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俊:从莲花塘到万古堂

文摘   2024-04-24 23:56   湖南  


(原载2024年第三期)



从莲花塘到万古堂



刘汉俊


我是含着眼泪看完电影《我本是高山》的。乡村教师张桂梅的故事,让我回到了从前,回到母亲在万古堂小学教书的日子,回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人和事。

母亲说,张桂梅老师了不起,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的老师,都是好老师。说起在乡村学校时的生活,母亲总是满怀眷恋和深情,心心念念的,是昔日同事、学生和万古堂的故事。许多旧事早已尘封,有的生命走向了永恒,一些故事还在继续。

回故乡湖北赤壁,总要回到莲花塘,寻访万古堂。赤壁过去叫蒲圻,居长江之南,因蒲草萋萋而得名。1986年撤县设市,1998年命名为“赤壁市”。千古风流浪淘尽,天下不敢小赤壁,1800多年前发生的那场三国赤壁之战,让人们记住了这里。赤壁西南部的山里,坐落着我的祖居地莲花塘刘家和我生活过的万古堂小学,两者紧邻,中间隔一道山岗。

重回故地,触景生情。往事历历,时光倒流,一幕幕地复原了鲜亮的颜色。

那是我心中温暖的回忆。


出赤壁城,望西南角,田畴宽广平展,远处山线隐约,这一大片沃野叫大田畈。春日绿秧无边,夏秋稻浪翻滚,冬雪皑皑连天。大田畈的西南边角,幕阜山的北麓深处,有一处简陋的校舍,土砖白墙黑瓦,有塘有井有林。这里原本不是学堂,而是一座乡贤祭堂。传说在若干年前,一位姓万的法师曾在这里积德行善、护佑生灵,当地百姓为了感念他的恩德,在这里修建了一座五开间的祭祀堂,供奉万法师的泥塑像,取名“万古堂”。若干年后,祭祀活动稀少了,祭堂衰败了,改作学堂,取名“万古堂小学”。

再过若干年后,万古堂小学迎来了我们一家。

来万古堂小学之前,我的母亲在一个今天叫神山镇的神山学校当公办代课教师。学校附近有山,因为从不被水淹而称神奇,山曰“神山”,水曰“神山湖”,湖里盛产莲藕菱角鱼虾。母亲本是城里姑娘,因出身封建家庭,被下放在这个贫瘠却不乏鱼米滋养的湖乡。父亲当年从北师大物理系毕业后,分配在武汉的一家兵工厂工作。忽然有一天,地方教育部门就出台了一项政策,规定教师各回原籍。母亲原籍在城里,但出身问题回不去,只好选择了父亲的原籍为原籍,拖儿带女地从湖乡到山乡,落户在更加贫瘠的莲花塘刘家。

那是一段注定要烙进我生命里的日子,整十年。

孩童的眼里,所有的山都是高山。莲花塘村坐落在山坳之中,三面是山,一面是田垄。村口有一块丘田叫桅杆丘。刘家祖上曾出过翰林,丘田里的桅杆是供翰林回乡省亲时系马用的。门前有塘,塘里有鱼,田田的荷叶挤挤密密,红的白的荷花高高低低,或含苞未放或花蕊尽绽,像倒插的毛笔、燃着的火炬、挺举的标题。一条浅溪,从顶上塘流过中和塘,注入了莲花塘。


秋冬时节,整个山坳草木过霜、山色凝重,寒蝉凄切噤声。远处的关山尖、平山尖独立寒秋,山抹微云、天黏衰草,居高傲视群峦、平视天公。落雪封山的日子,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扑打雪峰尽头的冬日。屋檐冰帘如挂,港汊冰柱如瀑,天地犹如雪窖冰窟。及至春夏,后坡草叶葱茏,林木竞长,溪边花开灼灼,藤蔓缠绕。村后早莺争暖树,檐下新燕啄春泥,松竹桃在排队,枝头花在聚会,喜鹊斑鸠在现场直播。万紫千红,绿了又黄,红了再青,青绿是山里四季的主色。

万古堂小学在山的那一边。从莲花塘到万古堂的山腰,隐约有四条小路。第一条路,从塘塍上陡坡,迎面是一棵大梨树,树身上吊绑着大垛的干稻草,是牛儿们过冬的草料。悬在空中,不渥堆,不腐烂,总有太阳的味道。牛儿扬着脖子,用嘴撕扯树干上的草们,不多吃,不抢吃,想必是知道须留些个,待大雪封山、草料短缺的日子再吃。过了这棵大树,是一棵棠棣,树上有刺如锥。小时候爬树,胳膊腿儿虬在枝丫间嬉戏,谁的屁股不小心被刺扎着了,一定是锥心地疼、嗷嗷地叫。棠棣春末开花,艳艳灼灼,花簇紧致,秃秃的果儿不大,却是成双成三地扎在一起。读到《诗经·棠棣》里的“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方悟古人以棠棣喻兄弟之情的由来。经过这两棵树,沿山脊一直走,顺坡下去就是小学的菜园子。地里的青黄瓜、红番茄们等不到成熟,就被孩子们摘了充饥解渴;第二条路,从村牛栏屋的侧面上斜坡,一片桐树林,连着一片李树林、梨树林。不上课的夏日,爬上粗壮的油桐树,四仰八叉地横躺在阔叶粗枝间读书,有知鸟声陪伴,可以忘了时辰,不闻大人疾呼声。春雨蒙蒙,小路上李树开花一片白,含烟带雨,娇翠素静。清明时节,早起上学,忽见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花瓣雨,春泥路,顾盼贪玩不思学。这条路可以一直通到学校的公厕——山村现代文明的稀有标志,厕所内外满是孩子们的涂鸦;第三条路,爬莲花塘后山坡,上竹林,翻山包,沿山腰荆棘路,走过一片墓地,直达学校的背后。盛夏之夜常有鬼火游动,据说还追人跑。过年前夕,家家户户往山上的墓地送祭灯,寄托对祖辈亲人的思念,温暖逝去的魂灵,算是天上人间两厢牵挂了。远远地望去,漆黑的夜空宛如天界,隐约的天灯照着天街。这条路虽近,孩子们却很少走,一分窄,九分怕;第四条路,从塘堰出发,顺小港走上百米左拐,直通小学门前的万古塘,塘里有睡莲、水藻和鱼儿。一条平路连接两口荷塘,走的人多。也有害怕的地方。路的左坡有一片菜地,菜地的上方有一座坟,里面躺着的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的女同学桂儿。放学打猪草,见山坡上的供电变压器间有茂盛的猪草,她一伸手,被强大的电流吸住了。桂儿妈每天下午在坟前凄厉的长哭,持续了好多年。这生命的悲歌,成了全校师生心酸的记忆。

其实,不止这四条山路。

乡下孩子,有脚就有路。有家住京广线边上架桥郑家的同学,每天能看到京广线上的火车“况且况且”地开过来,“胡吃胡吃”地开过去,我特羡慕他们,还专门到郑姓同学家里夜宿,听火车的声音。他们上学路远,要穿过宽宽的田畈,一不小心被漫天的油菜花、无边的紫云英、满畈金黄的稻海麦浪牵绊了眼和脚,或者一不小心被路边小港小汊的鱼儿虾们逗起了玩兴,或者一不小心想在泥塘边的温泉凼里洗个澡,上学一准儿会迟到;也有走得更远的,有一个男生,家住茅山张家,总是打赤脚或穿草鞋——除非是落雪结冰凌的天儿才穿球鞋。放学路上要翻几座山包,沿清澈可见游鱼水草的南渠走一阵子,过桥后拐进山谷,沿碧绿的水库一侧山路上行,再顺着曲曲折折的溪沟上坡,在青石板台阶上呱嗒呱嗒地独行,缘长长高高的天路登顶,回到修竹茂林中的家——一个高得不能再高、深得不能再深的“山以”。这个词重音在“以”,赤壁话里大约是指大山深处的意思。山窝里有终年不化的雪,头顶上有飞机飞过的声音,满目山外山,离天三尺三。这一路上会不会踩到虫蛇,会不会遇到野猪的袭击,会不会一脚踩翻了石板,或滑溜掉到深涧里,不知道。只知道这位同学凭着一双赤脚,在县里运动会上取得了田径项目的好成绩。

当然,更多的同学家住附近,老屋任家、新屋任家、月亮井任家、大塘坝任家、角塘湾李家的孩子多,远一点有高井畈刘家、新屋费家、畈里杜家、颜家铺黄家、老屋邹家、鸭棚梁家、杨家湾卢家、牌坊卢家的。再远一些,是坡里童家、锁石岭童家、架桥郑家的,最远大概是马鞍岭卢家的,跋山涉水十几里。

道阻且长,年复一年,行则将至,路在前方。庄稼青黄接继,孩子们接茬成长。他们脚下的路,只有一个指向,那就是万古堂小学。

那个时候,简陋的万古堂小学,是山里孩子观望外界的唯一窗口、联通世界的唯一平台,是他们的唯一出路。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看得清这条路。

于是,就有了家访。

老师们白天教课,像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晚上常常要走村串户,跟家长们说说孩子的事,让家长少给孩子们派重活、多给时间写作业。孩子们则害怕老师告状,挨家长揍,提心吊胆。不少老师像张桂梅老师那样,费尽周折地追回逃学、失学的孩子。天晴不怕路远,落雨不怕泥深,常常是苦口婆心一晚上,深更半夜才回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归的是老师们。

这样的夜晚,我就和妹妹、弟弟小手牵小手,牵着家里的狗,站在漆黑的山头等妈妈。仲夏的夜,蛙声如鼓,山蚊子凶猛,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兄妹仨越等越害怕,默不做声,不敢看不远处的坟山,怕山里的鬼,不敢动弹,怕脚下有蛇。思念在恐怖的夜海里挣扎,等待在巴望的夜风中硬撑。偶尔有光,分不出是近处的萤火虫在闪跃,还是远处的手电筒在寻路。等到光亮渐近渐大了,兄妹仨壮着胆大声哭喊“妈——”,有回应了,却是男声,也是家访的老师,“我从程家回来,你妈妈到高井畈刘家去家访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等待,常有。

万古堂小学有校没园,没有校园,只有小菜园。校舍是四排平房,四方四正,泥砖黑瓦,屋顶有几片玻璃亮瓦,但光线不甚敞亮。大门对着万古塘,后门有陡坡上山。放学了,众声四散,喧闹归零,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以及角落处,住着的一位做饭种菜养猪,兼守门的工友——毛子岳师傅。

大门一关,后门一闭,再顶上一些木头柱子,以防盗贼撬门,万古堂小学便在巨大的夜幕包裹下睡去。比夜更静的是万古堂的夜,比夜更黑的是小学的四周。万古堂夜空的星子,却是非常的明亮而干净,像山里孩子纯真的眼。满天的星斗,热闹的星语,是寂寞的我最贴心的玩伴。那时正痴迷于读《十万个为什么》,书里描述的神奇太空令我向往,仰望星空发愣,想像的翅膀在星际间翩跹。若干年后见到航天员杨利伟,我对他说,“我儿时的梦想,就是长大后成为现在的你。”

小学里也有热闹的时候。每到暑假,这里是鸟们、猫们、蛇们、鼠们的乐园,也经常上演猫扑老鼠、蛇吞小鸟的惨剧。山里有最蓝的天、最白的云,以及最凝滞的时空。晴空里盘旋的鹰或者鹞子,会突然一个俯冲下来,叼走禾场上睁着无辜双眼正看它的小鸡。有村里的孩子们猫着个腰,悄悄地把校门卸下,或者把木窗的柱子掰开,偷偷地溜进教室,轻手轻脚地把长板凳扛到山坡上,翻过来当滑板,一溜到坡底,一滑一下午,一个个放肆地大笑,于是好多板凳面被磨得滑溜溜的。


山里最黑的时分是夏夜,最白的季节是在年末岁头。冰天雪地,莲花塘、万古塘里的水被冻缩到塘底,再包裹一层冰毯。寒塘孤影,冷月摄魂,天地之间写满一个字:冷。硕大厚实的雪被,把校舍内外盖得严严密密,不留一点黑,没有一丝缝,不冒一息热气。校内空旷处,雪面完好,只有三两道饿鸟寻食的细爪浅痕。此时的此地,是童话的世界,是孩子们趴雪人、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的乐园。再冷,冻不住孩子的脚,冻不住快乐的心。

天地为屋,山川做家,与万物为伴,受风雨洗礼,汲日月之精华,与自然无限贴近,这是山里孩子的福分,何苦可言?他们像林中的绿叶、坡上的微尘、山间的小草,扎根在广袤肥沃的土地,附着在坚实挺立的高山,蕴涵在湖塘港池河渠之中,土地、山川养育了他们、呵护了他们。与城里孩子比,他们没见过电车,没上过影院,没有零花钱和漂亮衣服,没住过蛇鼠爬不到、风雨淋不漏的楼房,但小有小的茁壮,弱有弱的顽强,落地生根,微而不卑,都是山的赤子、泉的音符,是自然的精灵、锦绣的颜色,每一棵小草都有自己的春天,有自己的欢歌。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教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活是最好的打磨机,让他们在磨砺中成熟。老师则是最好的陪伴,不光是知识的教授者,更是人生的路标,是浇开他们梦想之花的园丁。

人在福中不知福,身在苦中不觉苦,这大抵是人生的常态。那个时候的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没有觉得是在过苦日子。

但大人们不这么想,老师们不这么想,政府也不这么想,他们在努力改变万古堂的面貌。

于是有了初中部,万古堂小学更名为大田学校,教学条件、生活环境改善了。庙宇校舍被推倒填平,山坡上新起了一横两竖三排房子。老师、学生多起来,路远的学生和老师开始住校。每一条线路上的学生都有老师护送,一直等到孩子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记得这样的情形,有自习课的晚上,孩子们在教室里或悄无声息地做作业,或叽叽喳喳地争个不休。谁家的狗儿跟进教室,趴在课桌底下,老老实实地不吭声。老师们聚在隔壁大屋里备课,灯光如白昼,门窗漏着风。屋外是雪光辉映的天,寒风呼呼地吹。人往团里缩,拿粉笔的指头僵得有些不听话。冻得住呵气,冻不住思维和话语。面黄饥瘦的老师们热闹争论着的,似乎是一道方程式。认真、执拗,直率、幽默,不时夹杂几句乡俚粗话。屋中央一盆塌炉,噼噼啪啪地迸着炭火星儿。偶尔有烟冒出来呛人,便有人抢了火钳扒扒捅捅。黑板旁有一煤炉,直角拐弯的烟筒直接伸到屋外,炉上吊一铜壶,壶盖嘟嘟地奏着欢快与生机。屋里有火,心里有主,话题也暖和。一挺懒腰伸腿儿,把谁家媳妇捎来的排骨熬湖藕小瓦罐差点儿踢翻了,赶紧赔笑脸儿。

我记得这样的情形,劳动课是在山上采油茶,或者砍柴、开荒,忽然间就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老师们拼命地招呼学生往回跑,孩子们却欢天喜地,在风中叫、雨中跳。所有树叶儿亮出了灰白的叶背儿,在风中狂舞,在雨中洗澡。低沉的天霎那间就暗下来,像黑夜。屋顶的瓦片被吹得咔哒咔哒响,窗上的油布被吹得没了踪影,孩子们这才有了一些惊慌,缩在座位上不敢动,任凭风啊雨啊黑暗啊鬼怪啊从黑洞里冲进来,那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黑。“垮哒——”,一声炸雷,扯一道电闪,把雨帘下的世界刷成一片惨白。一刹那间,只见老师端坐在教室门口的板凳上,神情严肃得像那位护佑生灵的万法师,孩子们这才安住了神。校舍像一尊静坐山坳的佛,风雨不动安如山。就这么静静地待着,像闹钟停摆,直到骤雨初歇,山野一片宁静,一片清亮。“哎哟——”坐在最后一排的高个儿女生长吁一口气,“天亮啦——”,有人喊。教室里立刻像鸦雀儿泼了蛋,恢复了打闹。

风雨过后的天,依旧是孩子们的天。




树儿黄了,有回绿的时候。青丝洗白,如霜如雪,却返不了青。

一批批一代代学生走出万古堂小学、大田学校,走向广阔的田野和工矿企业,走向县城、市里、省城,到了沿海、京城,有的走到了国外,老师们依旧守着那一道山沟,山沟里的那一片校舍,校舍的那一角寒风苦雨。

只是,老师们都老了,老得记忆的照片都残黄了。

语文老师任豫章是大田学校最老的老师,家住大塘坝任家。他是万古堂小学的创办人,是所有老师的老师。我叫他舅爹,因为他是我父亲的亲舅舅。记得他当时经常犯胃疼,不得不偎在学校的灶膛边烤火取暖。但他很长寿,他84岁高龄那年,我去看望他,给老人家带了一件宁夏产的羊毛坎肩,穿上像个老羊倌。他的三儿子任三治在大田学校当过老师,是我的表叔,在我眼里他什么都懂,还教我练过拳。三治老师有个弟弟叫任四维,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也得叫表叔。我一直对两位表叔的名字很好奇。儒家讲“人治”,法家讲“法治”,道家讲“无为而治”,这“三治”是中国古代的三种治国思想。管仲说,“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是治国的四大支柱。以“三治”“四维”等圣贤思想为儿子命名,可见任豫章老师是有见识、有格局的文化人。两位表叔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三治表叔后来当了赵李桥中学的老师,四维表叔和我一起参加那年中考,整个乡所有学校考取重点高中蒲圻一中的,只有包括他和我在内的五个人,我还考了个第一,大田学校当时很是风光。进蒲一中不久的一个中午,我俩想妈想哭了,干脆溜号,翻山越岭一路狂奔跑回家,我却被妈妈揍了几巴掌,揣上两个煮鸡蛋,又赶回了学校。如今,当中学教师的四维表叔是赤壁有名气的诗人,经常在全国性媒体上发表古体诗词;李传海老师是老校长,家住角塘湾李家,翻过学校东边的山岭就是他家,他的妻子叫宝儿,不识字。李校长有两女两子,大女儿李红英、二女儿李秀英跟我是同学,大儿子叫李建文,跟我妹妹是同班同学,小儿子李建武患小儿麻痹症,从小离不开拐杖。李校长得了一种佝偻病,背驼了一辈子,像个问号。学生们惧怕李校长,怕他责问“你怎么又迟到了?”他每次假期到武汉治病,都住在我父亲那里,他们两个大人挤满了大床,我被挤在角落,记得李校长的驼背总是躺不直,只能侧着睡。李校长在学校工作时间最长,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恪尽职守。有一次,狂风暴雨把屋顶的瓦刮坏了,教室漏雨,李校长爬长梯上屋顶捡瓦,一脚踏空,从屋顶滚落下来,昏了过去,我妈和老师们都哭了。当时我天真地想,这一跤要是把他的腰背摔直了,那该多好啊。李校长的四个子女没考出来,但一向表情严肃的他,为本校那年能有两个孩子考上蒲一中而兴高采烈;陈俊德老师是教务主任,教数学,脸上有儿时得天花留下的印记。陈老师家跟我母亲家是一个家族,是过去县里封建家族“陈半城”陈东华家的后代。陈老师家是陈家六老爷家的,我母亲家是陈家八老爷家的,说起来是沾亲带故的。学校有几位陈老师,所以陈俊德老师称呼我妈为“二陈”。陈老师是公办教师,家住很远,只能在周末回家,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乐天派,成天笑容满脸,不曾有过生活的苦,俏皮话一肚子,在轻轻松松中把难事就办妥了;任友元老师是学校唯一的一任女校长,年轻、漂亮,开朗、泼辣,能管得住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经常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任校长的爱人叫欧阳宝清,是军官,英俊、潇洒,好像在福建某个机场驻防,老师们叫他“欧排长”,军装四个口袋,还佩了手枪。欧叔叔是我的偶像,我总盼着他回来。他大概每年回几趟,给每家都带了礼物。我见过欧叔叔在照像馆拍的一张单人照,很酷,照片上题有一行他的手写体名字。我一直纳闷,那字是怎么写上去的。任校长后来调到了县教育局工作,她的外甥女廖琴跟我同班,廖琴有个弟弟,跟我弟弟一般大。乡村学校就是这样,十里八乡的老师和家长大多熟识,许多老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是盘根错节拐七拐八的关系,浓郁的友情、亲情、师生情有利于互帮互助、彼此关爱,但成绩要好、考上学校,还得凭学生自己努力。

 家住牌坊卢家的卢赤宇老师,既教数理化,又教语文,性情超凡不俗,才华令人赞叹。他的下巴上长有一粒黑痣,像主席。他不苟言笑,言辞犀利,很少聊天,旁人畏他三分。他写得一手好字,曾经写满一黑板的粉笔字,是一首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学校的黑板报由他主笔,有一期最底下一行锦句,让我记了一辈子,那句话是“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后来知道,这是主席的话;童波静老师家住锁石岭童家,她有一个儿子,但还有“第二个儿子”,是我的弟弟。有一天早晨,童老师来我家,撩开蚊帐帮我妈给我们穿衣服。三四岁的弟弟赖床不起,迷迷瞪瞪地以为是我妈,就喊了一声“妈”,童老师答应了一声,弟弟不好意思,童老师却高兴坏了,从此就让我弟弟叫她做“妈”。这妈真没白叫,她经常从自家带菜给我们家,她家自制的醃菜尤其好吃;任民权老师家是月亮井任家的,教代数,经常写一黑板的方程式,讨论起代数题来非常投入、专注、较真,有一次竟然不知不觉地把皮带从腰间抽下来,叩打桌面,重一下轻一下的,眼睛却始终不离桌上那道题,吓得我们不敢喘气儿;边一山老师是城里人,长得面大耳阔白白净净,他是从县文工团下放到大田学校当老师的,是不是教音乐不记得了,但他的笛子吹得很好。他喜欢我弟弟,弟弟还没上学,但心算很厉害,边一山老师时不时地把我弟弟捉到跟前,两腿一夹,加减乘除地出题,让弟弟口答,弟弟的“母算家”外号就是他给起的。后来听说边一山老师落实政策返城,当到了市财政局局长;任海泉老师教语文,他的妹妹桃英、弟弟泉元跟我是同班同学,他们家住山坡下的老屋任家,我经常去玩儿,门对门,房挨房,进哪个门穿哪个廊、哪个是堂屋哪个是厨房,门儿清。任海泉老师后来考上广西邮电学校,毕业分配到了县里的邮电局工作。离开学校多年后,见到过一次任泉元同学,他在家乡做铝合金门窗业务,说姐姐桃英已不在了好些年了,我听了一阵伤感;陈金平老师教几何,人长得帅气,举止有风度,穿翻毛皮靴,很洋气。家住荆泉山里,周末回家要走很长的山路。他曾给我的试卷打了一个满分,还用红笔字写了很长一段鼓励的话,我至今记得;刘凯华老师教数学,本是高井畈刘家的人,嫁到了月亮井任家,记得她是天生卷发,非常和蔼热情;刘东林老师教什么课不记得了,但记得他家住在高井畈刘家,每天独自沿水港走回家;杜林生老师是畈里杜家的,他的父亲是乡间名中医杜家少师傅,有祖传土方,治疑难杂症,很神秘、有口碑。杜老师教语文,是不多见的“老三届”高中生,知识功底扎实。听大人们说,他还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做过结扎手术。不同的人走到了一起,每个人有不同的故事。这些老师本色、本分,朴实、朴素,像林间的一片叶,叶绿叶落任自由;像山里的一条溪,枯丰人不知,喧默无人晓。但孩子们的成长缺不得他们,乡村的风景里少不了他们的颜色。

大田学校后来调来了刘绍先、黄国华夫妇,不记得他们教什么课。他们家在校舍的最角落上,后门外是他家的菜地,永远是郁郁葱葱地长满瓜果菜蔬,经常分享给我家。他们有四个子女,儿子分别叫刘建平、刘爱平、刘永平,女儿叫刘卫平,最小的儿子永平比我大几岁,我俩是同班同学,还是武术队的拳友,散打、摔跤、棍术的老搭档,经常比谁下腰动作快。据说永平在蒲纺工作过,不知道近况如何;我的二叔刘元先、二婶龚益珍也住在学校,二婶跟我的舅妈龚三元有亲戚关系。二叔拉得一手好二胡,后来当了县师范学校的校长。二婶调到另外一所建在山顶上的小学去了,继续当老师,继续住学校。去二叔二婶家有两条山路,都要穿过茂密的山林。当年的二婶年轻漂亮,声音甜美,说话像唱歌。如今虽然老了,风韵依在,爱好舞剑,手机微信玩得顺溜,常在我们的“老刘家”群里,发各种表情包。老两口在城里散步,常碰到昔日的学生,桃李满县城。


乡村学校虽偏远、规模小,学校之间教师的调动交流却频繁,这里来去过不少老师,像教代数的童树贞老师、涂立勋老师,当过海军的项木清老师,后来去当了兵的体育老师项清明,学校当时还有唯一说武汉话的,是罗顺芝老师,据说也回武汉了。

我的这些老师们,大多出身农家,家势寒微,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富裕的家资,没有过硬的学历,也没有见过太大的世面和受过足够的礼遇,但他们是山村里最有文化知识、最斯文,也是最有责任心、最具职业精神的一群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不图回报,只顾耕耘。从不奢求什么,也不苛求别人。一批批的学生毕业,就像一茬茬稻谷在成熟,教完他们,再教他们的孩子,一代接一代。他们视讲台为神坛,视教师职业为神圣,择一业、终一生,竭力地发着光,像草丛间的萤火虫;努力地燃烧着自己,像灶里的火、炉中的炭,照亮山里孩子们前路,温暖了这个世界。

我的这些老师们,是富于理想、富有才华,却也安于现状、甘愿忍受寂寞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是民办教师,走下讲台就是农民。有责任田要种,有工分要挣,干体力活比不过身强力壮的男劳力,挣工分赶不上人多势众的大家庭。到了年底分红少,有的老师家庭还要借钱抵物还超支款。村干部说了,你们家今年超支,今天你得给我签了这欠条,要不我拉走你们家的猪!遇到亲戚朋友有婚丧嫁娶大事,本来收入就不高,还得送情随礼凑分子,难免有些纠结;遇到左邻右舍鸡毛蒜皮的事,打不过,骂不过,难免斯文扫地。他们在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使命与命运的漩涡里,不断地调适姿势、调整心态,努力以最好的状态面对这个世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亲眼见过,不止一位老师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抄写过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它是诗,更是志。

我的这些老师们,虽然在学生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知无不言、倾其所知,但见到城里人,却有些腼腆甚至自卑;见到上级领导、干部,想提学校的困难、自己的难处,却难于启齿,甚至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民办转公办,是很多民办教师的梦想,想给曾经是学生的乡里社区干部送点儿什么,一是没什么可送的,二也舍不下脸面。

只有回到三尺讲台,往学生面前一站,一切都放下了。

放不下的,是两个字:责任。

最在乎的,是两个字:斯文。

他们或许在心里默念,我本是高山。

他们都是张桂梅,是李桂梅、陈桂梅、童桂梅……是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

老照片里,他们是否依然桂香馥郁、梅绽霜雪,是否依然风景无边、风光无限?

耳畔响起韩红唱的《只要平凡》,“没有神的光环,你我生而平凡”“此心此生无憾,生命的火已点燃”。

一份隐隐的伤感,升腾在我的心底,向鼻尖、眼角处弥漫。



是的,前面提到,我的母亲在这里当民办教师,整整十年。

当时的学校师资不足,一些教师不得不教几门课。母亲从小学教到初中,教过语文、音乐、物理、化学,她教物理课时,编了关于磁力线“N极穿过手板心”的儿歌,很多学生会唱。我家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是父亲自己装的。一开机红绿发光管奇彩闪烁,节目不多却热闹,孩子们常围着看。村里谁家有婚娶、添丁、孩子满月等喜事,我家的收音机会被借去一用,成了喜事标配。母亲总是既热情又不放心,因为调谐器上的羊肠线被粗鲁的手们扯断了好些次,最后光听旋钮的轱辘声和噪音了。

那一年,由于学校经费不足,老师们不得不自制课桌,不是用木材,而是用砂子、牛粪,掺和着水泥,砌泥砖课桌。母亲和老师们成了泥瓦匠。就有一天,一块松动了的泥砖砸伤了母亲的脚,伤得很重,送到了城里医院。一见到妈妈打着绷带、拄着拐杖的样子,我顿时哇哇地哭了。从那次起,妈妈落下了病根,有时伤痛复发,疼得走不了路。

贫瘠的土地,也会盛开美丽的花朵;蹇涩的生活,亦不乏生命的欢歌。和山里孩子一样,我的童年也有快乐和自得。五岁起,我就开始上学,母亲教几年级、哪个班,我就上几年级、哪个班,稀里糊涂懵里懵懂地跟班读,所以班里同学多比我大。母亲下乡时带了一大箱书,是苏联小说,成了师生争相借阅的读物。后来才知道,那本被借阅最多、破损严重,我一直不知道名字的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一本书叫《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长大后没再见过。我曾在一篇小文里提到这件事,没想到收到各地素不相识的读者寄来了十多本,有四位热心读者竟然跑到图书馆借了书,复印了寄给我,厚厚一大本,让我感到沉甸甸的情谊。这些书不光是使我受益,也丰富了山里孩子的文化生活。家里办了图书角,同学们免费借阅,我也可以用书换书,甚至可以换弹弓、自制玩具火枪和小狗崽什么的。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叫痛苦、磨难、贫困,一切天然,一切自然。

像张桂梅老师一样,母亲对学生,就像对自己的孩子。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裤子经常被她拿给尿裤子的同学换上。有的学生家里没有米吃,母亲把米缸里所剩不多的米,舀出大半升,装进孩子的书包里,嘱咐回家交给大人。有个地质勘探队驻扎在学校附近,子弟在大田学校借读,两年后移驻其它勘探点。撤走时,一位叫尹彩仙的女生跑回学校,抱着我妈,舍不得走,哭得像个泪人儿。

当时的乡村学校没有医务室,学生有个头疼脑热的没法看病,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看病打针,得去几里外的黄家嘴诊所。母亲便自学了医学知识,参加了赤脚医生培训,免费为师生和村里人看病打针。我亲眼见到母亲尝试着在自己身上打针、扎针灸,学会了再为村里人服务。周边村庄谁家有人生病了,来找我妈测个体温、量个血压、打个针,是常事。把注射针管针头装在医用铝盒里,用纱布蒙上,盖好了在热水里煮沸消毒,这是母亲交给我的一个经常性任务。那时候的家里,充满医用酒精的味道。用做量血压的牛筋橡胶管,常被我悄悄拿出来做弹弓,因此没少挨揍。老屋任家的干芳爹,卧床好多年,母亲风雨无阻地为他打了多年的针。为了表示感谢,干芳爹的儿子用泥砖帮我家砌了一个小厨房。

那些年,那些村,母亲给看过病、打过针、刮过痧的人,家家都有,不计其数。母亲落实政策举家返城时,父亲所在的大学派一辆货车来帮忙搬家,村里人闻讯赶来送行,来了一群又一群,送了一程又一程。有的人家送一升米、一篮菜,有的人家用手绢兜几个鸡蛋。干芳爹的儿子挑来一担柴兜,说是城里什么都贵,烧这个柴兜烤火。我妈感动得泪水涟涟,这件事一连念了好些年。

回到故乡,独自在一些村里转,没有人认识我,但只要说到母亲陈老师的名字,自我介绍是“陈老师”的老大,就有人来打招呼了。

回莲花塘和万古堂,是母亲最风光的事。车沿四通八达的村道开,任意停在一个村口,只要年迈的老母亲一下车,一定有人围上来喊“陈老师”,自报姓名,说是陈老师某某时期的学生,家住哪个村,叫什么名字,我妈竟然还念得出一些人的名字,说得出一些人的故事。有的人顺便对我说一句,“我是你的同学”“我抄过你的作业”。我端详半天,好像没有找到记忆的线头。但母亲的陶醉,令我陶醉了。

老师授业一阵子,学生受益一辈子。天底下最伟大的职业,是教师。母亲的自豪,让我执信这样的理念。



小时候的我,也有自己的心事,只不爱说话。

前面提到,万古堂小学有一位老工友,叫毛子岳。

那年春节,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妹妹,在武汉与父亲团聚。正月初十,回到乡下。

那年的雪,好大。下了火车,往大雪深处的家走去。砭骨雪风步步寒,鹅毛飞絮扬纷纷,雪暴一阵紧似一阵、密似一阵,大地上白茫茫一片。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被里寻着路。脸冻得没了表情,雪水灌进靴里,脚手都木了。

朦胧中见着了李家岭上的两棵大柏树。翻过岭,就是我们的家——万古堂小学。

树根下影影绰绰过来一行人。近了,隔着雪帘看去,虽然棉衣棉帽捂得紧,却辨得出是月亮井任家的人。随便问候了一句,一个男人说:“毛子岳死了!”

啊,毛子岳死了?一家人愣住了。

还没进小学的大门,早听见人声嘈杂。

堂屋中央,停放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人说,毛子岳已装殓了。母亲让人掀开棺盖,望了一眼,泪便簌簌地落了。

我家紧挨堂屋,四角漏风。淘气的我曾把墙缝掏成一个杯口大的洞,往外看人。此时再从里往外看,正是漆黑的棺材。我骇怕,挪过柜子挡住那墙洞。挡不住的,却是毛子岳的影子。

黢黑的后山坡上是墓地,夏天有萤火虫和“鬼火”忽闪,冬天有稀稀密密的墓灯,阴森瘆人。听说有人鬼迷心窍,四处夜游,一觉醒来竟躺在坟沟里。谁家孩儿病了,做娘的便去“收吓”——沿着漆黑的山路,唤着孩儿的乳名,喊“儿啊回来哟”,也叫收魂。每每听到夜风中,传来这凄惨的声音,我早吓得不敢吭声了。也不知人家孩儿的魂,真的收回了没。黑暗的屋角,偶尔窜过一只黑猫,常吓人一跳。万古堂小学像荒地旷野的一盏孤灯,被黑幕笼罩,四周游荡着鬼的故事。

好在有毛子岳。

毛子岳是一位老人,宽厚的背,有些驼,下额有颗豌豆大的痣。眉须浓黑,竖得像刺,像打鬼的钟馗。很少说话,开口有湘音。在万古堂小学负责种菜、喂猪、做饭。多大岁数,哪里人氏,哪年来的,有没有亲人,没有人知道。在万古堂小学,他是我家唯一的邻居。

毛子岳为人和善,老师们唤他“毛师傅”,附近村民不论老少都直呼其名。有人来借米、借菜、借盐、借洋火,往往是有借无还,他也不催人还。有人把猪和牛赶进菜园子,青菜被糟蹋一大片,他也只是抠块土巴扔过去,再骂上一声。村里有婆娘怕走夜路,喊一声“毛子岳,你送我一脚”,他二话不说就跟在后面断路。毛子岳识草药,满山坡采集鱼腥草、金银花、七叶一枝花之类的熬药,送人。还捉了蜈蚣、蛇什么的制成药吃。一旦中了毒,腿肿得像鱼鳔。

经常有蛇溜进空场,或者缠在某棵蓖麻树的根上,或者有蛇钻进床角,我们总是惊慌失措地喊毛师傅来打蛇。毛子岳种的菜园很丰产,莴苣、韭菜、茄子、丝瓜、扁豆、南瓜,四季不断,经常送到我家。家里偶尔煨汤,母亲总是盛出一碗,叫我端给毛子岳。

毛子岳似乎对我感兴趣,偶尔跟我说些什么,眼里像有话,我似懂非懂。很少有人能进他的屋,但我是例外。我见过他写毛笔字,写在报纸上,报纸被他拿去烧灶引火了。见过他哭,好像是一张小孩的照片。我答应不告诉大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有人戏谑他:“毛子岳,你家堂客呢?”他很恼怒。两个壮劳力到厨房里抢他斫齐的柴,骂了他,他看了我一眼,一直不还嘴。我转身走了,随后听到厨房里动静大起来了,那两人慌慌张张边跑出来边叫唤,“毛子岳是条疯狗,咬我了,咬我了!”。我听了有些暗暗得意。那次,他送我们一家赶火车,走大田畈的田埂,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睡着了。

有天清早,听得塘边上一阵叫喊:“毛子岳被人打了!”赶过去一看,毛子岳一身泥水地躺在沟边。原来是在凌晨时分,有人偷小学的猪,毛子岳追出来,被贼打倒了。

春节到了,母亲带我们去武汉。临行前对毛子岳说:“我家就托付给您照看了,虽说没值钱的东西。”从武汉回乡下时,我爸妈还特地备了一份礼准备送毛子岳。万万没想到毛子岳竟然说没就没了。

村里人是正月初五拜跑年时,发现毛子岳不在的。可能又是吃什么中毒了,村里人说,不知道我们一家这么早回学校,棺材放我家隔壁不合适,要不找间教室放。母亲说,不怕。

第二天,老师们和村里人把毛子岳热热闹闹送上了山。隐约听大人议论说,从毛子岳的木箱里发现了什么,有的说他是从湖南逃荒来的,有的说是从国民党军队里跑出来的。

飞飞扬扬的鹅毛雪,掩去了那座,那座没有花圈的新坟。

世间总有一些东西,值得珍藏。

譬如,永远不可复原的记忆,永远难以报答的恩情。

全家搬到城里后,回去的机会少了。教学资源调整,学生集中到了更好的学校,老师们分流到其它的学校,大田学校不复存在了。再往后,土地被征用,村庄被迁移,村路改道,池塘易容,旧校舍变成了被废弃的蘑菇房,终成一片废墟,早已是荒草齐腰、残垣斑驳,一片雨打风吹的衰景罢了。

残败,也是一种风景,是让人更加刻骨铭心的乡愁。

我惦记的是,学校什么时候解散的,老师们到哪里去了,现在生活如何,是否都健旺?能否再相见,是否还记得当年我这个黑黑瘦瘦的顽皮孩子?

故乡有万千游子,游子只有一个故乡。那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融入了我的记忆、我的血脉。故乡记不得游子,游子却忘不得故乡,我成了故乡的客人了。思乡的羽翼,常在梦里振翅,从京城起飞,向着我的南方,我南方的故乡,我故乡的莲花塘、万古堂,飞去。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这是张桂梅老师教给学生的誓言,是天下老师对学生的期许。

我想说,老师是真正的高山。

没有桂梅馨香,何来桃李芬芳。师恩如山,恩高义广,情深谊长。春晖不以时过,铭恩不以境迁。

万古堂作证。





来源:八月里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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