护自己的家园。就像他自家,儿子儿媳在外务工,孙子进城上学,自己和老伴在家作务庄稼并伺候90多岁的老母亲,还经营一座小磨坊,收入虽然不算太高,但和过去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在他的讲述中我深深地感到,政通人和是多么的重要和实在。他的口中虽然说不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更不会摆出“两山”实践创新基地建设具体措施和转化途径,但他从自身感受已经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给出了最为生动的回答。
临离开时,闫大哥热情留饭,我真诚谢绝告别,但闫大嫂还是将一大包熟透了的酸梨放到了我的车上。
家乡,永远是游子的港湾;观音坝,我还会再来!
(文/通讯员 王福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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