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洋秋色 余增福 摄
当我越来越喜欢凝视杉洋古民居屋顶上那青黑色的瓦片时，我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作为家乡瓦片下的一个原住民，我在瓦片的一扣一仰里，看到了时光的存在，和时光的流逝……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和大哥爬上他家的三楼屋顶。在大哥指点着哪里是“巷里大厝”哪里是“书家亭”哪里是“积庆堂”的时候，我静静倾听，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俯拍下了那些建筑物的屋顶，连同上面的青黑色瓦片。
看完镜头中的一个个屋顶，我问：“老娘现在住的老房子是我们父亲当年盖的吗？”
大哥的目光停留下不远处那片杉洋保存最好的古民居由瓦片连缀而成的屋顶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后来他摇摇头：“不是，年代会更久远。”
“那大哥你知道杉洋还有瓦窑吗？”
大哥摇着头：“以前烧瓦的地方我知道，只是现在没有烧瓦了吧……”
往事就这样由瓦片而来，飘散在空中。大哥缓缓地跟我聊起了他在老屋里的生活片段，和没有读完的小学时代，十三岁去干活为父亲分忧的少年岁月，也聊起了十八九岁时去顺昌邵武伐木场里的打工生涯……他更多聊起的是他从那片瓦片遮蔽下的破旧土坯房子里走出来之后的事情：靠着自学，他学会了用锯机锯木头，在杉洋村和鹤塘溪边村帮人锯木头，晚上一人睡在锯机旁简陋的用木头搭成的小棚子里，有一次半夜独自背着坏掉的锯片从溪边村翻越山头，走山路回到了杉洋……
青瓦，时光，大哥和我，就是夏日午后那一刻的全部。
青瓦遮盖下的老屋是大哥贫寒却温暖的家，也是我们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们的家。南方雨水多，用瓦片当屋顶才能防止积水。但有时屋顶也会漏水，雨水直接流进屋里地面。父亲在世时，多次爬梯子整理，现在，大哥二哥接替了他的活儿，好几次，我看见他们爬上屋顶，找到漏水的地方，换上新的瓦片。
我去过婺源，对徽派建筑马头墙和瓦片特别感兴趣。江南水乡之所以有无限的诗情画意，正是因为这黑瓦白墙。
在杉洋，绝大部分的屋顶都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瓦片摞成的，但有些屋顶，却有一正一反两片瓦，上面的瓦就是扣瓦，下面的是仰瓦。在无数次凝望里，我看见家乡的屋顶上，年代久远的瓦片层层叠叠，俨然是无声的海浪，只是上面还覆盖着一些苔藓。
杉洋，曾经是四姓八境的格局，如今，保存完整的古民居还有二百多座，无数条街巷两旁的古民居屋顶上，都是一片片的青瓦——杉洋就是一片瓦的世界，所有的古民居屋顶都是瓦片搭建铺成的。瓦片下，也是一个个家，一个个故事。它们是这个千年古村落历史的见证。
无论平视，还是俯瞰，这些瓦片像极了片片青黑的鱼鳞，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匍匐着的它们有着井然的秩序，整齐的队列，在我们的视野里形成美丽的图案。忍受着岁月和风雨侵蚀的它们，又带给了我们心灵难以言状的诗意美感。瓦片的一大功能是遮风避雨，然而，当江南的雨水从天而降，洒落在屋顶后，瓦片却欣喜地迎接着雨点 ，任雨水轻柔地漫过自己的身体，缓缓流淌着向前涌动。流淌的雨水，在万千房屋上，汇成一小片海洋。到了屋檐处，带着清亮的声响，雨水纵身跳了下来，在屋檐的石阶旁溅起了好看的水花——而丝丝缕缕的雨线，又给了屋檐下躲雨的人们安心和温暖。这时候，如同乐器一般的瓦片不仅有它的实用功能，它还成了一种可爱的介质，雨点在它们身体上发出的声音或长或短，或轻或重，让人们不由得想起了诗意江南，想起了雨中断桥，想起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青黑色的瓦片下，是杉洋的芸芸众生。那天，我看见了瓦片下的土墙，和土墙上的一个鸟洞。我把手机对准洞口，终于，我拍到了一只麻雀钻出洞口的照片。瓦片下的村庄很适合麻雀，它们有时在瓦片上觅食，有时在瓦片下的土洞里恋爱，生儿育女，为村庄阡陌里丰收的景象而叽叽喳喳地叫着。有时，某一两只多情的麻雀还会在瓦片之上呆呆地眺望天空，为日升日落而欣喜困惑。这些麻雀和瓦片下的农夫农妇一样，都是这块土地上值得尊敬的原住民。
瓦片下的村庄，曾拥有过一段段静美的时光，但村庄正在慢慢老去，许多曾经青瓦遮盖下的老屋空了。但人走了，瓦片还在，仍然寂寞地匍匐着，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任自己的颜色又更深了一层。
瓦片下的杉洋如今也正发生巨大的变化，很多土房子已经被高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取代。家乡的年轻人虽然知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也未必就是天堂，但他们似乎看倦了家中的瓦房，看倦了瓦片下的村庄，于是，就背上行囊，走向四面八方。瓦片下的村庄里，就此剩下了老人和孩子。但瓦房和他们都不会抱怨，只是，外地来这里看古民居的游客常常会觉得瓦房和瓦房里的老人孩子有点凄凉和孤寂，顿时生发出无限的怜悯。
海子曾在诗歌中叮咛：“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实际上，拥有很多瓦片和瓦房的村庄也是值得每个人珍惜的。至少，老家那记载着悠远旧时光的瓦片，和瓦片下的古老村庄，屡屡让我产生深情的追溯——从那一片片瓦片里，我仿佛看到了青黑色的村史和人文，还有我勤劳艰辛的祖先们。
所以，今夜的我好想马上回到家乡，回到那座老宅里，像一片瓦片，静静地仰望，与苍穹和岁月对话……
作者：余新锋
来源：闽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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