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奥运会即将结束,有人在社交媒体上提问:如果要选一个拿了奥运冠军后最开心的人,你会选谁?下面的回答中,「德约科维奇」是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
一周前,巴黎奥运会男子网球单打决赛,第五次参加奥运会的德约科维奇,终于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奥运金牌。通过电视转播的镜头,全世界的观众都看到了他跪地痛哭、哭到手指发抖的镜头。
在冠军领奖台上接过那块奥运金牌后,德约科维奇几乎成了这届奥运会佩戴金牌时间最久的运动员,他在休息室里开香槟狂欢,披着塞尔维亚国旗一头扎进奥运村,捧着金牌跟国家队队友们跳舞庆祝。来自巴黎的人们得到了许多和他的合照,比赛已经结束好几天了,照片里的德约科维奇穿着不同的衣服,在不同地点笑着,永远都戴着那一块奥运金牌。
Greatest Of All Time
诺瓦克·德约科维奇(Novak Djokovic)想要一块奥运金牌。这个愿望改变了他,他一向爱热闹,但为了备战巴黎奥运会,他一下子变得十分低调,赛前躲在黑山集训,不再公开自己的训练,到了巴黎也不去奥运村了,就连照片都拍得少了,相比于往年他一到奥运村就四处结交朋友,今年他的合影总数比过去至少差了两个数量级。媒体跟拍赛前训练的共同感受是,他的训练量大得惊人,每一位跟他对战的选手都在赛前采访中表达了压力,奥运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诺瓦克想要拿金牌。」
开幕式前一天有一场品牌活动,其他人都在忙着社交、拍照,他跑去摆放着奥运奖牌的柜子前仰头祷告。后来这一幕发在社交媒体上,配的注释是:「德约科维奇在祈祷得到一块金牌。」
这是德约科维奇的第五次奥运会。迄今为止,地球上一个网球运动员能够期望的所有成就,他全都拿了一个遍,今年年初《体育画报》(Sports Illustrated)给他做的封面题目叫做《德约科维奇是史上最伟大的网球运动员(Greatest Of All Time,GOAT)》,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因为他的职业生涯赢得了24个大满贯,是历史上第八位全满贯选手,累计获得101项赛事冠军头衔,这是至今无人能及的成就。所以,他是史上最伟大的网球运动员,这是一个事实。
只不过,最伟大的网球运动员还想要一块奥运会金牌。唯一的问题是,直到他开始比赛,大部分人仍不看好这件事。奥运村里流传的那句话还有后半句:「诺瓦克想要拿金牌,但是他做不到。」
失败的理由在每天播出的体育评论里源源不断冒出来——他老了,37岁了,体能不行了,跑动变慢了;他累了,状态大不如前,过去半年里他一个冠军也没得过;还有一个坏消息,他受伤了,法网比赛中右膝半月板撕裂,他刚刚做完膝盖手术,还在恢复期。最大的问题还有一条,他在奥运会似乎一直没有什么运气。
德约科维奇的奥运经历十分坎坷。他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获得一块铜牌,那是德约科维奇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只有21岁的他正在职业生涯上升期,他一路打入四强,是奥运历史上最年轻的四强选手。拿下铜牌的他很开心,跪在地上向上天祷告,赛后反复讲着奥运奖牌对于他的意义。就在那一年,德约科维奇赢得自己第一个大满贯冠军。拿到奥运铜牌的他说,他还要参加奥运会,下一次的目标是金牌。
第二次是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他作为塞尔维亚国家队旗手参加了开幕式,各个国家代表队挥舞着国旗入场,他的好朋友莎拉波娃是那一年俄罗斯队的旗手,奥运氛围让他很兴奋。那时候的他已经成为世界排名第一,但他在半决赛输给了英国选手穆雷,铜牌赛又输给了阿根廷名将德尔波特罗,无缘领奖台。赛后采访时,他依然坚定,他还要准备下一次。
然而,第三次的奥运会是一场心碎之旅——在里约热内卢,德约科维奇在第一轮比赛就输给了德尔波特罗。奥运比赛使用淘汰赛制,只要输一场就出局,德约科维奇在奥运开幕后第二天就结束了自己的里约奥运会。他还是遵照礼仪到网前祝贺对手,拥抱了德尔波特罗,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话,然后收拾包离开,一开始他还能职业性地冲着看台挥手笑,但即将离开赛场的时候,他低下了头,捂着眼睛哭了。
2020年东京奥运会因为疫情延迟举办,一开始宣布是空场举办,德约科维奇说他不去了,但临近开幕前,他又突然宣布参加。那一年,德约科维奇打破了费德勒保持的纪录,成为历史上排名世界第一累计周数最多的男子单打网球球员。他壮志踌躇地开启了自己的第四次奥运会,他报名的项目是男子单打和混合双打,打算双线作战。但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策略。他的奥运备战时间仓促,自己又花了太多时间在奥运会社交,最终单打止步四强,混双虽然进入铜牌赛,可他的左肩受伤,不得不选择退赛。
33岁那一年,他在采访中说起自己的奥运经历,先是叹了一口气,在谈话中提到了两次「心碎」,「奥运会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心碎的回忆,尤其是里约奥运会,那是我的职业巅峰,我想如果我能拿一块奥运金牌,就是那时候的我了,但也许是我对自己有了太高的预期,是我难以承受的高压,我没学习如何应对它们,我受伤了,第一轮就输了。这真的是令我非常心碎……过去我把奥运会当成和大满贯赛事完全不同的比赛,现在我要学着重新去面对它,我会修正我的错误,做更好的准备。」
于是,到了第五次的巴黎奥运会,他特别小心地准备比赛。现在的他已经从北京奥运会时的单身汉,变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他的确在吸取之前的各种教训——这次他只专注于男单比赛,也没有住在奥运村,他和家人一起住在酒店里,每天最主要的任务是训练。
与他积极备战奥运相对应的是,大量网球运动员宣布退出巴黎奥运会,其中包括目前排名世界第一的意大利选手辛纳。巴黎奥运会网球比赛会在法网的红土球场进行——四大满贯是职业网球世界中最高级别的比赛,职业球员一年的参赛计划也会根据大满贯赛事的顺序展开,从澳网的硬地到法网的红土,再到温网的草地,最后再回到美网的硬地。如果选择参加巴黎奥运会,这不仅意味着要牺牲从温网到美网之间的备战时间,还意味着选手们要在三个月内经历「红土-草地-红土-硬地」的转换。网球是高度商业化的体育运动,这样的长线消耗对于职业运动员是很大的挑战,很可能影响赛季表现。更重要的是,奥运比赛没有积分,也没有高昂的奖金。
德约科维奇也知道这些事,所有的弊端他都知道,但他还是坚持要参加奥运会。巴黎奥运会这一年的德约科维奇已经37岁了,他在采访中说,「我知道我不是最大的夺冠热门人选,但是,这对我来说只会成为一种动力。」
他的职业生涯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没人看好的时候赢得比赛,他也早已形成了自己的节奏。没人看好他拿金牌,但他自己连获胜后庆祝的方式都准备好了——女儿学习小提琴六个月了,他也喜欢古典音乐,所以两个人约定,只要比赛能打赢,爸爸就会冲着女儿表演用网球拍拉小提琴,这是只属于他们的胜利暗号。
2024年7月27日,本届奥运会的第一个网球比赛日,巴黎下了一天的雨。罗兰加洛斯球场的许多比赛延迟了,但德约科维奇的那场比赛仍在继续。他在第一轮比赛的对手是澳大利亚选手马修·艾伯登(Matthew Ebden),他轻松取胜。奥运会的坏运气魔咒开始解除了。他朝着亲友包厢的方向,笑着举起网球拍,假装自己在拉小提琴。这是第五次奥运会的第一次胜利,较量开始了。
共鸣
巴黎远郊的罗兰·加洛斯球场是法网的固定比赛场地,没有比赛的日子,游客可以在官方导游的带领下参观球场,讲解员最喜欢讲发生在这里的比赛花絮。罗兰·加洛斯球场的更衣室有一个小秘密,纳达尔(Rafael Nadal)和德约科维奇的柜子离得特别近,这曾经让年轻时的德约科维奇非常烦躁。纳达尔喜欢从更衣室就开始热身,德约科维奇能一边听到纳达尔耳机里的音乐,一边看他在自己旁边高抬腿,练习冲刺跑。
在罗兰·加洛斯,在巴黎,在法国,纳达尔是怎样的存在?他拿过14次法网冠军,是巴黎荣誉市民,奥运会开幕式最重要的火炬传递阶段,在埃菲尔铁塔下,从法国传奇球星齐达内手中接过火炬的,居然是纳达尔,一个西班牙人——德约科维奇在巴黎奥运会第二轮比赛的对手,就是纳达尔。
这是他们在职业生涯中的第60次交锋,也是他们在罗兰·加洛斯球场的第11次对战。纳达尔比德约科维奇大一岁,曾说过2024年可能是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而德约科维奇在奥运赛前发布会上也说起这个话题,「随着纳达尔和穆雷在奥运会后的退役……我想我的职业生涯也即将结束……一个时代正在结束。」
这是一场全球转播的热门比赛,只是,这两年的纳达尔饱受伤病折磨,状态大不如前。比赛中,解说员一直在感慨,要是早几年的纳达尔,跑动能力会完全不一样,如果他再年轻几岁,这球也不会这样处理。德约科维奇以6-1、6-4战胜纳达尔,整场比赛大部分时候是德约科维奇领先,直到最后纳达尔才慢慢恢复状态,纳达尔打出好球的时候,德约科维奇依然为对手竖起大拇指,还为他鼓掌。
赢了纳达尔之后,德约科维奇在赛后采访中显得很平静。他说纳达尔并不在自己最好的状态,但比赛就是这样,「一切只要想办法赢得比赛」。
巴黎奥运会上,德约科维奇和纳达尔第60次交手。
去年,在接受意大利媒体采访时,德约科维奇这样讲述他和纳达尔的关系——过去15年里,他见纳达尔的次数比见自己的妈妈都多,他们只相差一岁,都是双子座,一开始也一起吃过饭,但是这辈子成为朋友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对手,也将永远是一个对手,一种最熟悉、最敬重,却也最疏远的关系。
从进入职业网球的那一天起,德约科维奇就意识到,敌意也是比赛的一部分。在他此前跟纳达尔对决的时候,现场通常没有人为他鼓掌。德约科维奇说,他有自己的办法,把敌意转换成共鸣。比赛的时候,当全场在呼喊纳达尔的名字「Rafa!Rafa!」的时候,他会想象成他们在喊自己的名字,「Novak!Novak!」没人知道他能不能真的实现这种听力替换,但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而这或许正是他迷恋奥运会的根源之一——只有在奥运会,这位孤独的网球选手能得到一种强烈而罕见的共鸣。
网球场上的德约科维奇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这件事在很长时间里是一个事实。《福布斯》统计的顶级球员代言收入里,费德勒是6500万美元,纳达尔是2100万美元,同样作为顶级球员,德约科维奇是1400万美元。似乎连赞助商都不怎么喜欢他,德约科维奇在2012年签约优衣库,当时他的代言品牌列表让业内人士讨论了好一阵子,这个品牌在过去很难能签下一个持续拿下世界排名第一的选手。
美国媒体甚至一度直接把这件事写到新闻标题里:「我们什么时候会喜欢德约科维奇?」
人们以各种理由不喜欢他,说他诈病,说他粗鲁,他喜欢在赛前模仿其他选手,像一个喜剧明星。他可能是网球世界排名第一的球员里坏外号最多的人,讨厌他的人叫他Djoker,叫他Djokobitch。《纽约客》在文章中写道,网球所代表的优雅、精英、具有观赏性的竞技体育,在他身上都很难看到。人们期望在网球选手身上看到费德勒那样的优雅从容,德约科维奇却喜欢在赢球的时候拍自己的胸脯。
最重要的是,他的网球里有一种挣扎,这是人们最早讨厌德约科维奇的理由之一——他的身上总有一种苦难感,他的所有比赛都像一场充满折磨、反抗、斗争的鏖战,必须靠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取得最后的胜利。但一开始,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这种缺失了优雅的网球。
但这恰恰正是德约科维奇的网球。
他出生在1987年的贝尔格莱德,那时,这座城市所属的国家还叫做「南斯拉夫」,这里没有网球传统,甚至一度连一块完整的球场都没有。1999年,北约轰炸南斯拉夫,小时候的德约科维奇学会的是适应战争、动荡、轰炸,他总是趁着午餐时间去训练,因为午餐时候通常没有轰炸。
在那个没有人关心网球的地方,只有一个人相信他——他的启蒙教练、「网球母亲」叶莲娜·戈西奇(Jelena Gencic)。她是铁托时代的南斯拉夫网球运动员,赢得过32个南斯拉夫全国网球冠军,还出国参加过温网和美网,虽然很早出局了,但网球梦想一直留在她身上。回国后她一边在电视台当编导,一边教年轻人打网球。她是在网球训练营的围栏后面发现了德约科维奇,教他打正手反手,也正是她告诉他的父母,德约科维奇是网球的「Golden Boy(金童)」。
在看不到希望的环境里,戈西奇是用想象为德约科维奇制造希望。她让他想象自己见到电视里的那些网球选手的样子,小男孩说,见了阿加西,他要问他正手怎么打,于是戈西奇教他怎么打正手。他说,还要问埃德伯格如何发球上网,戈西奇也教了他。他还想见桑普拉斯,他要学他跑动中的正手直线,于是戈西奇一一教会他这些技巧,然后告诉他,终有一天,这些愿望都会实现。
德约科维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会了打网球。他曾经告诉《纽约客》的记者,自己在看大小威廉姆斯姐妹的纪录片的时候感到了共鸣。「她们来自一无所有的贫穷世界,周围没有条件帮助她们达成今天的成就,只有父亲和最亲近的亲人们相信她们,看,她们现在统治了世界。」
在戈西奇的帮助下,德约科维奇离开了破碎的国家,进入职业网球的世界。他很努力地继续打球,但是这位网球母亲没有告诉过他的是,在那里,他将依旧孤独。
漫长的几十年时间里,美国主流媒体提到费德勒和纳达尔的时候,使用的词是「英雄」、「传奇」、「模范」,而提到德约科维奇的时候,叫做「第三个人」。
职业网球里的自己让他想起小时候见到的一只狼。十岁那年他在山里遇到狼,他直视了狼的眼睛,据他所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10秒。他说他总是想起那个眼神,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他和狼产生了一种灵魂上的连结,「因为狼象征着我的性格,我非常亲近我的家人,我也努力履行我对他人的责任,但有时候,我不得不独自一个人待着。在生活中,我经常发现自己是孤独的,一个人去完成我的使命,一个人去实现我的目标。我和那只狼保持着精神上的交流」。
职业网球最顶尖的生活就是这种非常像狼的生存方式。你也有家人,也有团队,你同时异常孤独。正因如此,奥运会带给德约科维奇的是难得的共鸣——只有在塞尔维亚,人们会近乎无条件地支持他。
当他比赛的时候,整个塞尔维亚会停下来。英国记者克里斯·鲍尔斯(Chris Bowers)在写给德约科维奇的传记中这样描述,德约科维奇是一个国家英雄,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国家的希望。西方电影里的罪犯常常设定成塞尔维亚人。他们乘坐国际航班过安检时,要花很长时间解释自己,但只要说出一句话就能赢得尊重:「我是塞尔维亚人,是的,德约科维奇的故乡。」这给生活在这个小国家的人们带来了一种集体认同感,他们会在提到这位网球选手时说:「这是我们的德约科维奇。」
对一个国家而言,德约科维奇的存在让一部分人看到了希望,但也有人担心狂热的追随者会让他成为一个「可怕的民族主义者」,因为越是在条件受限的国家,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越难以区分。至少到目前为止,德约科维奇很清醒地把握自己的边界,他想以运动员的身份为国家带来荣誉,用体育把人们聚在一起,但这个过程里没有仇恨,这是他从朋友身上学到的方法,「我为国家打球,支持国家,不意味着我恨其他人,只意味着我尊重所有人」,「一旦你被全世界的人包围着,你就不应该如此狭隘」。
这也是他热衷于参加奥运会的根本原因——他期待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共鸣。
这成为了支撑他继续的动力。在巴黎,半决赛的时候,德约科维奇的膝盖再次出了状况。他是一个非常重视伤病的人,但在当时的新闻发布会上,德约科维奇宣布,为了奥运会,为了赢得这一块金牌,他还是想要继续。
「说实话,我非常担心……我现在很高兴自己能赢下这场比赛,但我真的很担心……」赛后发布会上,他说他会找医疗团队检查情况,但他其实已经做了决定。「即使医生说不行,我想我还是很有可能会上场试一下。因为能为国家争夺奖牌,是很难得的机会。所以在未来24小时内我会尽一切可能,让自己有机会给塞尔维亚争夺奖牌。」
赢得奥运会半决赛的德约科维奇
最后的作品
决赛在罗兰·加洛斯的中心球场进行。他的对手是西班牙网球选手卡洛斯·阿尔卡拉斯(Carlos Alcaraz)。他们此前交手过六次,双方各胜三场,最近一次比赛发生在上个月的温网决赛,风头正劲的阿尔卡拉斯以3比0轻松战胜了德约科维奇,成功卫冕。
这是奥运网球历史上年龄差最大的一场决赛。德约科维奇37岁,阿尔卡拉斯21岁。赛场上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命运循环——16年前的德约科维奇是四强里最年轻的选手,但此刻的他却已成为跻身决赛最年长的球员,对面的阿尔卡拉斯恰恰是如今最年轻的决赛选手。
决赛比想象中艰难。赛前很多人预测阿尔卡拉斯会轻松获胜,现实却并非如此。德约科维奇在比赛中的意志力没有变,尤其是在鏖战中,他总能追回来。相比于以往的奥运会,他跑得慢了,他也会丢分,但他会在下一个球赢回来。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在鏖战中所展现出的强大意志力,曾经是人们讨厌他的理由,如今却成为他打动无数球迷的品质。人们开始欣赏他身上的坚韧,赞叹网球中的生存。
在接受CBS采访时,德约科维奇说过,这种意志力就是他的网球内核。当他在鏖战当中,他会让自己十分专注,但同时他也允许自己的内心经历一场风暴,允许看到内心的恶魔——他的紧张、怀疑、焦虑、恐惧。他不喜欢那种一味强调积极面的竞技思维,总是让人加油,「积极一点」,容不下失败,也容不下自我怀疑。最顶尖的冠军也会挣扎,也会痛苦,也会感到自我怀疑,「你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正是支撑着德约科维奇在奥运决赛中坚持的力量,面对年轻自己16岁的对手,比赛两次进入抢七局,他依然在底线连续得分。
决赛这天的巴黎天气不错,晴空万里却并不酷热。看台上的亲友包厢里,妻子和儿子挥舞着塞尔维亚国旗为德约科维奇加油,从小不喜欢看球的女儿趴在座位上。平时她在爸爸比赛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爸爸在球场上苦战,她在看台上抱着一本独角兽漫画看得津津有味。这一次,女儿戴上了奥运五环的装饰眼镜,对着赛场高高举起一张纸,上面画着国旗和爱心,还有她写的一行大字,「爸爸是最棒的!」
球场上的德约科维奇,他曾说想让自己的孩子看到自己夺冠,他也说过,他想要为那些曾经像自己一样、没有希望的孩子带去希望。他是为了这些人继续打球,或许还有一个人——他最早的共鸣。
直到生命的最后,戈西奇还留在球场教孩子们打球。德约科维奇最后去拜访她的时候,他们还在聊网球技巧。那些一起打球的时光里,他们也一起养成了很多爱好,戈西奇教7岁的德约科维奇读普希金,听柴可夫斯基。她曾在采访中说,她跟7岁的德约科维奇一起听《1812序曲》,小男孩听得入神,过了一会儿告诉她,「泽卡,我感觉到了鹅步(注:队伍行进走的正步)。」
戈西奇说,这是只属于他们的网球诀窍:「如果你在接近胜利,只差一两分了,你会感受到鹅步的,在那种处境,不要太兴奋,保持冷静,平静地拿到分数。但如果你离失败也只有一两分了,请想起这段音乐,和这种感受,你的肾上腺素会加速分泌,你会开始绝地反击。」
戈西奇在2013年因癌症去世。她没有孩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作品是国家电视台里的1500个节目,全部在南斯拉夫轰炸中化为灰烬。在她去世后,当地运动协会曾发起集体提议,希望将当地体育馆更名为戈西奇体育馆,以纪念她为这个国家体育事业做出的贡献。这些倡议直到今天都没有实现。
她如今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作品,就是德约科维奇。巧合的是,得知戈西奇去世的时候,他正在罗兰·加洛斯球场参加法网比赛——就是此刻他与阿尔卡拉斯争夺奥运金牌的球场。
那一年,他没有赢得冠军,但他在之后的采访中留下了自己的决心:「戈西奇是我的第一个教练,就像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一生都与她亲密无间。她教给我的最终成就今天的我,她塑造了我性格的一部分……即使只有塞尔维亚知道我,即使没有其他人保证我有远大前程,保证我将代表我的国家环游世界,即使她已经离我而去,她在我心里也永远活着,活在我的每一次训练课,活在我的每一次胜利和失败中。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磨灭。」
这是他对戈西奇的承诺:「我有义务继续向前。我发誓会将你的故事流传给下一代,让你的精神在球场永放光芒。」
2024年8月4日,经历了2小时50分钟的鏖战,德约科维奇完成了他在巴黎奥运会的最后一场比赛。又是一场鏖战,但是他又一次赢了。获胜后的德约科维奇跪在地上,镜头拍到他因为哭泣颤动的身体,支撑着身体的手指在发抖。
只在这一天,他赢了以后没有向女儿表演用网球拍拉小提琴。站起来后,他直接冲上了看台,在自己的亲友包厢抱着女儿大哭,他把塞尔维亚国旗披在身上,朝着天空的方向欢呼。
曾经执教过小威廉姆斯的澳大利亚网球名宿斯塔布斯(Rennae Stubbs)在去年的一次访谈中挑战了德约科维奇,她问了一个假设问题:「今天的德约科维奇,和那个10年前称霸网坛的德约科维奇,如果这两个人对战,谁会赢?」
他刚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下子就笑了,「这个简单,我会直落三盘获胜,36岁的我。」但他很快收回了这个答案,他想了想又说,「我不知道,我不想和自己对打,虽然每一天我都在跟我自己对打,在我的头脑里,在我的思维里,我和自己的比赛最多。只要我赢得了这场内心的战斗,那么我也会在场上赢得过我的对手。」
在巴黎奥运会的网球男单决赛里,德约科维奇赢过了德约科维奇。
比赛之后,德约科维奇不断亲吻自己的金牌。妻子发了一张一家四口披着国旗和金牌的合影,留言写着,「Golden Boy from Sebria(来自塞尔维亚的金童)」。
赢得奥运金牌的那天晚上,德约科维奇发布了一条推文,是一封信:
「亲爱的塞尔维亚,
我做到了。
爱你的,
诺尔」
拿了金牌的德约科维奇立刻恢复了自己往常的样子。他在休息室里开香槟狂欢,披着塞尔维亚国旗一头扎进奥运村,捧着金牌跟国家队队友们跳舞庆祝。来自巴黎的人们得到了许多和他的合照,比赛已经结束好几天了,照片里的德约科维奇穿着不同的衣服,在不同地点笑着,永远都戴着那一块奥运金牌。
决赛之后的许多天里,新闻依然在反反复复重播着他的夺冠时刻。镜头扫过胜利的德约科维奇,欢呼的观众,还有那句只属于罗兰·加洛斯的标语——中央球场的观众席看台两侧,用英语和法语刻着同一句话:「胜利属于最坚韧不拔的人。(Victory belongs to the most tenaci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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