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碛远度伊州,无数田畦往里收。天作雪山隔南北,两陲锁钥镇咽喉。”父亲喜哈密,他认为寻到了自己的埋骨之乡,因此便想扩充他的领地,于是接二连三地有了二姐、我和四妹,父亲甚至用很能反映时代特征的字来作为我们仨女儿名字的最后一字,比如二姐的“红”,我的“卫”。至老五时,依旧是女儿,父亲用“婷”字作结,完成了他“五朵金花”的使命。但父亲骨子里的愚孝硬是将三叔家的儿子小根过继了来。小根来时,粮票、布票尚未退市,所以家中更是拮据。父亲便在下班后去开垦荒地,种些粮食和甜菜疙瘩(甜菜叶子可喂猪,疙瘩可以腌咸菜)。每到夜晚浇地回来,父亲脸上、胳膊和小腿上,全是蚊子的“战利品”,可片的红疙瘩,用一盒清凉油都不够涂抹。那时的父亲瘦削,锁骨上的筋张着,就是张皮贴着。父亲腿长,步子很大,辛勤丈量着他开垦出来的土地,指望着麦苗挂穗,能多打些粮食给小根吃。
人类的幸福大抵是相通的,但悲伤却似一条无形的河,无止境地流向每一个不想面对的困苦和磨难。父亲终是没能等到麦子成熟便撒手人寰。我知道他不甘心,他的麦子还未变成粮食,他的小根的吃食还未有着落……唉!父亲留下五个字:“人这辈子”,便阖上了双眼。父亲啊!我前两天摘了咱家的甜菜叶子给戈红包饺子,饺子真香啊!我想着就这两天给您包着吃呢,您终是未尝到鲜就走了,留下了满腹辛酸和悲哀的我们。
父亲的离开,让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彼时家中大姐已嫁为人妇,所剩母亲和四个孩子,均未工作。母亲在父亲入土后的第八天,去找了哈建领导,想让二姐接替父亲到哈建上班。月余后,母亲如愿,二姐成为了哈建工地上的小工,每天推着比她还高大的沉重无比的灰浆车,给大工往砌的砖上倒灰浆,每天往返几十趟,晚上回来脚肿的都不敢落地,早上又兴冲冲地去工地了。二姐说她只要去工地搬砖、推灰浆车就有工资,我们就有馒头吃。谁知一年后,母亲竟然用两个脸盆、两床被子将二姐嫁了出去。我非常不解母亲的做法,因为二姐才21岁。母亲却说:“能嫁出去就嫁出去吧,也不用跟着我受苦了。”母亲是睿智的,二姐出嫁后,家中人口减少,一方面便于母亲管理,另一方面,减少了家里的吃食和开支。终于没人监督我吃馒头了,我一顿吃三个大馒头,母亲也只是看我一眼,若二姐在,她是不允我多吃的,把蒸好的馒头藏起来,吃饭时只给一个,不管我吃不吃得饱。想想现在为了减肥,什么都不敢多吃,好吃的摆在眼前,也只敢浅尝辄止,真是甜蜜的负担啊。但我还是喜欢现在这种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甜蜜日子。二姐去了新的家庭生活,过得很幸福,原本她就是哈建培训的建工班学生,婚后也调了新的工作岗位,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为母则刚”,对于这四个字,母亲穷尽了一生来诠释。二姐虽然出嫁了,但因家里没有生活来源,二姐的工资一度交给家里使用。母亲早上早早地去哈建片区扫地,回来后再去预制厂推预制板送到盖楼房的工地。我没事的时候也帮母亲去推过,上坡时用左侧胸脯压着木板车的一侧发力往上推;下坡时,两条胳膊拖拽着板车下沉……这种日子,回想起来就像是噩梦,如果母亲驾驭不了车上有重物的木板车,如果车上的沉重的预制板脱手,这种后果真是不敢想象,也不是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所能承受的,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这个季节,母亲也将我打发出嫁了。彼时日子已经好过许多了,我在二姐上班后,也去了毛纺厂工作,四妹高中毕业后,并未继续考学,也参加了工作,母亲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哈密的暖阳,暖了游子的身,也暖了游子的心。有一日公公对我说:“党和政府给了老百姓一个巨大的惠民政策,你妈也是符合条件的,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一次性交够不多的钱,她就可以领养老补贴了,而且是终身领。如果你们家没有这钱,我们可以给你妈出,这次党的政策真的是前无古今的针对老百姓养老问题的大好事!”公公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了,他说的“惠民政策”肯定是存在的,而且是可行的。我回去跟家人商量了一下,家中姊妹一致同意给母亲交这份养老保障的钱。
交完钱后没几个月,母亲开始有了退休工资,领到第一次退休工资时,母亲颤抖着嘴唇说:“我也有退休工资了,我每月也有钱领了,我没想着我还能有这好日子过,共产党真好!”是啊,共产党真好!为百姓谋福利,为百姓争权益,为百姓做实事!
水样的日子丝滑地趟过,母亲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绽放,早已不见了之前她日子举步维艰得模样。她说:“你爹去的早,他没过上的好日子都让我过上了,福都让我享了,生女儿多好啊,他非得要过继个男孩来,看把他自己累死了吧。我现在多享福,看那大高楼,多高啊,想当年我们都是推着预制板盖楼房,现在都是开着大罐车直接把混凝土倒进去,多方便啊。老辈人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看看,都实现了,都实现了啊!”
夏日午后,母亲说:“现在也没啥事,你带我出去转转呗,我的工资又快下来了,我给你加油,我今年又涨工资了。”母亲的脸笑得像延展的菊花。我带她走了八一大道,看到八一南路开的香艳艳的丁香花、粉嘟嘟的叫不上名字的有些像桃花样儿,还有一些黄的、白的成串成串的各色花树,母亲兴奋地说:“你给我拍几张相片呗,我给你小姨看看,让她知道现在的哈密建得有多好。她来那年,咱这里还没有马路呢,到处都是石子、碱土窝窝,带她去了一趟街里,回来半鞋土,她说还不如她们农村呢。”我说:“你只看到这条路就说好了,一会儿带你把哈密的街道都转转,你就知道现在的哈密路有多宽敞、多漂亮了。走,带你去采摘园摘草莓去。”行驶在新星市宽阔的马路上,母亲吃惊地问我:“这是哪里?怎么这么好的马路?还有这么多的楼房?”对着母亲的三连问,我说:“这是新星市,以前的黄田。”她说:“我记得以前这里都是大戈壁滩吧?现在都建设成城市了?哈密发展真快啊!”进了采摘园,母亲又兴奋了:“这大棚真好啊!你看看,这季节能有新鲜的草莓吃,这草莓金贵着哩,隔以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现在,想吃就能吃到嘴里,农民发家致富也算是有了出路了。”听着母亲的感慨,我说:“农民现在可有钱了,一个大棚的收入比你一年的退休金可高多了。”母亲啧啧着说:“应该的,应该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总算有了奔头,多好啊!”
磨难半生,归来依旧是满满的少女心。阳春三月,溪流冰释,杏花枝头争俏,母亲说:“带我去看杏花呗,也给我拍几张相片,给你小姨看看我现在过得多好!”我应了母亲,带了友人和母亲与杏花亲密接触。母亲左手捏着花枝,右手和生活比个“耶”,兴奋得像个小姑娘般,在花丛里高走低过。蜂儿闹着,蝶儿舞着,母亲在其中回眸笑着,我也像个傻子般地看着母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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