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岁获经济学大奖,好多人却第一次听说他

时事   其他   2025-01-24 12:01   北京  

·张卓元在北京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侯欣颖 / 摄)


“高山高而不险,流水急而不湍。”


作者:陈佳莉


张卓元,1933年生于广东省梅县,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财贸经济研究所、工业经济研究所、经济研究所所长,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理论阐释者和推动者之一,2024年9月获得“经济研究杰出贡献者”国家荣誉称号。


沿着北京月坛北街前行,拐进僻静的月坛北小街,环球人物记者眼前出现一栋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四层红色砖楼,这就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以下简称经济所)。


记者和张卓元约定的采访地点在所内。自2024年9月张卓元荣获“经济研究杰出贡献者”国家荣誉称号以来,一向静谧的经济所变得热闹起来。当天,和记者一同出现在所内的,还有从浙江远道而来的两位老师,自称是张卓元的“徒孙”,前来祝贺。


张卓元所乘的车子停到院内。见他下车,记者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没想到他步履轻盈,径直走上前,笑着与大家一一握手。身高超过1.8米的他,身形略显瘦削却十分挺拔,头发浓密,青丝多白发少,看起来完全不像91岁的人。


·张卓元(右一)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与记者见面。(侯欣颖 / 摄)


张卓元的学术生涯始于经济所,也退休于经济所。深耕经济学理论研究六十载,他以一棵“常青树”之姿,植根于我国各阶段经济改革浪潮中,成为“稳健改革派”的代表人物。


尽管在学术领域建树颇丰,但一向低调做事、深居简出的他,几乎一辈子只围着研究所转。只有走近张卓元的人才会发现,他看似平淡如水的学术生涯背后,其实是波澜壮阔的一生。他的学生、中国科技大学教授房汉廷曾形容张卓元——“高山高而不险,流水急而不湍”,记者深感如此。



“玉泉山人”献策20年


1993年5月,张卓元在家中接到电话通知,6月1日要到玉泉山报到,参加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的文件起草工作。


实际上,从1987年第一次受邀参加中央召开的专家会议商讨流通体制改革问题起,张卓元便开始了为国家建言献策的日子。而登上玉泉山,则意味着他的想法和观点将可能成为落地的政策。


此后20年间,这样的电话不断打到张卓元的家中。他先后参加了十几次中央文件的起草工作,包括党的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报告和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十六届三中全会、十八届三中全会相关文件。他的老朋友、经济学家吴敬琏为此赠他“玉泉山人”的雅号。


对于第一次登上玉泉山的经历,张卓元印象深刻。“通知我们9点半开会,我9点前就到了,在外面散步,突然接到电话让赶紧过去,领导已经到了,在会场等我们。”


此前党的十四大确定了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为改革目标,但关于目标的具体细节并不明确。张卓元参与的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相关文件起草工作由此展开。


张卓元记得,起草小组成员按不同议题被分成几组。他和另外两名成员被分到市场体系组。大家经过商讨提出“要建立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市场体系”,“这个提法是这次全会定的”,顺利通过。


最为“难产”的要数对于国有企业改革的讨论。现代企业制度已经明确为国有企业的改革方向,摆在面前的问题是:现代企业制度是什么?有什么特征?文件起草过程中,这些事项迟迟敲定不下来。张卓元在完成了原定的工作后,又被借调到这边参与讨论。最终,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被确定下来。


1993年11月11日至14日召开的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上,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约1.5万字的篇幅,洋洋洒洒50条。这份被称为“市场经济50条”的文件,拉开了中国大步推进市场化改革的帷幕。


张卓元每次参与中央文件起草,时间最短半年,最长的一次持续了一年多一点。那次是2001年9月开始的党的十六大报告起草工作,他参加了分量最重的经济发展改革部分的起草。党的十六大闭幕后,外界普遍认为,“中共十六大报告回答了在新世纪、新阶段中国共产党举什么旗、走什么路、实现什么目标的重大问题”。


漫长而忙碌的文件起草工作,对张卓元来说是脑力和体力的双重考验。参加党的十六大报告起草时,已近古稀之年的他得到一些“优待”——可以不参加晚上的会议,这对于“最怕晚上加班”的张卓元来说是个福利。他是典型的“早起鸟”,从年轻时就习惯早上四五点起床工作,“别人上班时,我的文章基本已经完成了”。早起意味着要早睡,如果睡不好觉,他头晕的毛病就会犯。


到了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筹备期,80岁的张卓元再次“出山”,“我都没想到这次还能参加”。当老一辈经济学家大多因年纪和身体原因难再参与工作时,耄耋之年的张卓元依然活跃。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对全面深化改革作出系统部署,在相关文件起草过程中,张卓元积极支持将沿用多年的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作用”,升格为“决定性作用”。


置身中央文件起草工作20年,张卓元始终乐在其中。“做调查研究、听取汇报、研究讨论,对我来说既是工作,更是学习。我本身就是搞研究的嘛。做完中央交给我的工作,有些心得,我就再写些文章,从理论上加以阐述和宣传,这也是很自然的。”说起那些在理论与实践中反复探寻和求索的漫长岁月,他心怀感恩之情。


·2024年10月21日,“张卓元学术思想座谈会”在北京举行。


学术研究要“求异存同”


上世纪80年代初,张卓元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在北京三里河沿岸,有渔民背着一大筐活鱼叫卖,引来大家争相购买。在计划经济时代,物资供应紧张,人们很难买到鱼,更别说活蹦乱跳的鱼。当市场逐步放开,老百姓的餐桌变得丰富。“回过头看,把水产品、水果、蔬菜的价格放开,物价会跟着有些上涨,但也刺激了生产和供应。价格放开搞活市场,不需要长篇大论地争辩,这是生活的事实。”


改革开放初期,价格改革在经济改革中的地位和作用一度成为争论焦点。张卓元最早在经济学界成名,恰恰缘于他参与的市场化价格改革。这一研究从他1954年进入经济所之后便逐渐展开。


上世纪50年代的经济所星光熠熠,聚集了全国最著名的经济学家,如骆耕漠、薛暮桥、孙冶方等。作为所里的后生,张卓元备受前辈们信任。张卓元回忆,骆耕漠经常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他保管,写的文章也会让他第一个读,“说是听听我的意见”。薛暮桥还带张卓元到农村地区调查农业生产、农产品成本问题。孙冶方更是将张卓元视为“关门弟子”精心栽培。“这些机会都是很难得的,一般人哪能得到?”张卓元说着说着,思绪也穿越回那些他无比珍视的与授业恩师们相伴的日子。


孙冶方1957年来到经济所担任所长后,很快成为所里很多年轻人的“偶像”。如今,在中国经济学界说起孙冶方,几乎是无人不晓,“孙冶方经济科学奖”被认为是我国经济学界的最高荣誉之一。张卓元一直视孙冶方为自己经济研究领域的“引路人”。


张卓元回忆,孙冶方的到来让经济所的氛围彻底换新——不仅强调要理论联系实际,还主张不能人云亦云。“孙冶方说,外交上讲究‘求同存异’,但学术研究要‘求异存同’。他自己也带头这样做,提出的观点经常跟流行观点不一样。当然,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而是他认为这样对经济发展更有利。”


孙冶方的理论包括生产价格论、价值是生产费用对效用的关系、价值规律的作用等,对张卓元的研究工作影响很大。在孙冶方的带动下,张卓元的很多文章是经过大量调查写出来的。为了计算农产品成本,张卓元在农村打了很长时间算盘,甚至练就了“右手写、左手打算盘”的技术。


·1981年,张卓元与经济学家孙冶方(左)在一起。


1964年,张卓元和同事何建章发表的《试论社会主义经济中的生产价格》成为价格改革的开山之作。1981年,二人再度联手,发表了《计划 市场 价格》,首次提出“对物价管理体制和价格体系要进行根本改革”的主张,为中国经济运行机制改革开出一剂“良方”。


1983年,张卓元转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财贸经济研究所担任所长,此后便将研究重点放在了价格改革上。其间,他提出了“渐进式推进价格改革”的方案和设想。他认为,价格改革是市场化的改革,而且必须是全面的改革,这不仅包括一般消费品价格由市场形成,还应当包括生产要素形成市场和市场化定价。


1993年,张卓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担任所长,应改革形势发展和工作需要,转向研究国有企业改革。两年后,他重回经济所,成为经济所所长。这是他第三次当所长,业界的一些朋友戏称他是“所长专业户”。而不断跨所任职,让张卓元涉猎了经济学诸多领域,包括价格改革、流通问题、国企改革等,被公认为中国“稳健改革派”的代表之一。


房汉廷总结,张卓元从价格改革到“稳中求进”的改革思路,到1992年参与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论,到1993年参与勾画国有企业改革新方向,再到世纪之交参与中国改革开放总体方案的设计工作,“几乎参与了我国各个改革阶段的理论创新过程”。


客家人的“经济学新世界”


荣获“经济研究杰出贡献者”国家荣誉称号后,张卓元经常被问到作何感受。在记者面前,他回答得直白而谦虚,“是对我们搞经济学研究的人非常大的鼓励”。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道:“我也清醒地认识到,在经济领域比我贡献大的人有很多,他们可能因为官职原因不在评奖范围内。”


·2024年9月29日,张卓元获颁“经济研究杰出贡献者”国家荣誉称号。


专注经济学研究60多年,张卓元练成了“所长专业户”,对于“学而优则仕”的路径没有欲求。孙冶方当年坚持“一不改行,二不改志,三不改研究方向”,张卓元亦如此。对他来说,研究经济学纯粹出于兴趣,“怎么都不会放弃,总想了解更多”。


张卓元把他与经济学的初次相遇形容为“纯属偶然”。1950年,新中国成立不久,整个社会一派生机勃勃。在梅州中学读高三的张卓元读到一本改变他日后人生走向的书——苏联经济学家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


后来在很多场合,张卓元都提到过这本让他对经济学“一见钟情”的著作,其中讲到社会发展史,包括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及社会远景……他细细翻完,大开眼界,“书中描写的那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对从小生活在小县城的我来说是全新的世界”。他迫切希望观察不同的社会经济形态,一心就想考经济学专业。所以,当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社会系和中山大学经济系同时送到张卓元手中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张卓元的老家广东梅县是客家人的聚集地。“按照我们客家人的传统,孩子至少要读到高中毕业,有机会还要考大学。”张卓元家兄弟6人,包括张卓元在内的4人都是通过高考走出了闭塞的县城,拥有了更广阔的人生。


一个竹子编的小箱子,内装一些换洗衣物,这是张卓元离家求学时的全部行囊。中山大学位于广州,相当一部分同学来自广州、珠海、香港,思想活跃,生活丰富多彩。“一到校我就听说,中山大学学生必须学会两项技能——跳舞和打桥牌。”张卓元对跳舞不感兴趣,但打桥牌上手很快。“后来在经济所也很流行打桥牌,我还和吴敬琏一起拿过所里桥牌比赛的三等奖,全靠大学练出来的牌技。”张卓元说,他每次回中山大学,都会去看看当年举办活动的礼堂。


张卓元并不是一路过来都是学霸。他在中学时学习算中上游水平,直到大学开始学习经济学,在兴趣驱使下,如虎添翼,成绩稳居前列。“我对经济学很着迷。每周学校草坪上放露天电影时,我只要手上有本好书,情愿不去看电影。”


求学期间,令张卓元最难忘的,是临近毕业时他写了一篇《关于社会主义制度下价值规律的作用》,并在老师的推荐下发表在学报上,“当时很少见学生发表文章的”。他记得,自己拿到6元稿费后,请要好的同学打牙祭——一人一碗牛肉汤。


正是这篇发表于学报上的文章,成为张卓元进入经济所的“敲门砖”,他的经济学研究生涯由此徐徐展开。此后60多年,他在学术道路上走得稳健又扎实,先后出版著作27部,发表论文500余篇,主持编写了《中国经济学60年》和《新中国经济学史纲》。“笔耕不辍,著述等身”,可以说是张卓元学术生涯的最好写照。


搞经济学要跟实践发展同步


在张卓元的儿子张平眼中,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每天早起写作,往来文件全是通过计算机、平板电脑完成,经常和年轻人讨论大数据、人工智能等话题,对身边的人也是一种激励,“我觉得自己不努力都不行”。


如今,91岁的张卓元依然没有停下在经济学领域探索的脚步。每隔几天,他就会到超市逛一圈,买东西的同时,也是跟市场和国民经济最直接的接触。“现在手机支付、网约车、网上购物很方便,是货币流通方面的一场革命,搞经济学的人更需要学会这些东西,才能跟实践的发展同步。


环球人物:您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参与国企改革,到现在已经有30多年,您觉得国企改革如今走到了什么阶段?


张卓元:中国的市场化改革,我个人认为还在进行中。过去我们设想的市场经济体制,今天来看,很多已经实现了,但从发展的眼光看,要改革的地方仍不少。而且越到后面,容易改的改完了,剩下的都是难的了。


具体到国企改革,如果按照过去我们说的,只要实现了公司制改革就可以称之为现代企业制度了,但现在来看,还不够。像能源、电信等垄断行业,主要分为两部分业务:一部分是自然垄断性的,需要国有独资或者国有控股,另一部分占比更重的是非自然垄断性的,需要引入竞争机制。比如加油站就没必要一直是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可以考虑放开。为什么从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老提混合所有制?就是希望这些垄断行业的非自然垄断性业务放开竞争。类似这样的改革目标,在我们早期主张“国有经济控制国民经济命脉”的时候是提不出来的,但后来随着改革深化、经济发展,才有可能被提出来。所以说,改革是没有尽头的。


环球人物:2024年10月1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营经济促进法(草案征求意见稿)》发布,您觉得现在制定民营经济促进法意义是什么?


张卓元: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给民营经济一个良好的法治和市场环境。按照我的看法,到现在为止,还看不到1848年《共产党宣言》所说的消灭私有制的前景,看得到的就是公有制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就是要长期坚持“两个毫不动摇”,因此要对民营经济支持、鼓励和引导。在一般的市场准入领域,确保平等的竞争、平等的市场准入、平等的财产保护。国有经济和民营经济两个轮子同时发展,对整个经济增长还是很有利的。


环球人物:从2024年9月底起,国家为了促进经济发展,出台了一揽子增量政策。现在您所看到的经济发展前景如何?


张卓元:财政部最近较大规模增加债务额度,支持地方化解“隐性债务”,把“隐性债务”置换为地方政府财政账目上的“显性债务”,这是非常对的。过去用“隐性债务”搞建设产生很多问题,有些腐败由此滋生。


中央还采取了一系列经济刺激措施,包括对低收入群体的补助,还有社保方面的支持。我们过去太重视投资和出口,对消费的作用一直有争议,比如有经济学家认为靠消费拉动的说法是误导,还主张大搞投资,我不太赞成。我认为,中国经济逐渐还是要走向以消费为主导,靠消费增长拉动经济增长。中央也在这方面逐渐采取措施,方向是对的,成效还要逐步看。


环球人物:您如何看待在这个阶段提出新质生产力的意义?


张卓元:因为我们现在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高质量发展不能靠生产要素如资本、劳动力等投入来促进发展,一定要提高全要素生产力。这就意味着要靠技术提升,靠新质生产力,这跟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的时机契合。所以,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中“健全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体制机制”部分,第一条就提出“健全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体制机制”,这是实现现代化的必由之路。


环球人物:现在西方对我们搞经济封锁、加征关税,炒作所谓的“产能过剩论”,您如何看待我国面临的政治经济形态?


张卓元:现在中国的生产能力非常强,但生产力不能只靠量的发展,还要靠质的提高、产业升级,这是关键。现在我们倡导“一带一路”,促进拉美、非洲、东盟地区的共同发展,同时也要跟发达国家学习技术。其实,我们自己的供应链是很齐全的,如果能够在技术创新方面更多发力,走向现代化的步伐谁也阻挡不住。


本文为节选

全文刊载于2024年第23期

《环球人物》杂志

总第5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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