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午后,我放学回到家里,母亲皱着眉头说:
“堂姐疯了,去看看吧。”
当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疯了”?更无法预料十六年后,我也要背负这样的病名被推向风口浪尖。
我和堂姐,不过是宗族里最最普通的女孩儿。而拔出科,也只是猛洞河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寨。堂姐比我多出的优势——她是伯父家的长女,未太受歧视;不像我的出生,一开始就是多余。
去往堂姐家得穿过一条崎岖的山路,路两旁长满了茅草,当山风吹过,茅草便瑟瑟为山风所唱歌。我一路小跑来到了阿丽家,心中满是忐忑与不安。
堂姐坐在火炕旁,神情呆滞,整个身子都是瘫软的。伯父在抽烟,伯母在啜泣,堂屋里光线昏暗……
“你是谁?怎么没有身体?”堂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我身后有魔鬼附体。我不敢回答,赶紧躲到门后。
“啊,姑爷要杀我,他在追我。看,他拿着刀来了……”堂姐大叫。
姑爷?姑姑的丈夫,我感到震惊!亲戚们都说他是个好人,在猛洞河县城工作,先是普通教师,后来爬上了领导岗位,据说是有些分量的人。家族里人人都敬仰他,阿丽高考前,曾借居姑爷家。
结果高考没考完,人就疯了!
我也曾在姑爷家待过一段时间,我并不想去,却不得不去,毕竟母亲要外出打工,孩子们便成了寄宿品。
当别人说对你好的时候,你就得接受所有的施舍、恩惠及屈辱。包括一片菜从哪个角度夹,你都得想好路径。有一次我长满了水痘,发高烧,姑姑直言我为什么不死在学校,要跑到她们家里来传染(我只是想取点母亲寄放在那里的钱)。
堂姐在拔出科疯了两天后,影响很坏!好心的姑爷便出现了,把她接走并送进了县城的精神病院。就像十六年后送我一样,一样的病,一样的人,一样的医院,一样的手段(那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围墙高筑,铁网丝栏,我也曾在那里待过晦暗的一周)。
伯父伯母一家默默无语,甚至有点感恩戴德。没有人深究女儿疯了的原因,都觉得这是命!姑爷说:“我把这些侄女当亲女儿一样疼爱。”时光于是变得安静。
我不清楚堂姐在医院待了多久,一年、两年?或者更久?当我再次见到堂姐时,她已经面目全非,身材臃肿,身上毫无少女的气息,眼神如死鱼一般寂静。
姑爷说:“发病了就送医院,记得吃药……”
我浑身颤抖,后背一阵发凉!
没想到十六年后,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堂姐嫁人了!在父母和姑爷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小学尚未毕业的残疾人。残疾人对她尚好,但堂姐的脸上一直没有笑容。
结婚许多年,堂姐都没有孩子。
她说:“药吃多了,二十几岁就停经了!”说这话时堂姐的喉咙哽咽了。
后来堂姐跟人去广东打工,打工期间走丢过一次。开始家人都不愿意去找,直到有熟人看见她在垃圾桶里翻食物,便把她带回了家。
我极少再见到堂姐,也不愿见到姑爷,我忘不了堂姐发病时说的话,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姑爷家受了什么刺激?
年轻的堂姐曾是那么美,站在春风里山花都会为她陶醉。
母亲却常常提起堂姐:“说堂姐打工挣了钱,她没有孩子,便把打工挣来的钱都给娘家买了东西,在这一点上你还没有堂姐大方。又说村里有女孩嫁了大款,第一件事便是给娘家买房买车。”
当我的弟媳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后,母亲便说:“把二女儿送给堂姐养吧,她打工,不缺钱的。”
我突然醒悟,在拔出科,女儿是不会决定自己命运的,仍会有人重复我和堂姐的悲剧。我是出走的堂姐,堂姐是困在拔出科的我,还有我那些苦命的侄女们……
最后一次见堂姐,她笑嘻嘻的和亲人们在围桌打麻将。堂姐的身材依旧臃肿,但脸上已没了痛苦的表情——麻将桌上烟雾缭绕,堂姐的一生也似乎燃烧殆尽。
亲爱的堂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还愿意勇敢的活出自己吗?如果有人说你疯了,你敢疯疯癫癫对抗他们、揭露真相吗?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我们绝不能做待宰的羔羊。
直到今天,亲戚仍说他是好人,他爱我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好。可是拔出科的女儿们,要这些假亲戚、伪君子、烂好人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不要!即使我那一两岁的侄女,谁也没有把她送出去的权利。
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故乡,猛洞河、拔出科……祖先几百年前从汉地逃到那里,开垦荒地、建起山寨,便一代代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可是现在,当外面的世界都变了的时候,祖先的家园却没有变,依然在重复遥远的梦。
后续:小说未完,稍后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