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回国内度假,进书店、去图书馆一直是我的爱好。2022年夏,我在巴黎近郊一家规模很大的FNAC书市里逛,偶然发现米歇尔・卡蒂埃著的一本书LA CHINE ET L’OCCIDENT -Cinq siècles d’Histoire(《中国与西方 - 五个世纪的历史》) ,卡蒂埃先生是我在EHESS(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念书的导师,我注册经济人类学,读深入研究文凭DEA,他是我的主课老师。我当即买了他的书,一本中等厚度的著作。回来先看目录,共有六章。翻着翻着勾出33年前我去听课的那段艰苦岁月,白天我在《欧洲时报》翻译组工作,那年代报社在巴黎南郊的Villejuif,一下班根本顾不上吃晚饭,立即匆匆赶往巴黎市内的研究学院听课。距离远,每次总要迟到刻把钟。为此我很不好意思地向卡蒂埃先生说明原因,他理解与同情的表情,至今依稀留在我心底。2022年法国仍在新冠疫情中徘徊,囿于杂事繁多,书买回后我仅读了两章便放下。受疫情羁绊三年半未能回国省亲,2023年夏得以回国了几个月,24年早春回法后心里似乎有所补偿。想起导师的书,又拿出来,读着读着冒出一个念头,啥时去看望导师,当面赠奉作为学生的一册专著给他,我想他该非常高兴。于是开始查找他,结果没想到,他已在几年前去世。我心中颇为惆怅,多次思及此憾,突然有一日转念,为何不联系我念书的研究学院,赠书给它的图书馆以表谢忱呢?虽然我的书是中文的,该院有研究亚洲文化的传统,不缺汉学家。在这个想法驱动下,我开始尝试联系,跟研究学院总部的秘书处接上线后,八月下旬向秘书处寄出一个大信封,说明我想赠送两册我的专著给研究学院图书馆,并附上6页的中译法目录,以及我的DEA文凭复印件,希望能约我一个日子,我将两册书送去。研究学院在巴黎第六区的Raspail 大街,我认识。没想到,两周后,研究学院主席罗曼・于雷(Romain HURET)先生亲自给我回信,让我与一个名叫Humathèque Condorcet的联合型图书馆的中文图书部联系。回信很有礼貌,“Je tiens à vous remercier pour votre généreuse proposition.”(对您慷慨的建议,我谨表示感谢)。他百忙中还关心这等小事,是一位不端架子、令人尊敬的研究学院一把手。他还给我指明联系路径,联合型图书馆Humathèque Condorcet不在巴黎,需跟它的中国分部的负责人本・兰加尔(Benjamin Ringard)联系。于是我发邮件给联系人,十月上旬收到兰加尔先生的回复: “Nous serions ravi de recevoir le don de votre ouvrage 不再遗忘 一战西线华工. ” 表示“我们非常高兴接受您馈赠您的著作。”新建的联合型图书馆大楼座落在巴黎北郊的欧拜维利埃市,以孔多塞侯爵命名。尼古拉・德・孔多塞侯爵(1743-1794))是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时期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同时也是一位数学家和哲学家。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孔多塞成为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重要奠基人。我乘地铁快线去Aubervilliers,在法兰西体育场站下, 欧拜维利埃市面积很大,大批的新大楼建筑。我以前没去过,走了约50分钟才曲曲折折找到孔多塞联合型图书馆。孔多塞联合型图书馆 2021年落成使用。它汇集了五十多家资料库、图书馆、档案中心等机构的图书、音像及各种资料。其设立的亚洲部(Pôle G-Asie)的藏书中拥有12万册专著,可自由查阅。亚洲部由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巴黎高等实践研究学院、索邦巴黎一大、国家科研中心等共11家图书馆的相关藏书汇集而成,亚洲部下设中国、南亚、东南亚、喜马拉雅、韩朝、日本、蒙古、西伯利亚等七个分部。兰加尔先生已经等候在接待处。他热情地带我上二楼的中国分部图书区参观。眼前尽是一排排放满中文书的长溜书架,我在法国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中文藏书量!兰加尔先生指着一个书架说,“您的著作等我们注册编号后就放在这里,供研究者查阅。”中国分部拥有四万五千余册中文藏书,主要为社会科学领域,包括历史、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与哲学等学科。基本上属于自清皇朝结束以后的近、现、当代图书、报刊资料,不仅有中国大陆出版,也有香港、台湾出版。在中国分部图书区举行了简朴的赠书仪式,工作人员给我们留下了现场赠书照片。在中文图书的空间里,我感受到法国对中国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力度。兰加尔先生邀我去接待处的沙发上小坐。他学过中文,不过好像不主动练习。我们相对坐下后,他饶有兴味地听我用法语介绍十七万中国劳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到法国的概况。我指出这段历史以前被法国长期遗忘,在中国也鲜为人知,大学里的历史教材基本没有提及。我的著作厘清了这段历史的基本脉络,可以说填补了一战华工史研究在多个方面的空白。旅法华人企业家金建国先生是最早的一批读者之一,他读后认为应让国内的大学图书馆尽早有这本书,他大手笔地联系赠书,让《不再遗忘一战西线华工》在出版后不到半年,就较快地进入了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清华、北大、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戏剧学院,南京大学、南昌大学、中山大学等的图书馆,以及上海历史研究所、威海市档案馆等机构。兰加尔先生听闻,他为现在孔多塞联合型图书馆的中国分部也收藏了这本著作,而再次向我表示感谢。一个星期后,我发了一个邮件给罗曼・于雷主席,告知他,按他的指引,赠书一事已于10月14日顺利兑现。我把我题献拍了照片发给主席。法文题词意为:我题献,感谢孔多塞联合型图书馆让我获得赠送此书的荣幸,并向我曾求学的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表达感激之情。我不忘告诉主席,兰加尔先生热情接待我,并带我参观联合型图书馆的中国分部图书区,藏书之丰,令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这样做也是一种交代,做事应该有始有终。于雷主席看到我的邮件后,由他的办公室主任勒・古昂维克先生给我回信:“EHESS的主席感谢您的来信,也感谢您对我们研究学院表现出的关心。”也许有读者好奇,上图扉页的书法书名又是怎么回事?这书法书名与签名落款,乃中国当代著名的美学家、书法家、中国美学学会顾问、北京大学杨辛教授在高龄97岁之年,欣然为本人的专著所赐墨宝。2024年3月7日杨老在海南岛仙逝,享年102岁。本人惊闻噩耗,深感悲痛,赶写了一篇“深切悼念杨辛老教授仙逝”的悼词发给有微信联系的众友,转辗被法国国家药学院院士、北大知名校友张勇民教授看到,3月18日张勇民院士把我的悼词转给“北京大学校友总会”,次日《北京大学校友网》的“大师风范”栏目,就以《张汉钧:深切悼念杨辛教授》为题刊登了悼词全文。这次我去孔多塞联合型图书馆,既是一次发现,更是一次文化交流活动。中法文化交流绵延不绝,除了很多引人注目的、宏大的计划和展览,亦有昔日无数仁人志士、今时学人学者汇成的年长月久的涓涓细流。我与于雷主席的往复邮函体现了我们双方心怀一份相互尊重,一份真诚,和一颗谢忱之心。赠书之举带出的文字往来,双方信息之分享,实地亲眼目睹与友好交谈,这点点滴滴,犹如淙淙清流涌起的朵朵浪花,虽细微但也能折射一道道色彩,映照出中法文化交流的斑烂。(张汉钧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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