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发表就灭亡”的时代,哲学不再令人快乐

学术   2024-07-26 00:05   加拿大  

转自:思庐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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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园鸣谢


丰盈和干瘪的哲学


01

哲学的快乐

在国内旅行时,我常常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成功的商人、艺术家以及其他一些人,当然也有学者——他们往往直截了当地用些熟悉的话与我说笑。开头是“我曾经上过一门哲学课,但是……”我知道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开头的几个音节就令我厌烦。有时会是某种无辜的恼人话语,如“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更常出现的则是“但我讨厌它”,接着则是对老师毫无奉承的典型描述:一个既冷淡又自负、显然有点小聪明且有意炫耀的人。

通常我会问,这个烂人是谁?结果这位仁兄常常是同行里颇为知名的人物。他(几乎总是他)有着不俗的出版记录,他毕生的工作就是(在成百上千个学生中)激发一两个学生从事哲学,以此继续祸害下一代。那种认为哲学的命运单悬于我们激发哲学之乐的集体能力这条线上的想法,常常会遭来轻视。单单这种说法就会被人们激烈地指责为把哲学当成“娱乐”,进而重申专业能力和“学科的完整性”。

什么是哲学的快乐?我过去也常说,它就是那种因看清楚所有观念如何关联而来的兴奋。可如今我会说,它是看见其他人以各自的方式看清楚所有观念如何关联而眼睛发亮时,我感到的那种兴奋。

“哲学的快乐”。任何一个曾花时间进行哲学探究的人都不会对这个表述感到奇怪。我的哲学家朋友是我所知的最投入——且不说着迷或上瘾——的人。一些人在与“大问题”的搏斗中感到快乐(或许还伴随着一些苦恼)。另一些人在厘清难以忍受的晦涩文本中感到快乐。如今,更多的人则是在用逻辑和独特的哲学语言处理愈益精细、令人困惑的“难题”中感到快乐。我认识许多画家、音乐家、政治家、学者、商人和捞钱能手——他们都是些很投入的人,但都没有我的哲学家朋友们那么投入。而且这种情形并不只是出现在这一行里的佼佼者身上。事实上,他们更小心谨慎,也更少热情,远不如我在小型学院甚至高中遇见的数百位优秀又充满热情的老师。对于后者而言,哲学的快乐就是哲学的快乐,而不只是学有所成的专家的快乐。

我们周围最活泼和充满生机的人(当然不是那些以此谋生的人)懂得哲学的快乐。甚至那些生活空虚、悲惨的人,有时也在哲学中找到一种涌动着活力的生活(而且不只是“慰藉”)。雄心勃勃的哲学大部头——绝大多数未出版也无人阅读——有在监狱和低廉的租屋中写就的,也有在失意职员和落魄律师形单影只的房间里和杂乱的办公桌上写成的。那样的地方也不乏思辨和热情。诸如“心灵生活”和“观念世界”这些平淡的表达是无法抓住哲学的活力、兴奋和快乐的。它不是烹饪的快乐,当然也不是性爱的快乐,但它无疑仍是快乐。

02

哲学家素描

在电影《雨人》(Rain Man)中,演技出众的达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所扮演的自闭症患者雷蒙德(Raymond)回应压力的方式,就是试着一遍又一遍地解答阿伯特(Abbott)和科斯特洛(Costello)的经典喜剧包袱:“谁在一垒?”他的哥哥(汤姆·克鲁斯[Tom Cruise]饰演)被惹恼了,向他吼道:“这是一个谜,是一个玩笑。如果你明白这一点,或许会好些。”

从精神病学上来说,这句话或许很幼稚,但它也同样深刻。任何一个见识过今日许多极具才华、声名卓著的哲学家苦思冥想情形的人,都不会对这句话所呈现的那种病理感到陌生众所周知,哲学难题极其费解,甚至不可索解,这一事实被认为是其深刻性的明证。但是,不可索解或许也是理智自虐的一个标志,或者说得更天真无害一些,是理智自慰的一个标志。哲学难题既不可索解,也无足轻重,这种意识让人们有很好的理由认为,对这些难题的探究最终“只是为了探究本身”。也就是说,是为了好玩,为了随之而来的纯粹快乐,尽管我们在探究途中也会有挣扎和牢骚。维特根斯坦自己曾这样写道,一本哲学书完全可能满篇玩笑。当然,他自己从没写过这样一本哲学书。

《雨人》1988

哲学里头——我们别再装模作样,就直说吧——没什么真正事关生死的东西。医生、工程师、联邦储备局成员或爆破小组的专家要是出了错,确实会有后果。一个哲学家出了错,没人会死,没有什么会相撞、爆炸或崩塌,贫困或失业不会增加,股市也不会暴跌。

当然,一些优秀哲学家遭到曲解,从而引发灾难,这种情形在历史上古今皆有。但这些是例外,而非通则,即便如此,也很难说是困守书斋的哲学家们自己把世界置于危险之中。实际上,无须负责的哲学会带给人一种解放感。甚至像马克思和卢梭这种乖戾之人,不管他们的个性有多阴郁,曾在这个世界上表达或激起了多少狂暴情绪,他们自己显然也有许多快乐。

我猜,绝大多数哲学家是作为叛逆者,为了寻求一种深刻的自由而进入哲学领域的。但讽刺的是,我们现在却打着“专业化”和“学科完整”的旗号,成了自我强加的权威主义的囚徒。自由的思想和野性的观念已变得不合时宜;成为一个哲学家必须遵守“纪律”(discipline)。在大学招生手册之外,没有什么地方还把哲学描述为“人生的思考”或“自我省察”,更别提什么观念的快乐了。恰如某位一流的哲学从业者曾权威十足地说过那样,“哲学有逻辑学和科学哲学就够了”。

随着对“什么是哲学”盖棺定论,自由、想象、通俗易懂,尤其是敏感,也就被抛掷一边了。

03

哲学的过失

哲学像绝大多数学术和知识学科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批判之学。这种情形的益处很明显:敏锐的批判显然对民主制度而言至为根本,也是健全科学的本质所在。它创造了一种辩证法,真理(或至少是更好的理解)可借此从不成熟或片面的观念中浮现出来。它让理论化变得有趣,甚至更具责任感。理论上讲,它至少有助于消除欺诈和愚蠢。还应该补充说,它还增加竞争力,对于许多受心灵生活吸引的好斗分子而言,批判本身就成了诸多乐趣之源。

不过,批判也会过度。特别是,如今在许多哲学行家看来,哲学不过是对论证的审查,以及制造对立的论证。观念和识见呢?它们现在不过是攻击的目标。

初涉哲学的大一新生,仿佛置身于娱乐性的射击场,学的是如何击落伟大哲学家们的论证。(“柏拉图认为什么什么:这个说法的问题在哪儿?”“康德主张什么什么:请给出一个反例。”“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得出结论说什么什么:那难道不是一个‘愚蠢的错误’吗?”)

较为资深的哲学家们则在论文中娴熟地展现自己的技能,开头总是“某人主张什么什么,但我将表明他/她失败了”。在一个“不发表就灭亡”的时代,哲学成了吹毛求疵的技能。论证越来越“严谨”,视野、知识和趣味越来越狭小。

《美丽心灵》2001

为了免于在论证中夹带难免有诸多弱点的原创性,哲学家们常常列举的是一些最没创意的例子(比如,常常是弗雷格在1900年举过的例子,或者再早一个世纪的康德所采用的例子,甚至是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用过的例子)。关注的范围越来越狭隘,越来越形式化——可供咀嚼的鲜肉越来越少,更无扰人心智的个人情感。

哲学的快乐在很大程度上只剩下摧毁,即“撕裂”和毁灭的乐趣,不消说,这里头包括“解构”论证的乐趣。黑格尔那种建构性(“思辨性”)视野的乐趣,用连前人自己都没用过的方式去解读前人观念的乐趣,通过哲学产生新观念甚至是不同寻常的经历的乐趣,已经看不到了。论证和反驳:除此之外哲学家还需要知道别的吗?

我现在教书,竭力遵循过去所谓的宽容原则。粗略来讲,就是一个观点即便听来像胡说八道,我们也应该试着去搞清楚表述者心中可能的想法,或者其令人厌烦的表面下可能藏着的好想法。(当然,这是随堂回答学生提问时的一项基本教学技能。)

我常常听到同事们因某个笔误、事实错误、解释不当或(最为糟糕的)逻辑谬误,就把一篇文章、整本书甚至一个人的学术生涯一棒子打死。至于其中还有什么价值,他们错过了。当然,我在现实中也只是偶尔能贯彻自己的原则。只要来一点荒唐的政治主张、一点新时代运动(New Age)或后现代主义的自以为是、一个挑衅我所维护过的珍贵观念的反面论点,我就几乎会不可避免地恢复到我的职业枪手模式,那些费城、安娜堡、普林斯顿和道奇市的神枪手老师把我调教得可好了。

不过,至少我知道自己这种做法有错。在哲学中击败对手或许有点意思,但哲学的快乐却藏身别处:它存在于思想的相互碰撞中,植根于对新观点的上下求索中,生发于让每日都变得饶有趣味甚至引人入胜的愿景构建中。当然,批判有其位置,但是,批判只是(或者应该只是)我们形塑观念、扩展视野的一种工具。它不是(或者不应该是)目的本身。

04

干瘪与丰盈

确实,我厌恶逻辑的“干瘪”,盛赞哲学的激情以及由之而来的丰盈。然而,至少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家们就对激情心存警惕,更不用说自逻辑实证主义者(他们有自己的理由)以来,哲学还对浪漫主义提防有加。确实,与单把糟糕的论证批得体无完肤相比,思辨和激情以及深究人类经验的努力之中,则蕴含了危险重重。

鉴于在上世纪时对于经验主义“唯此独尊”(nothing but)的强烈偏爱,这同一批人竟然坚决抵制谈论经验,尤其是生活的感受和具体细节,就显得不可思议了。取而代之的是,焦点集中到了“逻辑形式”之上。

然而,强调批判和解构的最终结果有两个,一方面是对于“有趣观念”近似犬儒的彻底怀疑主义,另一方面是一种补偿心理,即着迷于纯粹形式、推论和论证,以及寻找他人立场的错误,但自己避免采取任何立场。这种犬儒主义对热情——实际上是一切激情或情绪——自然深表怀疑。因此,无论其起源多么厚重,哲学如今已变得轻若鸿毛,毫无实质和内容可言。

当然,即使最丰盈的哲学也仍是十分干瘪的,完全是一种粉饰,不过是事物的表层(而非“深度”)。马克·吐温(Mark Twain)——美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坚持认为,“真理就在表面”。哲学中的“深刻”更可能是一种概览,是一种观看之道而非“挖掘”之术。哲学不是论证,而是分辨、沉思和视野。

如果哲学是丰盈和充实的,那是因为生活本身是丰盈和充实的。哲学关涉的是生活。甚至可以说,哲学于生活(至少是省察的生活)至为紧要,但哲学毕竟不是生活,只是借生活为己用而已。

当然,哲学也不是生活展现其血肉的骨架,就好像哲学是基础,其余一切皆血肉。哲学不可以完全是一种单向度的推理,但是,即使在其最为充实处,哲学仍无可争辩地是干瘪的,哪怕它不是逻辑的。因为无论有没有哲学,草地依旧焕发着浓浓绿意。

或许是因为哲学的干瘪让人预感不祥,如今出现了大量谈论哲学终结(end of philosophy)的文章和书籍,“终结”既可以解释为线性的目标或目的,又可以解释为终点,它们在其二义性上大做文章,让人不胜其烦。

一些作者直言不讳,宣称哲学已经“死亡”或“耗尽”。另一些作者则含糊其辞。柯乃尔·韦斯特(Cornel West)和约翰·拉赫曼(JohnRajchman)宣称“后分析哲学”的来临,试图以此来震动学术界,但迄今还没察觉到有任何改变。走向“后分析”哲学(或如今被谬称为“实用主义”)的运动,不过是一些战略性微调,操作者们仍是同一批熟悉的玩家。技术统治论依然纹丝不动,骄傲地展示着爱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在数十年前就警告过的“干枯”,只不过那时这一领域还很丰润。

但是,问题越是“干瘪”,定义越是清晰,似乎也就越是难以索解。比如,“真理”已经被简化为一个毫无意义的术语,许多哲学家确信他们不久就会彻底根除它了,至少在哲学中可以做到这一点。同样的,“自我”这一观念已经干瘪得不可辨认,当然也就无足轻重了。

生活的核心概念被简化为逻辑悖论和难题,哲学家们因此而遭到谴责(其实是自我谴责):哲学被搞坏了。他们宣称,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对付的都是“伪问题”,但是他们的声望、薪水以及对这一行当的把持却有增无减。

本文出处:《哲学的快乐》罗伯特·所罗门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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