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在艺术的路上,心里有一束光

文化   2024-11-09 17:18   北京  

胡小石先生


我的父亲好读书,喜挥毫。在我儿时记忆中,父亲每天总是早早地起身,用饱蘸浓墨的大笔写字,一年四季皆如此。

父亲终生坚持学习的好习惯,是与爷爷的教育熏陶分不开的。听奶奶说起,爷爷胡季石是前清举人,博学多才。父亲 5 岁时,爷爷便亲自给他授课;10 岁时,爷爷便要他诵读内容丰富的《尔雅》。





可惜爷爷过世得早,那时父亲只有 11 岁,此后家道中落,但奶奶仍要他坚持学业,因此父亲自幼养成了勤奋学习的精神。


父亲对中国书法的研究是有贡献的。早在 1934 年,南京金陵大学成立了国学研究生班,父亲讲授书法史。在大学里开书法史课,进行书法理论上的探讨和研究,可谓是始创,此时他年仅 46 岁。




父亲喜即兴挥毫。记得有一个时期,二舅杨仲子生活颇为拮据。他那时住在后湖(玄武湖)。到了星期天,父亲便叫母亲买来两斤肉,他拎着前往二舅家。两人见面,把酒临风,谈天说地。他当场挥毫,写了不少幅字送给杨仲子。




 




解放后,曾昭燏任南京博物院院长时,父亲当过顾问。他经常去那儿挥毫作书,并送给了该院。他曾说:喜欢在南博写字的原因之一是那儿的写字台较宽敞,又垫有毡子,很好写。


胡小石先生



父亲作为金陵名书法家,不少单位都请他题名,这其中不乏书写餐馆的招牌,如“六华春”“永和园”等有名的餐馆,至今我还保留着一张几十年前某单位请父亲题名的介绍信。

这样一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就闹出一些笑话来,当时的“红卫兵”硬说父亲是资本家,要打倒,问他们原因为何?红卫兵竟说六华春餐馆是胡小石开的,令人哭笑不得。




记得父亲在世时,他的不少同事及许多文人墨客都常来聚会,其中有陈中凡、汪辟疆、宗白华、吴梅、黄侃以及二舅杨仲子等,他们都是当时的饱学之士。徐悲鸿先生与父亲也有交情,登过门,并以画相赠,每当母亲做寿时,父亲便把徐悲鸿所送的那幅《麻姑献寿》图拿出来,挂于中堂。


父亲和两位著名书法家林散之、高二适之间早有交往。1947 年父亲曾为林老的山水画卷作跋,父亲称林老为“散翁”,称林老的画“坚卓、沉厚”,夸赞之意溢于跋中。





20 世纪 50 年代,高老常带女儿上我家来玩,而父亲又常去高家,据高老女儿回忆,高老一见到我父亲来,便笑道:“又来躲会了。”大概是父亲当时会议太多,去找知己谈谈学问吧?






1946 年,蒋介石过 60 寿辰,由国民党文化特务操纵的祝寿筹备机构派人找到父亲,要他为蒋撰写寿序。


此举立即遭父亲拒绝,来人道:“有重金相酬,可造两座洋房。”父亲笑道:“钱我见过 !”来人又道:“美国史迪威将军逝世,公祭典礼上的祭文不也是请先生撰稿的么?”父亲道:“史迪威将军来中国帮助抗战,所以我才会写祭文。我只会给死人写祭文,不会给活人写寿文。”来人无奈而去。




1949 年初,南京高校学潮又起,在师生集会上,父亲激情发表演说。4 月 1 日,师生们上街,直奔总统府请愿,父亲执意前往。当时某教授考虑到父亲已被特务列入了 “黑籍”,力劝其不要去。父亲激昂地说:“我以我血荐轩辕!我要保护我的学生!”遂毅然前往。


早已准备好的军、警、特刀枪相加,残酷镇压请愿师生,两名学生被打死,父亲也险遭不测,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四一”惨案。两位同学的死,父亲心中悲痛万分 ! 他亲手写了挽联去悼念,挽联写道:“你死,死得好惨,惨无人道;我哭,哭不出来,来悼英灵!”


胡小石先生(左)与友人



2002 年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校友多人撰文赞扬父亲在 1949 年护校中所做的重要贡献。当年,百万大军过大江前夕,蒋介石欲将中央大学南迁,拉拢和威胁教授们跟着走。多数教授反对迁校,遂问计于父亲。父亲微笑着说了五个字:“徐庶进曹营!”大家会意。


在连续两次的南迁动员会上,父亲和众教授都保持沉默,结果不了了之。国民党要强行迁校,于是开始了一场迁校与护校的激烈斗争。





国民党教育部对父亲欲以中央大学校长之职啖之,而父亲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严词拒绝。反对迁校的教师们组成了“中大校务维持会”,选举欧阳翥、梁希和父亲等 11 人为委员,推定梁希和父亲等 3 人为常委,主持校政。


父亲组织护校工作,在极其复杂的情况下处理棘手问题。有人提出要分钱散伙,还有特务混进人群中,煽动闹事,矛头直指父亲。父亲临危不惧,两次拍案而起。最后,终于迎来了光明,迎来了南京解放。




 



父亲一生从教,桃李天下,门下弟子近万人。他爱其弟子如爱子女,记得游寿、曾昭燏等几位女弟子求学时就经常住在我家,和我居住一室,以便随时向父亲请益。





弟子中有的因家贫而求学困难,父亲则为之介绍兼职工作,以解燃眉之急。最有意思的是父亲还为男女弟子牵线,当过月下老人。当时学生们常来家中,记得有曾昭燏、吴白匋、高文、游寿、徐复、郭维森、金启华、周勋初、孙望等,很是热闹。 


父亲给弟子们谈学问之事,从来是兴致勃勃。当谈到吃饭之时,父亲总要留客吃饭,十分热情。记得解放前有一年,市场上柴草供应困难,已无柴烧饭,父亲又要留客,保姆遂前来问父亲怎么办,父亲竟然答道:“无柴烧不要紧,把我书房里的报纸拿去烧就行了。”可见我父亲专心致学,不问家务。


熟知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为人很幽默风趣。抗日战争期间,举家逃难到四川的白沙,有时家贫无米,晚上没饭吃,则蒙被早睡,腹内饥肠鸣,头眩如凌云。一次正遇中秋,父亲便作书给儿子,权当月饼充饥,父亲还写道:“世人知画饼可充饥,不知写字可当饼乎?”




母亲喜打雀牌,父亲却从来不打,而家里一旦打起牌来,稀里哗啦,甚是吵人。父亲便作了一首七绝《奉赠星君》戏曰:“鏖战方城夜不停,红中白板响零丁。赌徒岂是凡人作,天上生来八败星。”

父亲是一位热情的诗人,经常教我们吟诵唐诗,使之音韵和谐、悠扬悦耳。父亲很看重民间艺术,认为其有真正的价值,需发扬光大。他对艺人们,如当年唱梨花大鼓的董连枝,十分尊重并平等待之。父亲喜听梅派京戏,也有诗赞曰:“宛转歌喉一串新,汉滨如见弄珠人。乍逢赵如来秦殿,何减梅家有洛神。”

解放后,父亲心情舒畅,夸赞新社会“祖国今来壮,休怜鬓发苍”。他积极参加了政协、书协、侨联的工作,四处奔走,担负起组织交给他的任务。他殷切希望统一祖国,曾作诗曰:“干杯倾城酒,十里送荷风。更以吞江量,完成跨海功。”





  




对后辈来讲,父亲是严厉的,也是非常慈祥可爱的。说到“好吃”也真不假,他很注重饮食文化,是位美食家。餐饮界有的老厨师至今还记得父亲,如今已 92 岁高龄的“厨王”胡长龄,就曾在菜谱上记载着父亲在解放前所创的一道菜“胡先生豆腐”。

1961 年夏,父亲过生日,我们举家为他祝寿。4 个外孙,大的大,小的小,最小的躲在父母身后,牵着衣服闹呢。父亲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杜甫“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的诗句来,并说这两句是描写天真小儿久别后怕生之神态。




父亲兴致一来,又要挥毫写字了。几个外孙就向他要字,父亲非常高兴,说道:“你们几个人的小名叫‘地瓜’‘萝卜’‘花生米’‘小百合’,我便写 4 首儿歌给你们,留作纪念吧。”


照例,还是母亲磨好了浓墨,父亲在桌上铺好纸张,挥起大笔,一口气分别写下 4 首儿歌。人间沧桑变化 40 余年,时至今日,万幸地还保留着其中 3 首儿歌的字。

第一首儿歌是:“大萝卜、二斤半,顿顿张嘴要吃饭,小小船、自己摇,一摇二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桥上等着我,大饼加油条。”




第二首儿歌是:“花生米,爱吃花生米,你爱吃花生米,就要会种花生米。拿锄头、去翻地,下肥料、播种子。春天种一升,秋天就收一斗花生米。花生米,快把干劲鼓起。”

第三首儿歌是:“小百合,开白花,搭船过大江,来到外婆家,外婆见我笑哈哈,手拿扫帚来扫地,好像一条大老虎尾巴。”

第四首儿歌是:“咪咪猫,上高桥,红眼睛,绿眉毛。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见猫来,咕噜噜,滚下来。”




父亲擅长写儿歌,这是鲜为人知的,其诗集也未曾予以记载,故显得十分珍贵,令人珍爱不已。尤其是这几首儿歌正是他晚年的行草之作,书法已非常成熟,在用笔、结体、布白上,将书法的风格和欢欣的心情皆融入其中。

现在南京浦口区政府在求雨山为父亲建立纪念馆,心中不由感慨万千,特作诗一首:

求雨山对大江流,竹影婆娑隐斯楼。

留得前辈墨宝在,书香今日溢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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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石(1888——1962),名光炜,字小石,斋名愿夏庐、蜩庐,晚年别号子夏、沙公等,浙江嘉兴人,一代国学大师,古文字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诗人、书法家、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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