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号迦陵,取自佛书上一种鸟的名字;生在夏天,小名“荷”,莲花也是她一生诗作中不断反复书写的意象之一。英文名Florence Chia-ying Yeh。
“I’ve appreciated the ‘lotus spirit’ since I was young, and I’ve written many poems about the noble flower,” the scholar said, revealing that her nickname as a child was Xiaohe, meaning Little Lotus.
读诗讲诗醉诗近90载,她将中国的韵味之美传到了哈佛大学,传到加拿大,也投射到席慕容、白先勇这样她曾经的弟子心中。
来看看叶嘉莹吟诗一首。
↓《长恨歌》↓
2018年,她捐出一己之所有,在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研究和发扬。
谈到捐赠,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对现实利益很关心的人”:
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挫折、苦难,居然还顽强地活下来了。
“君子忧道不忧贫”,所以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烦恼。
我自己内心有我的理想、有我的持守。我觉得这样我就活得内心很平安,也很快乐。
“After announcing my plans to support Nankai University in setting up the Jialing Fund, to support research into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many people have asked me why I’m committed to doing so,” she said.
“I’ve never cared about personal wealth as I’ve weathered all types of challenges and endured many losses in my lifetime. In my darkest moments, it was poetry that enabled me to gain perspective.”
点击观看视频:叶嘉莹做客《朗读者》↓↓↓
婚姻、去美国、去加拿大,她都从未主动选择,她唯一选择的诗词,则坚持了近一个世纪。
“我的诗词都是我亲身的经历,吟诵诗词,大家就可以知道我一生的经历,”叶嘉莹淡淡地说。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
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
——叶嘉莹《踏莎行》
叶嘉莹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
父叶廷元,幼承家学,熟读古籍,工于书法,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任职于航空业。
母李玉洁,自幼受良好家庭教育,曾任教于一所女子职业学校,婚后辞去教职。
叶嘉莹为长女。
▲叶嘉莹(中)三岁时与小舅李棪(左)及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叶家先祖系蒙古裔镶黄旗叶赫那拉氏,据说和清著名诗人纳兰性德同宗。
她出生在位于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的祖宅,四合院在2003年被拆,只留下思乡时怅惘的梦。
她回忆说:
“我从离开北京,就一直怀念,我古老的城,古老的家。那时候常常做梦,梦到我回到我的老家,进到我们家的院子,可是所有的窗门都是关闭的,哪个门我都进不去……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不能体会,我们那种去国离乡的悲哀和痛苦。”
一幅插画,关于叶嘉莹的院子。
A sketch by Zheng Xicheng of a siheyuan in Chayuan Hutong of Xicheng District. Built in the Qing Dynasty, it was formerly the home of Florence Chia-ying Yeh, a famous Chinese literature professor. The courtyard was bulldozed in 2003.
叶嘉莹回忆说小时候都是关在家门里面长大,荡秋千刺绣什么的通通不会,就是“读诵诗歌”。
命运之网让她随后经历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女,还有艰难的“没有爱情的”婚姻。
▲叶嘉莹结婚照,1948年3月于上海
她第一次感到人生命的无常,那种生死隔离,是年仅四十多岁的母亲患病离世。她写下了《哭母诗》。
瞻衣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哭母诗》其二
她说:
“我母亲去天津去开刀,结果一去不回,做完手术,是在从天津返回北京的火车上去世的。我当时听到那个‘钉’(将棺木钉起来)字是最难受的时刻。”
辅仁大学毕业后她在中学教书。
这位“从中学到大学都是第一名”的好学生,说自己爱情诗词可以教得很好,但却没交过男朋友,没有过爱情体验。
婚姻是出于某种责任感跟了中学英语老师的堂弟,而家庭的经济花销,因为各种变故,一直是叶嘉莹一人负担。
▲叶嘉莹一家人
她讲到《楚辞》,说里面都是爱情的歌,有一句: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辈子没碰见足以“目成”的对象,大家都说她兴许是一直在和诗词热恋中。
两人结婚后,50年代去了台湾,在那里因为“白色恐怖”,丈夫被捕入狱。之后,她也携尚未断奶的大女儿一同被警局关押。
她获释后丢了教职,无家可归,三餐不济。后借住亲戚家,居住条件有限,整个暑假白天无处可待,便抱着女儿去有树荫的地方乘凉。
Yeh found work at a school in Changhua. However, not long after arriving in Taiwan, China, Chao was arrested on suspicion of being a spy and imprisoned for three years.
Yeh, who had given birth to her first daughter only months earlier, was also briefly detained by police but no charges were brought.
叶嘉莹在私立学校重新觅得工作。
▲1956年在台北教主日学
3年后丈夫获释,但牢狱之灾改变了他的性情。当年温文尔雅的丈夫,对她轻则谩骂,重则家暴。
“最痛苦的时候,想过放弃生命,想过如果自杀哪一种最没有痛苦感,”她说。
但是丈夫的坏脾气最终得到了谅解,使她觉悟的是王安石的诗: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
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
(叶嘉莹略改字句)
1966年,叶嘉莹得到机会赴美去哈佛和密歇根大学讲学。
“去美国前,恶补英语,死背《英语900句》,当初很担心要用英语教书。说起来真得很奇妙,就因为我太喜欢中国的诗了,我讲中国的诗,我真是把我的感情都投进去了,我可以把杜甫李白的感情,用我当时初级的英文传达出来。”
她深得哈佛大学James Robert Hightower的赏识,两年交换期满之后,回台签证出了问题,Hightower教授便又介绍她去了后来一生结缘的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在那里讲授古典诗词。
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 the 1988 book she co-wrote with Harvard professor James Hightower, is recognized as having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global appreciation of Chinese poetry.
她与Hightower合作的论著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是一本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最有全球影响力的代表性著作。
To read Chinese poetry effectively, one must possess a highly sensitive mind and must read extensively into Chinese cultural and literary traditions. There are many ways to read poetry, as modern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demonstrate to us. However, what Hightower and Yeh did in this collection has shown us a most effective way to approach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想要很好地阅读中国诗歌,通常需要一定的敏锐度,以及非常扎实的关于中国文化和文学传统的知识基础。现代西方文学理论中有很多种方法来品读诗词。但这本书里的两位教授示范了最有效的一种。
Editorial Reviews
编者语
在南开为叶嘉莹建迦陵学舍时,她的第一批加拿大学生也来了,送来了紫玉兰,让她可以保持在花下吟诗的习惯。
Jerry Schmid是加拿大人,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系教授,叶嘉莹曾为他取中文名“施吉瑞”。
施吉瑞表示,叶嘉莹知识渊博,为向世界传播中华诗词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为了表达加拿大学生们的感恩与思念之情,他希望这株紫玉兰可以陪伴叶嘉莹继续教书育人,为迦陵学舍增添诗情雅意。
▲迦陵学舍的客厅
后来UBC的官网上还有一段采访,叶嘉莹在英文里也表现了十足的个性,甚至一点点幽默:
What are your initial memories of the Department of Asian Studies?
您对亚洲研究系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When I first came to teach at UBC, Asian Studies was in Buchanan, and I enjoyed it because I could see the mountains and ocean. After this building was built, we moved to the building we're currently in. After the move, we sank down (laughs). But the surrounding of this building is beautiful, I do love it.
我刚来的时候我们还在Buchanan,我很喜欢那里,因为能看到山川海洋。我们后来搬办公室了,我们就“沉沦”了。但这里的周边环境也很美,我真的很喜欢。
用英语讲述中国传统文化很不易。诗词评论中提到的“风骨”“境界”在外国很难说清楚,叶嘉莹于是在UBC一边教一边学。
“我在UBC也旁听很多课,有些西方的文学理论,可以解释中国诗中很多微妙、境界的东西。”
1974年中加建交,抑制不住思乡的她踏上了返乡的路。
离乡多年,在飞机上看到西长安街的灯火,她就泪流不止,还说有同学是坐火车回乡的,更是哭了一路。
她写下1878字长诗,被称为最长的歌行:
卅年离家几万里,
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
眼流涕泪心狂喜。
《祖国行》
然而不幸再次发生,1976年,她的大女儿女婿在车祸中离世。后来二女儿身患癌症。
Tragedy again struck in 1976, when Yeh’s eldest daughter and son-in-law were killed in a traffic accident in Toronto. More recently, her younger daughter was reportedly diagnosed with cancer, while Chao died in 2008.
▲1974年摄于UBC校园,长女婚礼,右二为叶嘉莹
“我只是默默地承受,但是我不跌倒,我还在承受之中,走我自己要走的路,”她说。
“Enormous sorrow and hardship have propelled me to gain an outlook in life that I don’t mind any success and failure, gain and loss,” she said.
恢复高考后,她收到召唤,开始自费回国教书,足迹遍布很多所高校。一教就是好几十年。
《金山》和《余震》(《唐山大地震》原著)的作者张翎回忆说:
1981年在复旦听她的讲座,第一次知道何为“吟诗”,感觉惊若天人——不是容颜,而是韵味。死在讲台上当是世上最美的死法,希望老天成全叶嘉莹的心愿。
有人曾问起她高龄90的感受,她说“孔子没说过80、90岁会怎样,我不知道”。
“我已经90多岁了,在我离开世界以前,要把吟诵诗词这个中国传统上最宝贵的一部分留下来,因为声音不像在纸上那样能保存那么久。”
有她的诗为证:
一世飘零感不禁,
重来花底自沉吟。
纵教精力逐年减,
未减归来老骥心。
叶嘉莹说:
“我这个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她对年轻人的建议是,进德、修业,要努力学习,还要努力持守住自己。
“人随着年龄增长,不能一直总停留在年轻的、狭窄的、自私的、享乐的阶段,那就是身体长大了,心灵没长大。人应该有更高远的追求,不但是看破得失利害,还应看破死生,这才是人生境界。”
希望年轻人能领悟叶嘉莹的教诲,让她感到:
柔茧老去应无憾,
要见天孙织锦成。
记者:梅佳 杨成
编辑:左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