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尽管还是冬天,上海却暖和得难以置信。最后一局棋之前,我在酒店前的步道上徘徊,曾短暂地考虑是穿上还是脱掉外套。但那种琐碎的烦恼是该抛诸脑后的时候了。农心辛拉面杯第三轮比赛就在眼前。
在众多围棋比赛中,“农心辛拉面杯世界围棋最强战”的进行方式颇为特别。比赛以国家对抗赛的形式进行,韩国、中国和日本各五名棋手参赛。每场比赛的获胜者会继续与其他国家的棋手对弈,直到别国的棋手全部被淘汰为止,最终获得胜利。
情况并不乐观。在这次农心辛拉面杯中,遗憾的是,韩国的四位棋手——偰玹准八段、卞相壹、元晟溱和朴廷桓九段都已出局。剩下的选手中有四位中国棋手、一位日本棋手,以及我自己。如果韩国想在这次农心辛拉面杯中获胜,我必须战胜这五位棋手。
对手阵容非常强大。代表日本围棋的井山裕太九段也不容小觑,而中国的赵晨宇九段、柯洁九段、丁浩九段和辜梓豪九段都是当今世界排名顶尖的围棋高手。
我成为职业棋手以来,转眼间已经接近1000局比赛,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的心态还不错。在农心辛拉面杯之前,我在LG杯上获得了冠军,充满了可以应对任何对手的自信。准备时间虽然短,但我采取了简洁而有效的方法进行训练。我选择了几位韩国顶级棋手作为陪练,提升了自己的水平,然后前往中国。
即便如此,我能连胜五局吗?
人们认为在农心辛拉面杯中,选手们在输之前不断更换对手进行对局的方式确实展现了“最终Boss”的风采,因此很有趣,但实际上站在“最终Boss”位置上的人并不会觉得这种情况有趣。
小时候在玩电脑游戏时,常常会遇到最后阶段出现的最强大的Boss。这个终极Boss经历了数百次的死亡,依然活着,面对逐一击败自己的手下逐渐逼近的主角,他在想些什么呢?
游戏与现实的不同之处在于,游戏的最终Boss注定会将王冠交给主角,而现实中的最终Boss则是拥有王冠荣誉的人。就像被称为“围棋终极的王者”的李昌镐九段在2005年于此地——上海举行的农心辛拉面杯中所做的那样。
在互联网上流传的围棋相关照片中,最著名的照片是什么呢?坦白说,围棋并不是一个容易出现值得被广泛传播的照片的领域。可以拍摄的场景无非是穿着单调服装、面带严肃表情凝视围棋盘的棋手们,以及满是黑白棋子的围棋盘。
然而,即使是不太懂围棋的人也知道李昌镐九段自信满满地击败了所有中国棋手独自走出通道的照片。奇迹般的五连胜。凭借个人的力量将韩国带入冠军的现实终极王者的魅力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
那时我五岁,刚开始学习围棋。虽然当时并不太了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了解到这个过程和结果时,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内心涌起了巨大的感动。当时李昌镐九段作为围棋棋手,正处于巅峰期的逐渐过去之中。尽管如此,他能够战胜中国和日本的顶级棋手获得冠军,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对弈之前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成与他相同的成就。除了全力以赴地投入每一局比赛,我别无他法。
农心辛拉面杯的氛围一直非常热烈。中国的粉丝和记者团挤满了对局室周围,气氛十分活跃。这场比赛对中国粉丝来说非常重要,他们非常关注并且乐在其中地观看比赛。
比赛前收到的中国对局顺序几乎如我所料。唯一的变数是柯洁九段,他是中国经验最丰富、与我对弈历史最悠久的棋手,何时出场仍然有些不确定。我觉得他不会在第一或第二轮出现,而从第三轮到最后一轮,无论以何种顺序安排,柯洁九段的存在感都能让人信服。
在农心辛拉面杯即将到来之际,我逐一回想起自己需要面对的对手,果然最重要的还是与水平高超的中国棋手们的对局。因此,我认为在上海与中国队的首席棋手赵晨宇九段的对局将决定本次比赛的走向。正如所有对决一样,围棋中气势的重要性与个人的棋艺同样不可忽视。赵晨宇近期连胜,气势如虹。此外,他在后半段的稳健运作使得无论面对谁都不容易动摇。
然而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正如“胜利会让人陶醉”所言,连胜和多胜是巨大的荣耀,但有时也会反过来成为一种限制。作为人,总会在取得一定成绩后产生“赢了这么多次,输一次也没关系”的想法。最近他势头如虹的连胜,反而可能会让他的心态变得松懈起来。那么就让我来抓住这个空隙。
即使击败了赵晨宇,仍然会剩下三名对手。但是我的压力会减轻,而中国方面的压力会增加。因此,我必须把握好局势。赢得与赵晨宇的比赛固然重要,如何赢得比赛同样重要。
忙碌的日程。实际上,根本没有只专注于农心辛拉面杯的准备情况。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比赛在等待着我。这些比赛的意义和重要性都不亚于农心辛拉面杯,让我感到困惑。然而,我决定相信自己,按照原来的方式去做。
农心辛拉面杯在中国进行为期五天的五场比赛,因此我每天都以相同的日程管理状态,准备对局。进入中国后,我与韩国围棋国家队教练洪旼杓一起生活。每天上午10点40分,我会与教练见面,一起用餐,准备比赛,平静心情后进入比赛场地。比赛结束后在六点享用晚餐,随后在住宿和比赛场地周围散步约一个小时。晚上八点,我与教练进行复盘,或进行AI研究,为第二天的比赛做准备。
因为这是一场重要的比赛,我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没有特别的日程安排对此很有帮助。我把除了围棋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抛开了。甚至连选择饮食的精力也不想浪费,所以我统一选择了咖喱和韩餐。就这样,我把腾出来的空间完全填满了对围棋的思考。
在散步和用餐时,洪旼杓教练总是陪在我身边,给予我坚定的支持。尽管我在比赛期间让他感到烦恼,但他始终对我很友好,像朋友一样与我交谈,这让我在每场比赛失利就会被淘汰的紧张氛围中得到了很大的帮助。
在比赛期间,为了准备比赛,我每天都进出教练的房间。一天,我拿着笔记本从电梯上楼,前往洪旼杓教练的房间,恰好遇到了最后的对手柯洁,感觉有些尴尬。因为我似乎被他发现了我在努力学习,想尽办法赢得比赛。然而,面对世界顶级棋手的对决,我怎么可能轻松地度过晚餐时间呢。
在上海的第一位对手是日本的明星棋手井山裕太九段。我之前与日本棋手的对局中从未输过。因此,每当与日本棋手对弈时,我都会更加自信。比赛从下午3点开始,我在开局阶段就掌握了局势,在大约第110手时几乎确定了胜利,并在第165手时迫使对手投降。想到这至少让韩国避免了垫底,我感到有些轻松。
在那之后,我与中国选手的比赛接连进行。与赵晨宇九段、柯洁九段、丁浩九段的对局大致上都顺利获胜。特别是在与赵晨宇的对局中,我以良好的内容取得胜利,开始看到了前进的方向。如果那场胜利的过程拖拖拉拉,或者是依靠对手的失误侥幸获得的胜利,我就不会有这样的信心了。
“我可以做到。”
可见终点的旅程和看不见终点的旅程,其艰辛必然不同。刚开始时,农心辛拉面杯的旅程还笼罩在迷雾中,但现在逐渐显露出它的面貌。尽管中国顶尖的棋手挡在我面前,但我只需一步一步前进。
在第三局比赛中,我战胜了柯洁九段,感觉局势开始向我这边倾斜。原本自信满满的中国队也开始显得有些焦虑。曾几何时,我觉得柯洁九段是我无法逾越的高墙。然而这一次,我充满了信心。从2021年开始,我已经对他取得了六连胜,局势对我有利。这种心态最终带来了胜利的结果。
在第四位对手丁浩九段的对局中,从开局便攻击大龙并获胜,连续对局积累的疲劳也在连胜的喜悦中一扫而空。
在最后一局比赛前,上海的天气骤变。刚到达时,最高气温还接近20度,但突然间狂风暴雨袭来。吃过午饭后,我穿上羽绒服,与洪教练一起散步,反复调整心态。
最后的对手辜梓豪九段并不容易对付。他是中国排名第一的棋手,如果没有我,他将是世界上最会下围棋的人。辜梓豪九段试图用复杂的棋局迷惑我。这场对局将决定农心辛拉面杯的归属,连续几天的对局带来的疲惫感也在折磨着我。这导致了致命的失误。辜梓豪没有放过我的失误和漏洞,随着对局进入中盘,局势逐渐对我不利。
这样结束是不行的。我竭尽全力寻找出路。每下一步棋,光明就逐渐显现。辜梓豪也因为这是决赛,肩负着中国的自尊心,失去了开局时的从容,急于结束对局,显露出焦虑。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看到了他的破绽。我调整呼吸,步步紧逼,最终这场对局以我的胜利告终。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面对着喜悦的教练,接到无数的祝贺电话,回国后应接不暇的采访请求,这时我才终于感受到,我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喜悦。漫长的农心辛拉面杯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以及我深爱的奶奶。
对局结束后回到酒店的每一刻,我都会短暂地想起奶奶的脸。除了父母,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最关心我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故乡釜山的医院里。尽管因病记忆模糊,奶奶一看到我的脸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在胜负未卜的茫然时刻,奶奶的脸庞总是给我力量。
回到韩国后,我本想告诉奶奶我在中国经历的事情,但我的愿望没有实现。奶奶在我出国去中国时去世了。家人和教练为了不影响我即将到来的重要比赛,特意晚些才告诉我这个噩耗。虽然奶奶的身体状况不佳,我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与奶奶的永别是任何准备都无法完全承受的。
奶奶生前非常疼爱那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孙子,称他为“皇太子”。为什么叫他皇太子呢?在她远行之前,我本该问问她的,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生活给予我巨大的喜悦与悲伤,使我更加成熟。
我相信奶奶在农心辛拉面杯上与我并肩作战。奶奶是否推迟了远行的开始,等待着即将前往中国进行艰难对局的孙子呢?奶奶那充满活力和明亮的身影是我对她最后的记忆,也许那一刻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成就,而奶奶与我同在,我对此无限感激。
第9局VS谢尔豪
(黑)申真谞九段VS(白)谢尔豪九段
2023年12月4日,釜山农心酒店
限制时间:每方1小时,1次1分钟读秒
贴目:黑贴6目半
对局结果:共133手,黑中盘胜
实战图1
农心辛拉面杯第二轮比赛在釜山举行。本赛第九局是第二轮的最后一局。由于之前韩国棋手们全部失利,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压力相当大。如果我输了,韩国将连第三轮都无法进入就被淘汰。更何况谢尔豪九段一个人击败了七名韩日棋手,已经取得了七连胜,气势非常可怕。
我尽量摆脱压力,努力下出自己的棋。为了不受对手的影响,倾尽全力,我必须清空心灵。
“不得贪胜”是围棋十诀之一,意思是过于执着于赢反而容易下坏棋。这句话提醒人们,若只想着胜利,反而可能无法取得胜利。想着这句话,我投入了对局。
亮点1
实战图2
谢尔豪九段擅长快棋,具有将对手逼入绝境的卓越能力。即使在开局阶段,他也能在白26、白28的二间跳和白30、白32等华丽的行棋中,不费多少时间迅速落子。
然而,当实战中黑45靠过来时,白46的应对略显轻率。此时应先在白48的位置靠过去。参考图1是AI推荐次序,双方发生转换,这将是一盘艰难的棋局。参考图2是我自己的构想,这个进程同样发生了转换。
实战中被黑47顶后白48才靠过来,黑49拐,当白50虎时,黑51打吃,白棋显得更加薄弱。
参考图1
参考图2
实战图3
谢尔豪九段在下到白52 时,思考了超过10分钟。对于以快棋著称的谢尔豪九段来说,这已经算是长考了。然而,这一进程中,黑棋在A点的犀利手段依然存在,对白棋来说是一个重大失误。AI推荐了参考图3或参考图4的进程,建议舍弃左边的白棋,转而占据左上角。
参考图3
谢尔豪九段也曾在脑海中浮现过这样的进程吗?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自己放弃自己的棋子这一想法并不容易浮现。人工智能的灵活思维着实令人羡慕。
参考图4
实战图4
亮点2
形势对黑棋非常有利。然而,围棋的关键在于可以结束时果断结束。如果留下余地,对手必定会反击。当机会来临时,必须毫不犹豫地出手。
为了打出决定性的一击,我在黑101处落子,当白102应对时,我在103处虎。这一手既瞄准了实战中黑105断开的地方,也瞄准了A位断开的地方。当时,连AI也未能发现这一手法,但一旦落子,胜率图表明显向黑方倾斜。
有时,人类也能在围棋理解上超越人工智能。因为不是神,AI也并非完美。如果不断努力,总有一天或许能超越AI吧?我总是怀着这样的梦想,以挑战无限可能的心态来学习。因为我还在不断成长。
参考图5
在实战中,白棋为了保护A点的弱点,白104防守,但被黑105切断,白棋陷入困境。在实战进行中,如果白棋试图在第112手抓住黑棋的三子,按照参考图5中的白1进行封锁,那么黑棋会通过黑2到黑12的手段抓住白△三子。无奈之下,白112进行防守,但黑113拐回,白棋的大龙被切断,黑棋稳稳地掌握了胜机。
实战图6
共133手,黑中盘胜
通过这场胜利,韩国队暂时摆脱了第二轮淘汰的危机。也报了在2023年三星火灾杯中输给谢尔豪九段的一箭之仇。
最重要的是,能够前往上海进行第三轮比赛,真是万幸。
本文节选自《对局:从基础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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