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像蒲公英一样不知来由地飘洒到人世间,又轻飘飘地走,无人察觉。
王铁头,于2024年11月6日下午离开这个世界。
忘记了他是什么时候流浪到外婆家的镇上,应该是我读小学时。他有点智力障碍,剪得很短的小平头,眼睛小小的,嘴唇有些翘,裹着发污的深灰夹克,笨拙地又热情地走在王台街上。
刚开始,我有点害怕他,每个镇子里总有一个乞丐或者傻子,可以用来吓唬小孩子,父母可以说,如果你不听话,让铁头把你抱走……或者用来衬托孩子们当下的生活有多么幸福。
铁头不像别的流浪儿,那样浑身散发臭气,叫人避之不及,反而有一种天真质朴的气质。他有时候会配合着大人,吓唬小孩要听话;有时候会热情地给人帮忙,讨得一些零钱和吃食。
我便遇到过好多次,老妈赶圩买了很多的东西,他看见人手里拎着,便会来帮忙,如果你愿意给他一块钱也行,即便没给,下次他还很热心的来帮忙。
他刚来时,应该是十来岁,而我们还是小孩子,起初有些怕他,后来发现他很善良,还很好捉弄,便不怕他了。他也知道孩子们在作弄他,会配合着逗孩子们开心。
甚至我家表弟,小时候还总是跟他称兄道弟的,每次铁头手插口袋的走过来,大人们便打趣明明弟弟说,你兄弟来了。
我还清楚记得,当时二舅家的店铺还开着,冬天里明明用搪瓷罐泡了方便面,拿给铁头吃,又从他的黄色棉袄里掏出一个橘子分给他的好兄弟。
这位流浪儿,跑腿送东西,红白喜事去抬桌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便这样在小镇上安定下来。我们都习惯了镇子上有这么一个人。
读初中后,我很少再回到外婆家的小镇,一年只有几次。
铁头对人有着非凡的记忆力。他偶尔遇见我妈,问,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她怎么没有来?
还有次等车,他走过来,当时我已经读大学了,“体面”且腼腆,不好意思与他说话。他倒是很快认出我来,说,你很久都没有来了。
我心里有一种小小的伤感,又很谢谢他还记得我。
舅妈养鸽子,我妹妹没少使唤他,常常是说:铁头,给你五块钱,帮我把这个送到哪儿哪儿去。
舅妈过世时,铁头陪着守夜。妹妹说,他跪在灵前,拉他都不肯起来。想必我舅妈生前对铁头也是很好的,小时候没少拿饭菜给他吃。
守夜那天,铁头穿着表弟的羽绒服。明明还纳闷,怎么铁头也有件衣服跟我一样?大家又打趣他说,不然怎么说你们是兄弟!
后来明明便把那件衣服送给铁头穿了。
每次妹妹回去,铁头遇到她总是会问,黄绍明怎么没回来?
对于一个天真懵懂的人来说,王台镇便是他的全世界,镇子上的小孩一个个长大了,离开小镇,很少回来,镇子上那些大人们,曾经对他好过的人,也会慢慢离开。
前些日子,我去心安寺玩耍,法定师傅说,镇子上谁家红白喜事,铁头比我知道得还早!
那天我们还在谈论,铁头是一个福缘深厚的人。世间那么多流浪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他落在一个小镇上,镇上的人们都照看他,他也给各家人帮忙,像是有了一个“家”。
每个村庄总有一个傻子或者一个瞎子,五弊三缺,人家说,那是守村人,村里人须得照看他,能为村子挡灾避劫。虽说是玄学,也是有道理的,一个傻子或者瞎子,身体残缺的人,能得到照应,体面地生活,起码说明这个村子民风淳朴。
一场突如其来的的车祸,把那样一个质朴热情的人带走了。妹妹在医院工作,那是她最后一次去看铁头,她问是否送来一个“无名氏”抢救,铁头在医院登记的名字是“王铁头”。
他在这个镇子上度过了大半生,认识镇子上的居民,甚至还记得我这样很少回去的人,他得到过人们的照看,也热心肠帮助过他们。他以王台镇为姓,也是小镇日常的一部分。
他生来如浮萍,后来在这里找到了“家”。
妹妹觉得很伤心,为铁头念了一夜经。我们的童年记忆,有一个小碎片凋落了。
祝这位热心肠的大哥,一路走好,如果还有下一世,投到这个小镇上来,做一个平凡快乐的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