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花千树
人生无常。
2024年5月，我的父亲因为肝癌晚期无治，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62岁。
父爱如山。我的山倒了。从不轻易落泪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到今天，我仍然觉得这是一场梦。一场我父亲只是远游未归的梦。一场推开家门还能看见父亲音容的梦。一场打开微信还能看到父亲发来新消息的梦。
父亲的病来得很突然。从医院最终检查确诊到离世，仅仅40天。而从得知父亲的病症，我时常一个人的时候都会禁不住落泪。我不知道，如何去接受父亲就要永远离我而去的事实。只能用眼泪来释放心中的悲伤。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失去父母。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人生最错误的事情，莫过于拿命拼生活。我的父亲，就是如此。给别人做工，别人给两天做完的事，他要一天咬牙做完。刚放下碗筷就要开工。然后就拿了一天的工钱。别人都说他傻。而身体长久超负荷工作，把自己的命也拼没了。
每次翻开相册，看着父亲的颜容，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每次路过父亲长睡的地方，我都忍不住久久凝望，心中涌起想对父亲诉说的千言万语。
每次孩子问起，爸爸，爷爷是不是去了天堂，我点头说是的时候双眼都会泛满泪光。
多想，人生有如果。
如果，我在空闲时候经常和父亲聊天，我就一定能够发现他一些习惯的变化。比如，两年前的突然戒烟。
如果，我每次回家都和父亲促膝长谈，我就一定能知道父亲的心底藏了多少愿望和对我的期盼。
如果，我年初带我父亲去做一次全身检查，我就一定能清楚坚强的父亲原来已经累出了病。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只能接受现实。并将思念落笔，把父亲生病到离世的点滴变成一行行可以再翻阅的回忆。当再回顾这些文字的时候，就好像父亲重病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一样，就好像父亲一直还在，在身边，在心里。
2024年4月3日。
那天我在他乡。他乡的夜色很空，思念很重。小孩因为喉咙发炎又住院了。9点多的时候，我的姐姐突然发来了信息，问我有没有时间，聊聊。
我说，什么事。
她说，爸可能查出了肝有问题。然后就把一张镇医院B超检查报告单发来了。
我一看是肝问题，紧张而匆忙地点开图片，放大，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心头始终如有一颗巨石落不下。我能想象，儿女不在身边，父亲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是多么无助。
B超单上显示，我父亲的肝脏上有几公分的肿块。我预感不好。于是赶紧给我父亲打去视频电话。
我含着眼泪问了情况，父亲如实也说，镇医院的医生叫他赶紧叫儿子带他去市里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其实，镇医院的医生已经八成断定我父亲得了肿瘤（肝癌）。只是可能医院没有条件治疗，所以便叫我父亲去市里的医院复查。
我们镇很大，一共有三个医院。一个乡卫生院，一个镇卫生院，一个市级医院（我们叫做大医院）。一般来说，比较大的疾病，都会选择去大医院。
父亲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不喜欢人多，麻烦。所以自己就去了镇医院检查。可能是考虑费用，所以就只是做了B超。
显然，B超肯定看得不清楚，所以结果只是疑似，不能确定。
我跟我父亲说，我明天就回来，带你去市里。
父亲可能也是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认为自己半生过来从来就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平时也就是感冒多一点而已。也从来没有住院过。所以，自我安慰不过是一点小问题。
我看着他，问了他在镇医院检查时的一些细节，医生怎么说的等等。而他总是把脸侧向一边。反反复复说着，没什么事。
可是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已经泛着泪光。那一刻，我多想立马就带父亲去大医院重新检查。甚至也乐观地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肝炎。并没有生命危险。
和父亲通完视频。我就把情况跟我弟弟说了。叫他有时间就一起回去。
第二天，4月4日，我就回来了。弟弟因为工作，稍晚了一天回来。
这一天是清明。家族扫墓的日子。
回到村里，看着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祭扫的东西。我想着，我的父亲应该也在准备了吧。
往年我们很少回来，拿着工作忙为理由。家里就只有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
爷爷今年86岁了，头发花白，早已经不管任何事情，每天就是吃了饭之后就去村上的老协会坐着。而坐着也只是坐着，与他年纪相仿的同伴，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爷爷最老了。
年轻人肯定是不会主动和爷爷聊天的。所以，爷爷是孤独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此前累积下气管炎，走路容易突然喘不上气，所以随身带着药瓶。
算下来，爷爷也有很多年不进山扫墓了。但我肯定，他一定也想他的爸爸妈妈。
奶奶今年82岁。身体在几年前做过一次腰椎手术，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时常是头晕头痛。是村里卫生室的常客了。隔几天就去打一次针。
奶奶爱操劳，爱折腾。每年扫墓需要的东西都是她张罗准备的。糯米饭、纸衣、香烛、酒、糖果、鞭炮等等。当然，奶奶也只是负责准备。进山祭扫的任务全都是我父亲来做。
今年，父亲病了，腿肿走不动了，祭扫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当我踏入家门看到父亲的那一刻，我眼泪就下来了。
平日里多么健朗的父亲，双腿浮肿得特别厉害，面容也消瘦了很多，肚子有明显的发福（当时没有在意，原来是肿瘤在变大）。
我急忙问父亲，感觉怎样，父亲说，没什么大事。过几天就好了。而我其实已经，心急如焚。甚至连扫墓都不想去了。哪有什么心情。
父亲说，也不差这一天。先把墓扫完，再去医院。省得别人说清明扫墓我家没有一个人到，闲话说出来终归是不好听的。把墓扫完再去医院也能安心一点。
想到是清明假期医院的专家也放了假，匆匆忙忙上去可能也只是做点检查，然后等专家上班才能进一步治疗。也就作罢。赶忙把墓先扫完。
家族的大墓在山里。走路快也要半个小时。当然，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我骑着父亲的电动车，装好奶奶准备的东西，就一个人出发了。
说实话，那一刻，心里好不是滋味。
家族的兄长看到我只是自己一个人，有些不明情况的会问我，怎么就自己来了，我也很干脆地回答，说我父亲腿不方便。
有些猜得出大概情况的只会问一句，回来了。我就回应一声，嗯。他们也不过多问我父亲的情况，因为早在半个月前，他们很多人已经知道，我父亲腹泻了大半个月。打针，吃了各种药也没见好，后来说是用偏方玉米秸秆煲水喝才消停。而等腹泻停了，便又开始腿肿了。
父亲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是肝癌病变的前期表现。伴随腹泻和腿肿，还有双眼、皮肤发黄，尿液颜色近乎茶色。以及食欲的减退，嗅觉、味觉的消退。
最开始，父亲以为只是黄疸。他不知道，黄疸就是肝癌的其中一种症状表现。
4月4日上午，扫公家墓。下午，扫自家墓。傍晚的时候，弟弟也回来到了。
4月5日，接连赶场把家族的墓，家里的墓都祭扫完，我借来了姐夫的车，和弟弟就带着父亲去了市里。当时父亲还能走得动，只是走久了会累。
一路上我们闲聊，聊起弟弟的终身大事，聊起以前和以后的事，父亲的脸上时而失落时而忧愁时而泛起一些笑容，有些话到嘴边，变成了说不出的无奈。对疾病的无奈。对命运的无奈。
我们先去了A医院。因为这个医院也曾有过村里的人来治疗过癌症，虽然前后折腾了三个月，最后也是人财两空。但没有办法。清明假期，我只预约到了这个医院的号。
从咨询到挂号再到就诊，我父亲以初步肝炎，先是被安排进了慢性病感染科。
办理入院后，开始各种检查。等待检查结果的过程，是煎熬的。
我父亲一再说，无论是什么结果，一定要告诉他。
我真的很后悔，我应该在结果出来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告诉他，而不是出于担心他知道结果会接受不了而和弟弟商量后选择了隐瞒。如果当时我说了，或许父亲会愿意去接受中医治疗而不是在西医上耽误了最佳的控制期。
增强CT的结果过了几个小时便出来了，主管医生进来病房询问情况之后，招手示意我出来。
我说，医生，结果怎么样。
主管医生说，90%是肝癌。做好心理准备。
我听到这个结果，整个人都慌了。这就像是一颗炸弹，把我本来坚强的内心炸开了。
我问主管医生，怎样治疗呢，有多少把握。
主管医生说，现在假期，要等专家上班会诊后才知道。现在，只能等了。
5日检查出结果，6日、7日周末专家不上班，我们就在医院的病房里煎熬地度过了三天两晚。因为专家没有上班，所以就只是简单安排了消肿护肝。
吊了两天针，我父亲的腿肿情况有了些改善。吃了药的缘故，尿色如茶的情况也转变成了透明。不过也只是在药效期间。药效一过，又呈原样。
但是，是肝癌这个情况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告诉他。只是跟他说是一个小小的肿瘤。甚至我也在抱着幻想，只是早期，或者最多中期。
父亲看到腿不那么肿了，便吵嚷着说要回家。他说，在这里闷得慌。现在都好了。
我知道，父亲放心不下家里的爷爷奶奶。毕竟，父亲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爷爷奶奶那么久。爷爷奶奶老了，他们需要父亲的照顾。
其实我也不愿相信好生生的父亲会染上肝癌。手机上疯狂查找各种信息，对比市里的多家医院，希望能够找到真正能治愈我父亲的医院。最终在朋友的建议下，选择去B医院再看看。
7日上午，A医院肝胆科和肿瘤科突然来人了。感染科的医生说，他们没有这方便的条件治疗肝癌，感染科只是主要收治一些肝炎、肝硬化等患者。说要我把我父亲转去肝胆科或肿瘤科。
我问他们，肝胆科和肿瘤科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其实差不多。区别就是，肿瘤科可能要长期住院，至少一个月以上。
我们村里的那个人，就是在肿瘤科住了三个月。化疗，放疗，电疗，各种手段都用上，把人折磨到皮包骨，最后无济于事。
我又问感染科的医生，你们建议呢。
他们说，看你自己了。
其实，这个回答，让我很心寒。我父亲的检查结果他们都清楚，应该可以建议我哪一个科会更好，要么去肝胆科，要么去肿瘤科，但是却让我自己选择。这不得不让我有想法，是不是在踢皮球。
看到他们的态度。我说，让我考虑下。并且明说，站在病人家属的角度，我有必要先去B医院了解一下，再做出决定。
他们说，可以啊。这个你自己选择。
说来，这句话，才算是良心话。
我交代弟弟照顾好父亲，然后自己就赶紧去了B医院。
其实我也知道，如果是肝癌，A医院和B医院的水平都差不多。但为了不留遗憾，我还是拿着A医院的检查报告又去B医院咨询了一下。
为了能够获得更权威的声音，我挂了专家号。
B医院的专家在看了我拿来的A医院的检查报告单，明确告诉我，肝癌晚期。
那一刻，我内心最后的防线彻底塌了。
我问专家，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吗？
可能专家也见多了类似的情况，回答也很直接，先护肝，再介入。如果介入效果好，到时候就把肿瘤切除。
我追问，介入之后效果呢？
专家回答，不敢保证，半年到两年不等。具体看个人情况，有些人几个月就走了，有些人活了七八年。
其实，这个回答，对我来说真的就是炸弹一般。我无数次想象，我的父亲会和爷爷奶奶一样，可以活到八十多。可事实呢，白发人却要送黑发人。
时间耽误不得。在详细询问了治疗方法和预期效果后，我赶紧让专家给我开了住院单。我拿着单子，万分焦急地赶回A医院。生怕晚一秒都会耽误我父亲的治疗。
回到A医院后，我赶紧叫主管医生给我办理出院。本来办理出院要提前半天告知，可能是顾及我的情绪和实际情况，主管医生答应会尽快帮我办理。
在A医院的病房里，我给B医院打去电话，询问有没有床位一事。那边护士回答，暂时没有，要过一两天。这可把我急坏了。想着A医院这边如果办理好了出院，B医院那边又没有床位，那只能去宾馆暂住了。
这是要给我父亲遭罪了。本来腿脚肿痛不便，还要辗转折腾，我真的担心父亲目前的情况身体吃不消。因为，在A医院的大厅，父亲才走了几步路，就说要找椅子休息。
看着父亲的样子，我万分心疼。同时也悔恨自己，出来社会那么多年，竟然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晃荡，结识不到一些人脉。如果我和医院的专家有些交情，或者我认识的某个人和医院的专家有些交情，或许，在我带着父亲寻医的路上就可以得到一些方便和照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苦苦地哀求着。任听说，任差遣。
也许是，上天眷顾我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在A医院办好出院后，B医院那边给我打来了电话，说现在有床位，要不要入住。我赶忙说，要。
然后，我们又转到了B医院。
A医院和B医院隔得很近。两地之间的距离，却成了我带着父亲四处求医的长途。
我们打的去的B医院。父亲一路上一语不发，他似乎在预想着不久之后的样子。我坐在副驾驶也一语不发。只是不停地刷着关于肝癌治疗的信息。
到了B医院，办理入住倒也很顺利。一个病房三个床位，父亲被安排在靠门的床位。很快就有护工来带着我父亲去做了一系列检查。抽血，增强CT。等于在A医院做的检查又做了一遍，又多花了一倍钱。
早在此前，就听村里人说，B医院全都是实习生。感觉很不靠谱的样子。而事实上，也是如此。看到一个个年纪轻轻的样子，我的心里开始没底了。这就像是，把我父亲交给他们做试验。治好了，显示他们的水平。治不好，就说是身体情况不理想。
说一句难听的话，在治疗大病面前，很难遇到一个有同情心的医生。甚至可以说，现在这个社会，给病人治病，是很多医生纯粹的工作而已，这份工作，掺不进一丝对病人的关心。他们才不管病人最后会怎样，流水线式地开着千篇一律的药。简单看一眼，就让你去交钱，拿药，走人。没有仪器设备，一点看不出真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知识面比病人懂。如此，而已。
说这样的话，并非绝对。只是我所遇到的情况，都是如此。是我个人的认为。当然，这就是现实。医生和我，只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并没有建立什么感情基础。即使有，也是建立在我花了钱做各种检查的基础上。
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各项指标变化得也很快。总胆红素，在A医院检查的时候才是50多，隔3天不到，在B医院检查的结果变成了110多。肿瘤的大小，也明显增大了。
每一次检查单出来，我都故意不让我父亲看到。因为单子上面，写有原发性肝癌字样。而我只是跟他说了是肿瘤而已。也解释肿瘤分为良心和恶性，恶性才是癌症。而从肿瘤两个字上来看，父亲应该也已经早早断定是癌症。因为，在农村人的认知里，肿瘤就是癌症。
有一次检查，因为我下楼买早餐，我不在的期间，护工拿着单子带着我父亲去做另一项检查。当时也恰巧我弟弟有事离开了。我回来病房，没看到我的父亲，于是急忙去护士站问。护士告诉我，是护工带去检查了。在另一栋楼的一楼。
我赶忙放下早餐，跑向另一栋楼。我担心，护工会把检查单子给我父亲拿着。当我看到父亲的时候，父亲的手上确实也拿着单子。单子上，列着四五种病症。原发性肝癌、肝硬化、肝功能不全等等。
我明显看到，父亲的表情在看到单子和没有看到单子之前是不同的。看到单子后的表情平静得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没有第一时间就告诉他情况。我怕他责怪。
很快就做完了检查。父亲也没有责怪我。只是又不停地说，回去吧，不治了，治不好的。不要白白浪费钱。
我说，既然来了医院，我们就先治，肯定能治好的。其实，我知道，我这也是在自己骗自己。
肿瘤长在的位置压着血管，手术很难切除。而且，大小已经占据了肝脏的一半。正常部分正在一天天被侵袭。我父亲的情况也明显可见一天比一天差。面容消瘦，头发掉落，说话声音无力，食欲骤减。嘴上总是说着肚子胀胀的。也总是问我，怎么就突然长了这个东西呢。我看着，听着，很难受。
A医院和B医院跟我讲的治疗方式一样，首先是做护肝，把胆红素的指标降下来，达到一定的范围内，就做介入。
介入治疗是指在X线、CT、B超等手段的引导下，将特制的器械经皮穿刺选择性的插入病变器官或病变区域，将抗肿瘤药物和（或）栓塞剂经动脉导管注入，对肿瘤病变进行直接治疗。
简单来说就是，用穿刺的方式切断供血给肿瘤的血管，让肿瘤缺血而坏死。
一般介入过程需要4-6次。一次的费用在4-6万，医疗报销后个人需要承担2-3万。如此算下来，做完整个介入疗程，个人需要花费大10万的费用。而且，没有时间保障。大部分人做完介入也只是多活了两三年。有些人甚至做不完一个疗程，才做了一半就扛不住了。
我当时也不想那么多，只要能让我父亲多活一些日子，花再多的钱都愿意，都值得。
可是，在我父亲心里，他已经想好放弃了。因为，他辛苦攒下的几万块钱是留给我弟弟结婚的。如果把这笔钱拿来治疗，到时候，病没治好，人去了，钱也没了。真正是成了人财两空。
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宁可放弃治疗，也不要让儿女有负担。
我理解我的父亲。但也多次劝说他理解我们想要全力为他治疗的心情。积蓄花没了，就去借，就去网上筹，就去卖房。甚至把我的肝分一半给他。
在医院的走廊上，挂着很多关于肝癌治疗的介绍。我注意到，最理想的方法就是，换肝。B医院有肝脏移植的成功案例，患者存活了十年之久。不过，费用昂贵。单是换肝，就要差不多20万。然后每年还要至少3万多的药物费用。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了。再说，风险也存在，搞不好，手术后不到几个月就会因为出现排斥而死亡。若不然，得肝癌而不治的有钱人，为什么也那么多。
所以，换肝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常规的方案。每天就是流水式的治疗。吊针，检查，看结果。结果可以就介入。
隔壁床和我父亲同时入住的，五十来岁，在聊天中得知他们也是一样的情况，只不过他们比较幸运，发现得早。所以，肿瘤大小比我父亲的小了一半。他们在吊了四天针后，胆红素就达到了可以做介入的值，也顺利做了介入。
看到别人可以做介入，自己不得做，我的父亲情绪就又上来了。几番吵闹说不治了，回去。而在几次的抽血结果中，我父亲的胆红素都是在上升，从开始的50，到110，到160到230，到300多。最后终于看到了科室的主任。
主任在看了最后一次的抽血结果后，把我叫去办公室，很直接地说，你爸爸的胆红素呈现上升的趋势，接连几天的护肝也没能降下来，没有办法了。而且目前其他部位也有了转移的迹象。如果你家里有几套房，我不介意你们卖掉一套来在这里治疗，但也是挨时间。但是如果是挣的辛苦钱，那还是回去吧。
我不甘心，问主任，回去的话，会怎样，还有多少时间。
主任说，肯定是肚子痛到不能忍，然后吃止痛药，最后，肿瘤压破血管，就走了。
我追问，还剩多少时间呢？
主任说，我又不是算命的。
后来，办出院的时候，我问了负责办理的医生，我父亲这样的情况，回去后时间还有多久？
那医生也不隐瞒，说，可能最多3个月。
也许同样的例子太多了，所以给的这个时间期限，八九不离十。
不敢想，不敢信。
我相信一定还有办法。西医不行，就换中医。
我在同学群里发求助，有没有哪位同学认识能治疗肝癌的中医。
多年不见的同学看到这样的信息，都很关心。后来一个同学私聊说，他的叔叔也是这样的情况，正在吃一个中医的中药。一开始医院下病危通知书说可能不超过一个月，后来吃了中医的中药，延长了三个月。但是我父亲的情况比他叔叔要严重，但也只能试试了。
我问了电话号码，然后联系上了那位中医。我把大概情况说了一下，也把检查结果发给他，问他有什么把握。他看后说，把握不敢说，但是死马当活马医（这句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现实），现在要赶紧熬药了。我说，好。
在救治父亲的这件事情上，我已经不做任何怀疑有能力治疗肝癌的人。我立即就给对方转去了第一批药的钱。5天，1000元。
按照我同学叔叔的情况，吃中药的疗程大概要3-4个月，按一天两百算，每个月的中药钱就要六千，按四个月来算，就要两万四，加上其他的费用，差不多是三万。
如果三万可以让我父亲多活几个月，我觉得是值得的。如果能多活几年，再加个零，我也愿意。
本来在跟中医沟通之前，我和我的父亲也说了，中医才能治好。并几番举例，劝说，他才答应回家吃中药。
不曾想，有一个人打来电话，跟我父亲说，像他一样的病，人家吃野草莓根就能好，他只是黄疸肝炎。而我父亲也坚信他只是得了黄疸肝炎。
4月16日，出院回到家，可能是因为那通电话，父亲就开始反悔了。说不吃我准备的中药。当然，他也担心我是被人家骗。
第二天，父亲就和我姑爷去村后的山上挖野草莓根，还挖了一大袋，回来后砍好就开始熬上了一锅，吃了好几大碗。
也许是心理作用，父亲说感觉很舒服。然后第三天，他也感觉有了些许精神，就自己骑电车上街，理了发，吃了爱吃的粉。
而自从那一天之后，父亲再也没有骑着他的电动车上过街。
从4月16日从B医院回来，到5月16日，整整三十天的时间。我的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在这三十天里，因为中药的事，我和我父亲吵了起来。因为他去街上找了别人的偏方，人家说要是相信我的话，他就死得更早。回来之后，我父亲说，我不吃你的中药。我很生气，我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父亲说，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他宁可相信其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好像我会害他一样。
我很伤心。也赌了气。本来约好了中医周六就来家里给他把脉。他却说，叫人家不要来了，来了也不给看。
爷爷也深知肝癌是不可能治好的。因为村里有好几个都是因为肝癌去世的。所以，爷爷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也站在了父亲这一边。说，就随他想怎么做吧。
后来，父亲吃了所谓的野草莓根两三天后，双腿又开始肿了，没有办法，只能又去镇上的医院打消肿利尿针。
又在这个时候，我让我姐去劝说他吃我的中药。不知道是父亲想通了，还是知道了病情的真相。开始配合吃了中药。
后来，中医也来了家里，也把了脉，也跟我父亲说了治疗的方案。看到中医那样一说，我的父亲又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也都按时吃中药。中药很苦，父亲吃得很难受。我看着很心疼。
中药这东西，本身就比西药见效慢，在吃了几天之后，我的父亲感觉不到变化，就认为中药没用，又说不吃了。
中医给出的方案是要吃三个月，要至少吃到二十天左右才能明显看出效果。我父亲从吃第一包中药到离世，才吃了不到十五天。等不到效果显现，就离开了。
有一天半夜，父亲突然说肚子痛，腿也又肿得厉害，我问中医怎么办，中医说，这是药效在起作用，但是急性情况要及时去医院。
那是5月8日，看着父亲疼痛难忍，我五点多就去了村卫生室，想请卫生室的人来给我父亲打一针止痛针，熟料人家说，没有这种针。我无奈摇头。平时奶奶头痛不舒服，都是去卫生室打的止痛针，怎么换我父亲就没有了呢。但也不怪人家。可能人家也怕，给我父亲打了止痛针，会突发控制不住的情况。
村里打不了止痛针，我们又收拾东西去了医院。
而这一次入院，成了我父亲人生的倒计时。
到了医院，才安排好入住，还没做其他检查，只是简单询问后，主管的医生就跟我父亲说，再也不要吃我的中药了，再吃多两天就会死人的。我父亲可能也被这句话吓到了，甚至求着医生让医生跟我说不要再逼他吃中药了。
听医生这么说，我也不敢再冒险叫我父亲吃中药。或许，医院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父亲好转起来呢。所以也只能暂时作罢。任由医院先解决。看看他们有什么牛逼的办法。
没想到的是，所谓的办法，跟在A医院和B医院说的一样，又是护肝，降胆红素，介入。
是不是，在疾病面前，医生的话永远都要比亲人中听。这就好比，亲人劝你不要再喝酒了，结果不听，继续喝，喝到醉。而如果医生说，你要赶紧戒酒，不然马上就会死。结果，乖乖地就把酒戒了。我父亲听医生的话，每次我试图问他中药的事，他都说，死都不吃。而确实，最后，他宁死也不吃。这也许就是，宿命。
第二次入院的几天时间里，每天都是吊针，隔天就抽血检查，然后上一些没有用的治疗设备，我若不是每天都看着账单，险些又被多花了许多钱。
接连吊针的几天，父亲的胆红素一天比一天高。按照正常的说法，胆红素超过300就意味着有生命危险，而父亲的胆红素直达500以上，整个人看着还没那么憔悴。我猜想可能是中药发挥的作用支撑着我父亲的机能运转。
只是，后来，因为听信了医生不能再吃中药后，我父亲的身体就直线下滑。胆红素也快速再攀升。
5月12日，他还坐起来跟我们聊天，还能下床，自己洗澡，自己吃饭。
到了5月13日，整个人就没有力气了，总是躺着，偶尔坐起来几分钟。上厕所需要扶着。
我明知，再继续这样任由西医耽误下去，父亲就再也难有逆转命运的机会。我一心想着让他回去乖乖吃中药，可是，他就是不听。我一提中药，就生气。
可是，看着情况实在不乐观，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回去吧。回去再找别的办法。
我父亲说，再等2天，好一点先。
当时我没在意他这句话，以为他是想精神稍微好些再回去。却不想是，他自己已经预知了时日。
当然，如果现在就回去，村里的人肯定又时不时的来看望，这样反而会烦到他，还不如在医院清净。或许，父亲也不希望去面对和接受别人来和他的告别。
没想到，到了5月14日，父亲整个人就像是昏迷了一样，没有任何的力气，蜷缩着双腿躺在病床上，时不时闭着眼睛，也不说话，我们跟他聊天，他也不怎么回话。东西也只是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5月15日，因为半夜肚子又痛，又打了止痛针，而整个人也还是昏迷状态。
这一天，医生出了病危通知，ICU的人上来要人，说转到重症做换血可能还有挽救的余地。
我问这个费用怎样，效果怎样。看到钱就在门外，他们也很耐心。说了一次费用就是好几万。
我把情况向父亲反馈，父亲一听，整个忽然来了精神，大声地说，不去。
我们综合衡量了，也放弃了。
有些讽刺的是，ICU的人上来建议我父亲去重症这件事情，竟然也收了七十多块。不就是询问几句吗，就要收钱？
而医生给的解释是，都是这样的。IUC的人来问询，才能出具病危通知书。这就是所谓的，医院里的医生在内部开个小会，聊几下病人的病情，都能把你口袋里的钱掏走。美其名曰，小抢救。
5月16日又抽血检查，半夜5点打的止痛针，因为没有效果，7点多的时候，我又去跟医生说再打一针。医生直接说，这种情况，止痛针没有用了的。只能直接上吗啡。我说，那赶紧上吧。
没过几分钟，护士就给父亲打了一针吗啡。但是，效果还是没有。而此时，我看到垫在床上的垫子湿了。父亲开始尿失禁了。
综合猜想，可能是肿瘤已经压破了血管。最坏的结果，要来了。
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急忙把叫我到办公室。说结果已经到了危险值，胆红素值到了680多。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我很慌，也很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担心最坏的结果来得太突然，我叫医生赶紧安排出院。
5月16日12点多结完账，收拾好东西。本来我计划用轮椅推着我父亲下来，可是我试图把他抱上轮椅的时候，他撑不住又往病床上躺去，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最后我就把病床也推了下来。
抱着父亲上车，父亲闭着眼睛，捂着肚子，我知道，一定很痛。但是我，毫无办法。
我的车速很快，生怕父亲撑不到进入家门的那一刻。我时刻提醒弟弟，要注意看父亲的变化。
回到家的时候是2点，是我弟弟抱着我父亲到床上的。可能太着急，进门的时候他的脚碰到了墙，他就跟我弟弟说，慢一点。这句话，成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句话。
多想这是他对老天爷说的话，让老天爷慢一点再带他走。
在回家之前我问中医怎么办，中医给了我一个药方，说这是最后救命的药方，让我按着药方抓药煎熬喂给我父亲。如果能挺过去，就还有机会。
我买回中药，开始煎熬。我姐姐熬了老鸭汤，喂我父亲。
父亲蜷缩着腿躺在床上，我姐姐含着眼泪呼喊着他吃点东西。叫了好几次，都没有反应。突然有几秒钟，他自己猛然坐起来，自己端着碗把汤喝了。
我们没有想到，这是回光返照。
喝完汤，父亲又躺下来了，我守着他，看着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在动，像是要说话。我喂他喝水，嘴巴却又撬不开，牙齿也咬得紧紧的。应该是在抵抗剧烈的疼痛。
看着他嘴唇干干的，我就用棉签沾水给他擦。后来看到他吐了一些东西出来，我以为是刚刚喂给他的老鸭汤，我赶紧叫来了我弟弟，然后赶忙去把中药拿来，试图喂他。
而还没等到凉好药，我弟弟就说，爸不行了。我赶忙跑过去，看到我的父亲吐了几口血，手脚已经冰凉，我用手放在他的鼻子，已经没有了呼吸。那一刻，我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爸。
真的应了父亲说，死都不吃中药。
我抱起我的父亲，他的眼睛睁着很大，看着我。我把他抱到客厅。我用手去拂他的眼睛，可是他却闭不紧。带着遗憾离开，死不瞑目。后来堂叔去拂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哥啊哥，放心去吧。父亲的眼睛，才紧紧闭上。
在堂叔的帮助下，我和弟弟为父亲擦了身子，换上了寿衣。
我，成了泪人。
我们，都成了泪人。
在最后，我和弟弟把父亲抱进棺材的那一刻，我和我的父亲，就永远分别了。天人相隔，只剩思念。无尽的思念。
人生百年光阴，算一算时光，父亲才领了一年多的老人钱，就走了。记得他还开心地跟我说，他已经得领了老人钱。有好几百块。
老人钱。老人。我父亲，哪里老啊。
我父亲的一生，62岁，我在他身边的时光，分分秒秒满打满算，26年。
这是命中注定吗？
我错过了太多可以和父亲朝夕相处的时光。错过了太多可以尽孝的机会。错过了，永永远远地错过了。无法再弥补。
多想，人生有如果。
如果，我在学生时代听父亲的话，努力读书，考上父亲眼中理想的大学，父亲就会为我而骄傲。
如果，我在人生面临选择的时候听父亲的话，不那么固执，现在就不会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那么糟糕。
如果，我一直听父亲的话，也许我的人生轨迹就会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轨迹，也许父亲就不会为了生计而廉价地出卖自己的体力，就不会积劳成疾，就不会和癌症沾边。就可以和爷爷奶奶一样，活到八十多，甚至九十多，一百岁。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父亲这一生，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厚望。而我却未能如他的愿。
父亲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弟弟成家。
父亲这一生，还没坐过飞机，看过大海，也没吃过肯德基麦当劳，没在夜市里吃过烤串，没去过市里的大商场，游乐场，除了去广东做过一段时间的工地，没有去过其他城市。他只想种些田地，近家做点事，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哪里也不去。
父亲这一生，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只带走了遗憾。
父亲这一生，善良，老实，本分。却无缘福报。
父亲对我说，这辈子输惨了。争强好胜几十年，最后输给了别人。
父亲对弟弟说，长兄如父，以后要听哥哥的话。
父爱如山，我的山倒了。我也成了另一座山。
想念我的父亲。
The end
亲爱的朋友，全文万余字，感谢愿意花时间看到最后。
人生无常，健康是最大的财富，千金难买好身体。人生短暂，别太匆忙，累了就休息。
祝大家健康平安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