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言汐语
溪花与禅意
清言旖旎,落字成溪,每一天
我在等你读诗一样的文字。
露易丝·格丽克
(Louise Glück,1943年4月22日—2023年10月13日)
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当代女诗人,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至今著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证据与理论》(1994)。遍获各种诗歌奖项,包括普利策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国际笔会∕玛莎·阿布朗德非虚构文学奖、波林根奖。诗集《新生》获《纽约客》第一届年度读者奖。现居住在麻省剑桥,任教于耶鲁大学。2012年11月出版诗合集《诗1962-2012》。主要诗(文)集包括:《头生子》(Firstborn),1968;《沼泽地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Marshland),1975;《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1980;《阿基里斯的胜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1985;《阿勒山》(Ararat),1990;《野鸢尾花》(The Wild Iris),1992,(获普利策诗歌奖)。露易丝·格丽克诗合集二册《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已由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译者为柳向阳。
圣母怜子像①
在绷得紧紧的
她皮肤的织物下,他的心
颤动。她倾听,
因为他没有父亲。
所以她知道
他想待在
她的身体里,远离
这个世界
和它的哭声,它的
喧嚣,
但人们已经
聚拢来,看到他
出生:他们挤进来
或是跪下,保持着敬拜的
距离,像
被星光照耀的
画中人物:长久地
在黑暗的背景里闪亮。
①圣母怜子像是表现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尸体的基督教主体,以米开朗琪罗创作的纯白大理石雕像最为知名。
在集市
有两个星期他一直注视着那个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岁,也许,
正喝着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脑袋
俯在一本杂志上。
他从集市对面注视她,假装
正在买什么东西,香烟,也许一束花。
因为她不知道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于他的想象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象的口音
说着他给她的词语,低调而轻柔,
一种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头发必定来自南方。
很快她将认出他,然后开始期待他。
也许以后她的头发每天都将洗得鲜亮,
然后他们将成为恋人。
但他希望这些不要马上发生
因为无论她现在对他的身体、他的情感施以何种魔力,
一旦她托付终身,她将再无魔力——
她将缩回到恋爱中的女人都会进入的
那个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里,她将变得
像一个失去影子的人,一个不在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样,对他几无用处,
她活着或死去,几乎无关紧要。
通道
那儿有一扇敞开的门,你能看到厨房——
总有美妙的味道从那里飘来,
但使他瘫软的,是那个地方的温暖,
中间的火炉散发着热——
有些生活就像那样。
热在中心,如此持续不断,没人对它略加端详。
但他抓着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同的门,
而在另一边,温暖并没有等待着他。
他自己创造温暖——他和酒。
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
他能嗅到炖牛肉,红葡萄酒和橙皮混合着牛肉的味道。
妻子在卧室里唱歌,哄孩子们睡觉。
他缓缓地饮,等妻子打开门,手指在唇边,
等她急切地向他冲过来,抱着他。
然后将是炖牛肉。
但随后的数杯让她消失了。
她随身带走了孩子们;公寓萎缩,回到从前的样子。
他已发现另外某个人——准确说不是另一个人
而是一个鄙视亲密关系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隐私
是一扇门,把两人关在一起,
没有一个能单独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闷热攻陷那里,直到他们窒息,
仿佛他们活在一个电话亭里——
那时酒尽。他洗脸,在公寓附近游荡。
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热里腐烂。
有些夜晚,他仍听见一个女人在对孩子们唱歌;
其他夜晚,卧室门的后面,她赤裸的身体并不存在。
在咖啡馆
厌倦世间是自然的。
如果你已经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也厌倦了天堂。
在一个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
但不久后,你穷尽了那个地方,
于是你渴望被营救。
我的朋友有些很轻易地陷入爱情。
差不多每年一个新的女孩——
如果她们有孩子,他也不介意;
他也会爱上孩子。
所以我们其他人都对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
富于冒险,总在进行新的探索。
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来自这个地方,或附近。
差不多每个月,我们会一起喝咖啡。
夏天,我们会绕着草地散步,有时远到山边。
即使他遭罪时,他仍是兴致勃勃,一身的快乐。
部分是那些女人,当然,但并非仅此而已。
他搬进她们的房子,学着喜欢她们喜欢的电影。
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学,
就像有的人去烹饪学校学烹饪一样。
他用她们的眼睛看待一切。
他不是变成她们那样,而是她们可能的那样——
如果她们没有陷在她们自己的个性里。
对于他,他的这个新的自我是解放,因为它是被创造的——
他吸收她们的灵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
他经历这些带来的仪式和偏好,作为他自己的——
但他和各个女人生活时,他完全地居于各个版本的
自我之中,因为它是不为通常的羞耻和焦虑所伤害的。
当他离开时,女人们被摧毁。
最终她们遇到一个满足她们所有需求的男人——
没有什么事她们不能跟他讲。
如今她们再遇见他时,他是一个密码——
她们过去知道的那个人不复存在。
她们遇到他时,他进入存在,
当一切结束,当他离开,他就消失了。
几年后,她们消除了他的影响。
她们告诉新男友,那是多么令人惊叹,
就像与另一个女人生活一样,但没有恶毒,没有嫉妒,
而是有一个男人的力量,一个男人头脑的清晰。
男人们原谅这些,他们甚至微笑。
他们抚弄着女人们的头发——
他们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他们难以感觉到竞争。
虽然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一个更敏锐的
观察者,但你不能发问。当我们交谈,他是坦率而敞开的,
他一直保留着我们所有人年轻时都有的那种强烈。
他公开谈到恐惧,谈到他憎恶自己身上的品质。
而他是宽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观。
如果我沮丧或生气,他会倾听几个小时,
不是因为他强迫自己,而是因为他感兴趣。
我猜这就是他与女人们相处的方式。
除了他从未离开的朋友们——
跟他们,他一直尝试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话要说,
对于草地来说太多了。他要面对面,
跟某个他一直熟悉的人谈一谈。
如今他在一种新生活的边上。
他眼睛发亮,对咖啡不感兴趣。
尽管是日落时分,对他
太阳又在升起,田野里流溢着晨曦的光亮,
玫瑰色,迟疑不定。
这些时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过的女人们的
片断。他进入她们的生活正如你进入一个梦,
没有意志,而他活在那里正如你活在一个梦里,
无论它持续多久。早晨,你根本丝毫都不记得
那个梦,丝毫都不记得。
在舞会上
一年两次我们悬挂圣诞灯——
在圣诞节,为我们主的诞生,和八月底,
作为丰收的祝贺——
临近结束但在结束前,
每个人都会来看,
甚至几乎不能走路的年纪最大的人——
他们必得来看彩灯,在夏天还总有音乐——
音乐和舞会。
对于年轻人,这是一切。
你的生活就在这里了——在星光下结束的
又在广场的灯光里开始。
烟雾缭绕,女人们聚在彩篷下
一起唱着那年流行的随便什么歌曲,
脸颊因太阳而褐色,因酒而红。
我全都记得——我和朋友们,我们如何被音乐改变,
还有女人们,我记得她们是多么放肆,胆小的
也跟其他人一起——
我们被施了咒符,但这也是一种疾病,
男人和女人相互选择全凭偶然,随机,
而灯光闪闪烁烁,在误导,
因为无论那时你做了什么,你就永远做了——
而在那时看来
这样一个游戏,真正地——轻松快活,随意,
消散如烟,如女人胸前的香水,
你闭上眼睛时更强烈。
这些事情决定如何?
凭着味道,凭着感觉——一个男人靠近一个女人,
请她跳舞,但它表示的是
你愿意让我触摸你吗,而女人可以给出
各种回答,过一会儿请我,她可以说,再请我。
或者她可以说不,然后转过身,
似乎如果除了你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
你仍然不够,或者她可以说是的,我爱跳舞
这表示是的,我想被触摸。
夜行
如今她老了,
年轻男人不再接近她
所以夜晚空闲,
街道黄昏时曾经那么危险,
如今已像草地一样安全。
午夜,小镇安静。
月光偏照石墙;
人行道上,你还能听到从前男人们
回家、冲向妻子和母亲的那种不安的声音;这之后,
门被锁上,窗户变暗。
当他们经过,他们并不注意她。
她像长满杂草的旷野里的一片干草。
所以她的眼睛,从前不习惯离开地面,
如今自由地看想看的地方。
当她厌倦了街道,好天气的时候,她漫步
在小镇尽头的旷野里。
有时,夏天,她走得远,到河边。
年轻人曾经在这儿不远处聚会,
但如今,由于少雨而河变浅,所以
河岸废弃——
那时还有人野餐。
男孩和女孩最终成双结对;
过不多久,他们开辟道路,进入树林,
里面总是朦胧——
如今树木应该空荡了——
赤裸的身体已经找到了其他地方去隐藏。
在河里,只有足够的水容纳夜空,
衬着灰色的石头制作图案。月亮明亮,
一块石头与许多石头紧挨着。风起;
吹着长在河边的小树。
当你看着一个身体,你看到一段历史。
一旦那个身体再看不到了,
它试图讲述的故事也丢失了——
在这样的夜晚,她返回之前
会走到桥上那么远。
一切依然是夏天的气味。
而她的身体似乎又开始像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时的身体,
在轻盈的夏装里晶莹发亮。
人应该每天读读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