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朱家尖大青山历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在历史的长空里,又经三次海禁,湮灭过人的足迹,断裂过人的语音,但在遗落于世的诗文里,在倏忽的时空中,依然可以听到有人走进它腹地的声响……这就是流淌在大青山的文脉,在后人的溯源与回望中,不时寻找到曾经的场景、情境,发现昔人遗留给这座山的诗情画意,赋予了这座山以静默的格物致知。大青山,因此有了不绝的诗性与挺拔的风骨。
这还要从一首至今可考的最早的南宋遗诗说起……
这首《马秦山碧云庵联句》遗诗,依次由马耆禅师、黄龟年给事、张光处士、黄岳年承事四人吟就。那是有关南宋初年的一场隐逸事了。马秦山即现今朱家尖岛,碧云庵就在朱家尖大青山上。现仍有厚厚的庵基,历经岁月侵蚀,静默地遗留在大青山打鼓岭南侧的山谷里,满坪硕大的绿冠虬枝掩映,碧云轻烟弥漫。
那场隐逸因一位叫黄龟年的人而起。翻阅《宋史》卷三八一、《延祐四明志·上》都有黄龟年传。黄龟年,南宋初年著名大臣。绍兴二年(1132年)他向高宗上书,多次弹劾秦桧及其党羽,致秦桧罢相。后秦桧复位,绍兴九年黄龟年被免去中书舍人等职,与其弟岳年及另一个被罢官的张光等曾隐居马秦山。元冯福京《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四记载:马秦山在海之东南,昔有碧云庵,马耆禅师修道于此,与黄给事龟年等联句,刻诸石。
如今联句石刻已消失于茫茫岁月,但祥和、旷达、禅隐的诗意留存至今:此间云壑深邃,瑞气充盈;清波万顷,竟夕明月,正是安隐禅居的妙境,舍此而外再向何处去寻觅如此的“天宫”呢?
马秦山在昌国东,气候调淑清温融。
大海四绝路不到,紫峦两嶂盘元空。
天球铿锵泉坠谷,辟邪偃蹇崖依丛。
僧坊翠微互隐见,石梁幽涧悬飞潨。
稻田活水正拍塞,人家山崦方玲珑。
高台似掌广堪坐,千峰相抱宽可宫。
三岛得见不得到,引船欲过遭回风。
仙圣往来岂荒渺,吾意只与兹山同。
昔人正色台端立,抗疏秦桧非诚忠。
外主仇敌事叵测,植根坚固应难攻。
上心感悟遽斥逐,隐匿了未闻国中。
时论尚或许忠信,此章似亦成匆匆。
七年复出踞公鼎,操柄独握亘初终。
飞将军囚犴狴秘,群君子死烟雾濛。
当时尚议语无验,宗社固自巍崇崇。
岂知悟室已戮死,在事非复骁前雄。
秘计欲和缮未具,知闻那许余人通。
事仇败国罪莫说,更闻海隅休兵戎。
言挟廋伏或太甚,鬼羁炎岭何其恫。
初相北庭去未久,劾章宜得窥所衷。
七闽得归良不恶,远胜鲸鱼翻青红。
自来举职尽言责,余年谁计身穷通。
代谋立见内难息,深愁尚服昌言公。
这首《题马秦山图》是胡长孺所作。这位浙江永康人,与当时学者高彭、李湜、梅应春等人号称“南中八士”。马秦山在他眼里如一座仙山般存在。“马秦山图”早已无存,但他的这首诗细致地描摹了马秦山的美景美境,大篇幅追述黄龟年不畏权贵的事迹,也表露了他对前辈的崇敬心迹。
诗中提到“僧坊翠微互隐见”,不管是他眼前所见,还是追忆所思,那里早已凝聚成他明心净志的一种情怀。他也曾在家国存亡或不着浊流中一再隐逸。如此的游历,既是追思,更是景仰。元黄溍(浙江义乌人,元文学家和书法家)的短文《题黄给事山居图》,同样如此:
予读《绍兴正论小传》,未尝不三复而悲之。方秦桧起势立威,小不附者则欲置之死地,而忠鲠之风不为少衰!呜呼!何其盛也!然皆仅足以掇祸,固莫有得行其言者!呜呼!又何不幸耶!独故给事中黄公,居殿院时,疏桧奸状,桧由是去相位,使当时听言类如此,《正论》可无作矣!他日桧卒用,公卒斥,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呜呼!悲夫!公之去也,屏居海外马秦岛上,苍崖崛起,长风怒涛中,览是图,犹想见其孤标峻节,当与之并存于天壤间也
元代的地方志尽管还津津乐道地介绍马秦山碧云庵之事,却没有写“今尚存”。另外,明时海禁近一二百年,碧云庵肯定已不复存在。可以确定盛颖未曾到过马秦山,也未见过碧云庵(刘森林先生的《<马耆烟雨图>考》)。他赞赏黄龟年不畏权贵的气节、刚正不阿的人品和归隐自在的生活,作画既是寄情明志,也是再现已经无存的前辈画作。所以,依前人的诗文作为参考,很是自然。关于以马耆作画题,也许是他所处的时代需要如此避讳,就如进入明朝后,马秦山的盛名渐渐为朱家尖所覆盖。
但这幅国画大师的画作《马耆烟雨图》,在当时似乎并未留下多大名声!
白驹过隙,朝代更迭。明末清初的历史拐点上,又有一位遁隐者辗转拐入了朱家尖大青山。他叫张煌言,南明儒将、诗人、民族英雄,曾官至南明兵部尚书。
明末,张煌言随鲁王朱以海入海到舟山抗清。清康熙三年(1664年),闽战一役遭受重创,张煌言遂散兵遁隐“悬山”孤岛,以掩清人耳目,伺机东山再起。有地方专家考证:“悬山”即乌沙悬山。明《筹海图编》载“乌沙悬山即朱家尖也”,《定海厅志》疆域山川篇记“朱家尖,离城一百里,山尖最为耸拔……一名乌沙悬山。”张煌言就如此遁隐入朱家尖大青山,书写了另一番风云史话。
张煌言在海上坚持抗清近20年,四入长江、三下闽海,纵横几千里,出入莲花洋,避风石牛港,来往普陀山、朱家尖大青山等前沿岛屿。清康熙三年七月,张煌言终被捕……传说跟随他抗清的五位志士遗体被郑重地掩埋在大青山炼丹峰下,并称为“五志士墩”以示纪念,今尚有遗迹留存。
一再感受《阙题》诗里的情绪,纵有春风拂过,已难掩张煌言心里最后的孤寂与悲凉。如今的朱家尖大青山已无“烟火几家廖落尽”的场景,但“结茅在山椒”的日子也已成为遥远的回响。
等到《马耆烟雨图》再次露面,已是清朝乾隆年间,是盖着9枚乾隆鉴赏章的皇家珍藏品,但没有明代的鉴赏痕迹。难道明代它只是一幅被藏匿的名画?而乾隆帝在画的右上方还信手来了一首御题诗《题盛颕马耆烟雨图》(《乾隆御制鉴赏名画题诗录》三集(三)卷七十一)。可以想见,这位手握盛世皇权的帝王对这幅画的珍视,还有对这幅画背后故事的钦赞。
乾隆的这首诗着重渲染描摹了画中之烟雨与隐者,不禁令人刮目。他不仅了解偏远海疆上一座海岛的地理景象,甚至还熟知一段僧坊佳话。这是否能看作一位后世皇权者对往昔高士隐逸的一种欣赏与推崇?还有朱家尖大青山碧云庵这段典故的声名远播和传颂之久?
历史是奇妙的,时间是最终的见证者。这座人文青山,已成为一座精神地标,一种风骨典范。但有关追怀的诗文仍在继续……
孙参赞还曾邀请捷克著名医生、诗人、作家齐米茨基先生来舟山进行实地采风探访,写就一部长篇小说,在当地出版发行,引起不俗反响。后来,这部小说被当地华人翻译成《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