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文摘   2024-12-13 18:58   湖北  


1978年秋,河北保定轴承厂工人吕瑞芬、孟凡民相识相恋了。令吕瑞芬颇感蹊跷的是:从来不见孟凡民回家,他也从不带她回家见老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一天晚饭后,在吕瑞芬的一再追问下,孟凡民向她道出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01


命运多舛,父子反目成仇


孟树亘曾任国民党144师副师长。台儿庄大战时,他浴血奋战,获“抗日英杰”奖章。文革开始后,孟树亘因历史问题受到冲击,其子孟凡民宣布与父决裂,并成为造反猛将。


有一次,孟凡民所在的造反团体准备召开一场批斗会,批斗对象包括其父孟树亘的莫逆之交、保定市第十二中学教师李湛功。


李湛功的二哥将李接到家中藏匿,造反派发现他失踪了,到处查找。孟凡民知道内情,通报给造反派,李湛功很快被揪了出来。1966年12月,李湛功被折磨致死。


孟树亘知悉儿子告密后,手持木棒等在家门口,把回家的儿子挡在门外,大吼“滚”,抡棒就打。此后,孟凡民再也没有回过家。


02


1980年,孟凡民和吕瑞芬结婚。父子间矛盾仍在,孟树亘对儿子的婚事一无所知,吕瑞芬也没有去拜见公公。


1988年秋,孟父心脏病发,卧倒在床。由于政策一直未落实,孟父每月只能领取极微薄的薪金。他病倒后,保姆嫌负担加重而工资又无法提高,走了。老人的生活乱成一团。


孟凡民夫妇非常着急,孟凡民说:“赶紧帮爸爸再找个保姆吧,工资咱们出。”吕瑞芬说:“爸爸要是知道是你出的钱,他会同意吗?”孟凡民为难了:“那怎么?”吕瑞芬对孟凡民说:“我倒有个主意。爸爸不认识我,我就去他那儿当保姆吧。”孟凡民怔了半晌说:“可琳琳刚4岁,你咋离得开呢?”吕瑞芬说:“琳琳可以暂时放在天津她姥姥那儿。”孟凡民还是有点儿犹豫,吕瑞芬说:“凡民,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就让我为你做点儿事吧。”


第二天一早,吕瑞芬来到公公家,说:“听说您这里需要保姆,我想得到这份工作。”老人说:“我收入有限,工资不高,你愿意吗?”吕瑞芬说:“我是外地人无依无靠,在您这儿有吃有住就心满意足了。”老人说:“那你就留下吧,什么时候你找到合适的工作,想走就走。”这是吕瑞芬第一回面对自己的公公。


03


吕瑞芬把浓浓的孝心、深沉的爱意默默地奉献给老人。为了使老人能看到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她请人架起高频天线,后又加入有线电视网;为了使老人吃到可口的饭菜,她买来有关老年膳食营养的书,细心揣摩;风沙雨雪天,她不让老人到外面的公厕大小便,特意准备了便桶让老人在家使用。


一天晚上,吕瑞芬向老人提及他的儿子说:“二十多年的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亲人到底是亲人啊。”老人眼里满是凄怆,说:“凡民犯的不是小错,手里有人命啊!当年李湛功被我儿子害死,他妻子也自杀了,这是两条人命啊!我若原谅了凡民,人家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呀。”老人老泪纵横,吕瑞芬不好再说下去了。


为了方便两家跑,吕瑞芬对老人说,自己在保定找了个人结婚,但她还是会在他这里做保姆。老人信以为真。每次回家,吕瑞芬都会仔细地向丈夫讲述公公生活起居、心情变化,让丈夫放心。


04


赎罪一生,挚爱没有止境



1990年深冬,70多岁的孟树亘老人突发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经检查,发现他的心血管有四处严重堵塞。据医生说,保守治疗难以令他彻底康复,最好的办法是做心脏搭桥手术,而这项技术只有北京少数几家医院能做,且费用高昂。孟凡民夫妇商量后,决定用自己的铺面作抵押筹措资金,把老人送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夫妻俩也跟着到了北京。


做心脏搭桥手术一般是截取病人自己腿上的静脉血管做材料,但医生检查时发现孟树亘的血管已缺乏弹性。为了不影响手术效果,孟凡民要求医生从他的腿上取血管。手术那天,孟凡民平静地躺在床上,医生把血管割下后,立即送到他父亲的手术室里。孟凡民不停地在心里祈祷:上苍啊,请您赐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请您一定保佑我那苦难一生的父亲,我愿用我的一切换取父亲的健康。


四个小时后,消息传来:孟树亘的心脏搭桥手术成功了!孟凡民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在孟凡民的一再要求下,吕瑞芬用轮椅将他推到孟树亘的病床前,父亲安详地沉睡着。二十多年过去了,孟凡民第一次如此亲近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看着看着,孟凡民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淌。


住院期间,为了不使老人受刺激,孟凡民只有在老人酣睡的时候才默默地陪伴他。有一回,他听到老人在梦中喃喃自语,竟念叨着他的小名:“凡凡,凡凡……”回到自己的病房,孟凡民不禁失声痛哭。


腿部刀口完全愈合后,孟凡民在医院附近一家旅店住下,依然在父亲沉睡时前去默守。他知道父亲很爱吃保定槐茂酱菜园的什锦酱菜,专程回了一趟家,买来酱菜。当吕瑞芬将米粥和酱菜送到老人嘴里时,老人惊喜地脱口道:“槐茂酱菜儿。”吕瑞芬回到旅馆把这个细节讲给丈夫听时,孟凡民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手术二十多天后孟树亘回到保定,在吕瑞芬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得到迅速康复。这次住院共花费了12万余元,老人握着一大把不能报销的单据,一再追问这些钱来自何处,吕瑞芬告诉他:“是社会上许多好心人一起凑的。”老人心里虽然疑云笼罩,却无法破解此奥秘。


05


1992年,已从天津接回来上小学的女儿琳琳生病住院了,吕瑞芬白天没时间去看望,晚上安顿好老人睡下,推说要出去办点事,然后直奔儿童医院。见到自己一直未能给予照料的女儿,内疚之情使她久久不忍离去。


孟凡民夫妇始终没有把爷爷的事告知女儿,她小小年纪实在难以体味其间的酸涩。女儿问:“妈妈,您为什么总不回家,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和我了?”吕瑞芬强装欢颜,抚摸着女儿滚烫的额头说:“妈妈最疼的就是琳琳了,天天都想琳琳。妈妈现在忙,以后要天天和琳琳在一起。”琳琳说:“妈妈,咱家雇保姆,你咋给别人去当保姆呢?”如此复杂的逻辑关系,吕瑞芬如何说得清楚?


这天,吕瑞芬在女儿身边呆了很久,回去时已近午夜。外面飘扬着大雪,吕瑞芬走至胡同口,一幕景象使她惊呆了,老人拄着拐杖在风雪中站着,满身的雪花。吕瑞芬搀扶住老人说:“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啦?”老人说:“天黑雪大,你不回来,我不放心啊!”听了这话,吕瑞芬眼里的泪珠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这天晚上,老人动情地对吕瑞芬说:“你在这里受了很多罪,我拖累你太久了,有好去处你就走吧,甭担心我。”吕瑞芬说:“我永远不会离开您。”老人吁了一口气说:“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该是多大的福份啊!”


06


1993年春,孟树亘老人背负了数十年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有关部门对他的工资待遇做了调整,医疗费全额报销,还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生活安定了,孟树亘却没有轻松下来,为抢救历史资料日夜忙碌。由于操劳过度,老人的眼角膜发炎,且久治不愈,渐渐失明了,吕瑞芬成了他须臾难离的拐杖。为了治愈老人的眼疾,孟凡民曾四处访医问药,得知要恢复老人的视力只有移植眼角膜,而医院又没有现成的可供移植的眼角膜。


父亲失明后,孟凡民常常去帮吕瑞芬照料父亲。他怕父亲听出自己的声音,和吕瑞芬说话时尽量压低嗓子,或者干脆打手语。孟树亘老人也当这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男人是吕瑞芬的家人,对他十分感激。


1996年,在生意场上忙得不可开交的孟凡民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几乎将他击垮:肺癌晚期。


孟凡民做手术住院的那段日子里,吕瑞芬心力交瘁,两头奔波,一边是重病缠身、患难与共的丈夫,一边是双目失明、朝夕相处的公公。吕瑞芬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两个家。


孟凡民虽然做了手术,却难以挽留生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总结一生的得失,感到最大的幸福是得到了一位好妻子,最大的错误是“文化大革命”中犯的劣行,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得到父亲的宽恕。


他给父亲留下了一封绝笔信:“亲爱的爸爸:我要先您一步去了。此生此世我不管用怎样的方式都难以洗刷掉我留在您心头的阴影。假如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仍将尽最大的努力清洗自己所犯的过错。我不奢望得到您的谅解,但我会永远永远爱着您……瑞芬是我的爱人、您的儿媳,她也会永远永远爱着您……”


弥留之际,孟凡民拉着心爱的妻子的手深沉地道了一声“辛苦”,两行热泪表达了他深藏内心的敬意。他向医院和公证人员交待了最后的心愿:把眼角膜捐给父亲孟树亘。


孟树亘的眼角膜移植手术做得很成功,重新见到了光明。老人心脏不好,受不得一点儿刺激,吕瑞芬一直没有把孟凡民的遗书给老人看,所以在孟树亘老人生命的最后四年里,始终不知道是儿子的眼角膜帮他观照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1997年元月3日,孟树亘溘然长逝。守候在他身边长达12年之久的儿媳吕瑞芬购置了一块墓地,将老人与丈夫合葬。从此,孟家父子便永远相伴在一起。

雨丝
微微雨丝微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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